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廷尉高府之中,家主高柔高文惠正在撰写劝谏天子的表文,而高俊、高诞、高光,以及高珣兄弟几人则在堂外偏阁之中一同商议处理着近几日来发生的几件案子。
第一件事情,说来倒也不是什么大事,宜阳县的一个小吏,典农刘龟,近日趁着休沐,来了京都游览。一日,他与三两好友在黄公酒垆小酌了两觞,策马兜风时,路过了皇城北城外的小林,由于他平日里不常来洛阳,因此不识得这片小树林乃是皇家禁苑。
趁着酒劲儿,他取出了随身携带的弓箭,竟大胆的在这禁苑之内射起了野兔!
虽然刘龟犯下了私闯皇家禁苑的大罪,但细究起来,充其量不过是射死了两只野兔而已,并不算什么伤天害理的罪过,只要他处理得当,此事尽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但好巧不巧的是,此事让刘龟手下的一名不知是何姓名的功曹给知晓了。
这名功曹平日里就与刘龟有些龃龉,他抓住了这个好机会,又怎么会轻易放过。
就这样,此功曹并没有帮刘龟压下此事,而是直接找到了洛阳的校事,将此事添油加醋的抖搂了出来!
那校事知晓了此事,立即就将此事禀告给了校事官何曾何颖考。
【注一:前文何瑞谏之名,乃是何曾在陈郡何氏的族名并非表字。何曾字颖考。】
何曾自从故卫将军曹纂曹德思谢世之后,担任校事官不过数月,如今,正是新官上任三把火,因此事无巨细,自然是不敢有丝毫的懈怠。
因此皇帝很快便知道了这件可大可小的事情。
本来刘龟罪不至死,但不巧的是,近来正是猎法最为严峻之时,而告发者又是刘龟的死对头,许多细节经过他浓墨重彩的渲染,倒成了刘龟刻意挑战天子威严而故意驰猎禁苑了!
这样一来,刘龟自然难逃重罪。天子虽然盛怒,但除了宫中大案,向来不轻易亲自断案,因此此事便成了廷尉高柔的任务。
而高柔为了历练诸子以及族中后辈,一向都会将这些虽然糟心但却并不如何难断的案子交给后辈娃娃们去处理,因此高俊、高诞、高光,以及高珣四人此刻才在此处商议着廷尉府这些大大小小的案情。
除此之外,还有一件事情也落在了高珣四人的头上。
依据本朝制度,无论大小官员,遭大丧者,百日后皆当起复上任。
大司徒董昭董公仁属下的一名小吏解弘,在数月前遭遇父丧,如今守孝早已满了三月余百日之期限,恰逢朝中人手紧缺,急需解弘返回朝中任职。
本来解弘受敕当行,但他不知何故,竟以疾病为辞,上表请求推迟复任!
这表文传到了皇帝的眼前,皇帝自然以为这个解弘要么是因为懒惰在借故推诿,要么是因为他想要沽名钓誉,借此事搏一个孝子的美名。
不论是因为哪一个原因,这都是曹叡无法忍受的。
曹叡盛怒之下,竟批复了八个字给解弘:
“汝非曾、闵,何言毁邪?”
此八字虽寥寥数语,但却分量不轻。
曾、闵,即是曾参与闵子骞两位孔门贤徒。
此二人不仅是孔门同窗,而且也皆是古时闻名的大孝子。
民间一向传有曾参啮指痛心的佳话:曾参少年时家境贫寒,时常亲自入山打柴以维持生计。一日,曾参家里来了客人,独自在家的老母不知所措,就用牙咬了咬自己的手指。
曾参打柴时,忽然觉得心口一阵剧痛,他心中觉得一定是母亲在呼唤自己,于是他立即便背着柴禾迅速返回了家中,当他向母亲跪问缘故时,母亲这才说:有客忽至,吾不知所措,故才啮齿。
而闵子骞,则在民间流传有单衣顺亲、鞭打芦花的传说。这闵子骞乃是曾参的同门师弟,亦是孔子高徒之一,在孔门之中,一向以德行与颜回齐名,为孔夫子座下七十二贤人之一。
闵子骞少时即为后母不喜,时时遭到后母虐待,在一个隆冬,后母以芦花替绵制成的衣服给闵子骞穿,而将棉絮衣物留给自己所亲生二子来穿。
三九严寒之际,子骞着此芦花衣,自然寒冷难禁,因此颤抖不已,其父却不知情,反斥之懒惰,因此取家杖笞闵子骞,这不打不知,一打之下,父亲才见子骞衣绽处有芦花飞出,父亲心中诧异,又去查看那后母之子的衣服,又发现二人所穿皆是厚絮。
其父心中自然愧忿之极,因此盛怒之下欲休子骞后母。
不料子骞以德报怨,竟跪求于地道:母在一子寒,母去三子单。
其父闻此言,心中对子骞的愧疚更是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但他转念一想,自己一怒之下休妻确实也非理智之举,于是这才饶恕了后妻。
从此以后,继母对待子骞如同自己亲子,全家终于得以和睦相处。正所谓:闵氏有贤郎,何曾怨后娘;车前留母在,三子免风霜。
闵子骞至孝如此,就连其师孔夫子都曾称赞他说:孝哉,闵子骞!人不间于其父母昆弟之言。
而此次皇帝给解弘的八字批文,正是在斥责解弘:你并非是曾参、闵子骞那样的至孝之人,竟还有脸说自己因居丧过哀以至损害身体?
就这样,解弘也被天子派遣校事收押了起来。
一个身长体壮、眉目严毅、髭须浓密,身着进贤冠服的青年,此刻正端坐在案前,他再三仔细的阅览了几遍刘龟以及解弘二人的案情卷宗之后,开口言道:
“依我之见,宜阳典农刘龟,明知禁苑不可冒犯,却胆大包天,擅自猎兽,其罪或不致死,但亦不可轻罚。”
此人不是旁人,正是廷尉高柔长子,高俊。
听了这话,几人陷入了沉思,过了一会,身材高挑,筋骨瘦弱、微有髭须,身着襌衣的高柔次子高诞,点了点头之后,又微微摇了摇头,而后才开口:
“兄长所言,言之有理,但弟以为,刘龟虽有罪,但不过是猎杀二野兔而已,既未伤人,也未惊动旁人,且其中内情,目前尚不明朗,因此对于刘龟的处罚,不可急躁,亦不可轻断!”
“二哥所言甚是!”
身材矮胖的高光开口道:
“另外,弟以为那司徒府小吏解弘,即便有违反制度之罪,但如若其真有疾病,按律倒是确可告假,如此一来,解弘即可无罪释放!”
高珣听了三位族兄的话,若有所思。半晌之后,高珣胸中已有计较,他开口道:
“三位兄长,珣以为此两件案子,需要当面见见刘龟与解弘二人,才可判断的出刘龟是否有意驰猎禁苑,解弘有无装病怠惰。”
高俊听了高珣的话之后,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珣弟所言大善,三弟,审讯刘龟一事,就有劳你了,至于解弘嘛,就由愚兄我自己跑一趟吧。”
“是!”
高诞、高光、高珣三人闻言,起身展袖朝着大哥高俊施了一礼。四人商议已定,于是便各自去忙了。
高珣并无安排,暂时还算闲散的他,来到了自己作为天子妹夫、皇帝赐予的独有的大宅。
这座宅子名义上虽然是他高珣所有,但所有洛阳人都知道,身为皇家女婿,他高珣始终都是要以公主为主的。
高珣就这样,怀着一种不知是何等样的心情,来到了正堂。
此刻,正在四名侍女的伺候下,在正堂梳妆的东乡公主曹绫,在察觉高珣进堂后,并没有什么反应。
她只是用余光瞥了一眼倒映在铜镜中的那个俊秀挺拔的影子之后,便继续好整以暇的施起了脂粉。
在皇帝曹叡的安排下,高珣与这个与自己订过娃娃亲、自己心爱的东乡公主曹绫,已然成婚数年了。
但只有高珣自己心中清楚,这个曹家婿,自己当的并不是很如意。
不知为何,这些年来,无论高珣对曹绫付出了多少温情与心意,曹绫从来都只是以冷漠来回应他。
一个月,两个月,三个月,高珣忍了。甚至此时他的心中还满是幸福,毕竟这个对自己冷若冰霜的女子,是自己最心爱的女人,是自己的结发妻子。
一年,两年,三年,高珣还是忍了,他努力克制着已然有些不满的心,并没有放弃去关心曹绫,去爱曹绫。
时至今日,高珣的心早已变得有些千疮百孔了。
此时,他早已分不清楚,自己依旧对曹绫这么好,是因为自己依旧还爱着她,还是因为自己只是在顾及曹绫东乡公主的身份。
或许,这两者从来都是兼而有之吧。
想到此处,高珣的嘴角不禁牵扯出了一丝苦笑。
这苦涩的笑容映衬在他宛如冠玉的俊美面庞之上,显出了几分凄婉的美。
数年来的不满,终于被此刻她嘴角那一丝若有若无的冷笑给激发了出来。
“为什么?”
此刻的高珣,心中已然悲恸无比,曾经的他,也是一个鲜衣怒马、无忧无虑的少年郎。
可是如今,他的温情,他的善良,乃至于他天性中的美好,都被东乡公主这残忍的冷漠,撕扯的有些七零八落了。
此刻的他,好像忘记了曹绫东乡公主的身份,此刻的他,质问的语气,正是一个心有不满的丈夫,在质问冷漠妻子一样的语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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