姽魅灯笼

半面妆(3)

    
    她召他的侍从进宫饮酒,那人清俊温文的模样颇似年轻时候的他。那人与她对饮时总是言笑晏晏,临走时却又显得忧心忡忡。
    “怕什么,王爷要怪罪也是找我,与你有何干系?”
    “只怕王爷不杀你,只杀我。”那人是他的侍从,对他的心思自然有所揣度。
    “无妨,你全推到我身上好了。”她潇洒地举杯,一饮而尽。果然,流言蜚语传得很快,似一层层的潮水,势必将她湮没,连宫娥内侍都开始偶偶私语,更别说宠姬贵妾的指指点点,可他却始终没有采取任何行动。
    她将一沓情诗撕成雪屑,欲往窗外掷去,字迹没他好看,作画更是不及他一分。
    突然想起初嫁时那把绢扇,那双孔雀也老去了吧,但因为是画,还是得勉强相偎相依,直到粉身碎骨或化为灰烬。
    她到内殿开了紫檀衣箱,将泛黄的绢扇找了出来,竟听见他的脚步声疾疾走近,以为他终要跟自己清算,忙将绢扇藏到身后,傲然抬头。
    没想到他竟带着点笑意:“方等(萧方等:萧绎和徐昭佩的嫡长子)修筑的城栅已经建完,十分成功,他不仅骁勇善战,还聪慧过人,真是我们的小英雄。若再有一个像他这般出色的儿子,我就无所忧虑了。”
    “是啊,一个怎么够呢。”她笑了起来,眼泪却纷纷而落:“不过王爷此话一出,自有姬妾为你如愿,有什么好担忧的。”
    “她们为我如愿?替你如愿的人也不少吧!”他猛地沉下脸,周身都散发着怒气,从袖口拿出一枚纸团朝她掷去。
    “王爷生气了?”她微妙地笑着,泪眼朦胧的双眸直勾勾地望着他。
    “哼,你以为我还会在意你吗?”
    “我就说呢,王爷怎能体会我的痛苦。”她收了笑容,转身关上轻纱雕花隔门,他眼角瞥到了地砖上的一抹暗黄,是那面团扇吗?
    此时已昏暗如残月。萧方等(战)败溺亡的消息传来时,两人都没有哭,只僵着一抹苦笑,转过身去,相背而行——彼此皆知,心底最后的那根情弦、断了。
    “王妃,不好了!”侍女一脸仓惶地跑来。她正执着酒壶,将酒倒进池塘里,看鱼儿是否能醉:“这王宫中何曾有过好事,何必这般大惊小怪。”
    “王贵姬生了个小公子。”
    “干我何事?”她连眉头都懒得皱。
    “可她一直昏迷不醒,太医说、没救了。现下宫中都在传、是您下毒谋害她。您快去跟王爷解释一下吧。”
    “解释?”她扔了酒壶,直接捧起旁边的酒坛仰脖喝了几口,颓丧地呢喃:“解释什么,误会重重才好……理不完的心绪,斩不断的情丝……”*
    “王妃,王爷请您去正殿。”侍女忧心忡忡地望着她:“还准备了金酒爵。”
    “看这阵势,是要赐死我了。”她轻蔑一笑,转身出了房门。那天阳光晴好,花园内香醺草暖,她缓缓步下长廊,在石井边俯身照看自己的影子。
    井水幽幽,被暖阳映出淡金色的光晕,她惘然想起许多年前的一个春日,那只属于她的温暖怀抱,海角天涯的誓言在耳畔萦绕——
    “就说半面妆已全然凋零,我来不及见他了。”她轻浅一叹,摘下腰间那悬了三十年的玉佩,在井边砸碎。
    侍女愕然间,她已拿着破碎的玉片在皓腕上深划了好几道口子,鲜血汩汩而下。
    “王妃!”在众人的惊叫声中,她翩然一翻,坠入井中。一声闷响,他只觉背后打了个焦雷,没来由地发颤。
    “王爷,王妃她……她投井了!”他说不出话,只忙忙跟着侍从往花园跑,青苍着脸,勉强吐出几个字:“快、快救人!”
    “王爷,王妃投井前砸碎玉佩,划破了手腕,定是活不成了……”侍女恸哭着,衣袖上还溅了她的血迹。
    他的眼睛被淋漓的鲜(血)染得通红,踉跄着上前,捡起玉佩的残片紧握在掌心。
    她的尸体被打捞上来,苍白的脸颊不再骄傲、气怨、蔑笑,而是从未有过的平静,然而手腕上的血痕那般狰狞,在他心底燃起炽烈的怒火。
    他伸手摸了摸她冰冷的脸颊,嘴角牵起怪异的笑容,突然嘶吼:“徐昭佩,我跟你斩断夫妻之情,还你自由之身,你满意了吧!如愿了吧!”三年后,他做了乱世英雄,在江陵登基为帝,却没有册立皇后,直到(战)败城破,后位依然悬空。
    城陷那日,他躺在漫漫黄沙中,看着灰暗的苍穹,眼前仿佛又飘起片片雪花,似那个严寒却美好的冬日,他终娶到了心心念念的她。
    绢扇下娇美可爱的容颜又在心底重现,可瓦宫寺旁的枯骨是否还留有残念?
    孔雀东南飞,五里一徘徊。初见那日,我若是画别的图卷,我们是否能有不一样的结局?
    “我们生个小英雄,好不好?”可他们的小英雄葬在了水中,连尸身都没有,就像他们的爱情,埋在心底,浮浮沉沉,每每以为死去,却又魂牵梦萦……他闭上眼睛,忽然想起她昏醉的那夜,自己问她闹什么,她嘟嚷了一句。
    当时没听清的话语,在耳边清晰的响起。
    “阿绎,我还能闹什么?自然是闹你……”他摸索着,从衣襟掏出那块残缺的玉片,放入口中,狠狠吞下:“徐昭佩,违背誓言的我果真孤独而死了。可我还要说,倘若有来世,我仍要与你结为夫妻,哪怕一世情怨、纠缠不休。”故事便在此处划下了结局,历史的漫漫烟尘还在继续迷离——有史料称徐昭佩死后,萧绎做《荡/妇秋思赋》来描述她的(淫)行。
    然而这篇赋中的
    “荡子”指的是游子,
    “荡/妇”是游子之妇,文中的
    “倡”也并非就是指(娼)妓,整篇赋文并不见嘲讽之意,反而情意婉转,愁思缭绕。
    “秋风起兮秋叶飞,春花落兮春日晖。春日迟迟犹可至,客子行行终不归。”最后一句更是哀婉惆怅,倘若真为徐昭佩而写,只怕是情丝未断、黯然神伤。
    又有人说,萧绎制《金楼子》述其(淫)行,可《金楼子》分明是诸子百家学说
    “子”部的学术之作,奠定了萧绎在中华文化史上的才子地位。我始终觉得,史书上的寥寥数语,道不尽他们的一世情意。
    除了文学上的成就,萧绎的画技更是高超精湛,历代帝王中无人能出其右,他所画的《职贡图》不仅是艺术珍品,更是研究中国古代朝贡史极为珍贵的资料。
    可是,他那份努力作画的初心却再也没人知晓了……当然,这一切不过是我一位看客的猜想,一千多年前的故事,本就是悬案一桩、残梦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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