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许允匆匆辞别了一众亲友,赶赴到家门口时,这才发现自家门前已然围满了校事官何曾麾下的虎贲郎。
他一看此情此景,心中便明白,事情并不简单。
“许郎官,你终于回来了,还请随我们走一趟吧!”
那虎贲队率见到了许允,只是一笑,简单一揖。
许允心中虽然惴惴,但还是陪了个笑脸儿:
“几位大哥,不知光临寒舍,有何贵干?”
那虎贲队率上下打量了一下眼前这个小有名气、身着一身粗布襌衣的名士郎官,心中想道:说此人的府邸是寒舍,倒也合适。虎贲哈哈一笑道:
“吾等奉命行事,只知陛下有事传唤尊驾,除此之外,所知不多!”
许允听那虎贲说了句“所知不多”,心中一喜,他从怀中取出了近日刚刚发放的官俸,尽数放到了那虎贲的手中,笑着说道:
“大哥,咱们都在朝里为官,深知其中不易,这些乃是小弟这一旬的俸禄,虽然不多,但还请大哥拿去,和诸位兄弟闲来吃酒。”
那虎贲见此,掂了掂许允递来的半大不小、还算沉甸甸的钱袋子,又看了一眼许允身上洗的发白的襌衣,还是将那钱揣到了怀中,他这次不再笑了,而是朝着许允一揖说道:
“许郎官,实不相瞒,近日陛下听闻你所选拔的诸多吏员,多是你乡里之亲友,因此怀疑你有结党营私之心!”
许允听了这话,心中凉了半截,自己作为这个吏部选曹郎,的确是选举了许多自己的同乡之人。本来自己选举吏员,确实存了一半私心,但自己可以担保的是,自己所选举的每一个官员,无一不是有真才实学之人。但如今陛下发现了自己的选举手段,只怕自己是有口难辩了。
许允收了收飘渺神思,再次笑着对虎贲道:
“多谢大哥了!允还有一请,此去兄弟生死未卜,可否宽限片刻,让兄弟进府和拙荆话别一叙?”
那虎贲此刻对眼前这个为人清贫、处事圆滑又不失真诚的郎官有了几分好感,因此只是点了点头,并没有为难。
许允一揖而拜,便进府来了。
阮氏见夫君归家,立即将脸上那一抹担忧之色暂时藏了起来。许允立即便对妻子说了方才所知,阮氏沉吟了半晌,也没有想到什么好的对策。
“娘子,照顾好阿母,我这便进宫面见陛下!”
许允说完,猛的起身便朝着堂外走去了。阮氏红着眼睛立刻追出了庭院,她朝着自家丈夫大声喊道:
“夫君切记,明主可以理夺,难以情求!”
许允听了妻子的话,福至心灵,他微微一顿,点了点头道:
“为夫明白了,娘子,等我回来!”
阮氏应了一声,一直望着丈夫的背影消失在了府门之外。
————
不多时,许允便来到了皇宫。
嘉福殿内,皇帝正在假寐,听到内侍通报说许允已至,这才坐起了身。此刻,他脸上那抹阴郁的颜色变得更浓了些。
“传许允进来罢!”
殿内内侍听了皇帝的话,立即便出门接引许允来到了内殿。
曹叡屏退左右后,君臣二人就这样一坐一跪,相对无言。
过了一会,曹叡才开口问道:
“许允,你可知罪?”
面对天子的威压,许允此刻看起来没有一丝一毫的恐惧与底气不足,他的声音并不洪亮,但却中气十足:
“启禀陛下,臣不知所犯何罪,还请陛下明示。”
曹叡听了这话,鼻子里“哼”的冷笑了一声,轻蔑的将案上的一卷竹简扔到了许允的面前。竹简滚落在地,恰好翻开在了许允的面前,许允虽然已经可以清楚看到竹简中的内容,但出于对皇帝的尊敬,还是恭恭敬敬的将竹简从地上拾了起来,他抬眼一看,便看到了一份名单。
这份名单之上,全部都是这些时日吏曹选拔的一部分大小官员,而这些官员无一例外,籍贯都是冀州高阳人氏,恰好是许允的同乡。
许允此刻不再装糊涂,他跪伏于地上,依旧用他那中气十足的声音朝着皇帝言道:
“孔子有言:‘举尔所知’,臣之乡人,尽皆是臣所知之人。正所谓‘内举不避亲,外举不避仇’,臣担保,臣所举荐的每一个人,都是有真才实学之士!陛下可亲自检校这些吏员,如其有不称职者,臣愿受其罪!”
曹叡闻言,嘴角依旧泛起了一丝冷笑,他拍了拍三下手掌,一名殿外的内侍便进了大殿。曹叡将那份名单交到了内侍手中,吩咐道:
“你去,教颖考【何曾】、长思他们,立即找到名单上这些人,给朕好好考较一番,看看他们究竟是不是有真才实学之士。半个时辰之后,你来此处答复!”
那内侍领了旨意,立即出殿去了。
就这样,曹叡又与许允随意聊了些琐碎事情,不多时,那内侍已然进殿来了。
“启禀陛下,阳武亭侯和长平侯已然考较过了这几名吏员,说这些人中有数名英才,其余的虽不算奇人才士,却也算中规中矩。”
皇帝听了这话,点了点头。此刻,君臣二人心中倒是都松了一口气,曹叡虽然忌讳营私结党,但他爱惜许允之才,也不想再多杀人,如今这个结果,倒是正合他意。
曹叡早就注意到了许允身上那件洗的发白的襌衣,他走下了台阶,亲自扶起了跪在地上的许允:
“卿非但有才识,更是个清贫忠直之臣呐!来人,取几件新的襌衣,赐给士宗!”
许允听了天子的话,心中早已受宠若惊,此刻许允拜服于地,哽咽着说道:
“臣,定以七尺之躯,为大魏殚精竭虑,至死方休!”
————
此刻,许允府上,除了许允的妻子阮氏,上至六十岁的老母亲,下至府上厨娘仆役,见许允被校事府的虎贲带了去,心中都觉的许允此番是凶多吉少了,此刻,许府上下是一片哭泣哀嚎之声。
而泰然自若的阮氏此刻则安慰着许允的老母:
“娘,您勿要忧虑,许郎不过去去就回。”
阮氏说完,便亲自去了后厨,开始为丈夫熬起了粟粥,她想,待会丈夫还家,应该正好到了用晚膳的时候了。
就在许府上下合家哭泣之时,一阵爽朗的笑声从堂外传了进来:
“尔等哭甚,我这不是回来了吗?”
阮氏听到了丈夫的声音,脸上露出了一个甜甜的笑容。
————
过了数日,安享了大半年太平日子,又主持完皇太后郭女王丧礼的曹叡,再次从校事府的查探下,接到了一个令人忧心的消息。
那就是辽东的公孙渊,近些时日又有些不太正常的举动。
本来以这些年父皇和自己攒下的家底,要卯足劲儿一鼓作气灭了公孙,也不是什么登天的难事。
此刻让曹叡为难的,是公孙渊只搞暗地里的小动作,而不是正大光明的起兵造反。
要知道,辽东四郡与北方鲜卑接壤,又与东吴有海路相接,倘若自己没有掌握足够的证据,就贸然出兵,只怕会让边境民心大乱,届时鲜卑、东吴、蜀虏要是一同作乱,自己只怕是会被搅得安宁不得。
因此,此刻曹叡要做的,便只有两件事情,一,是派遣猛将重臣驻守幽州,确保公孙渊一旦作乱,幽州北境随时可以坦然应对;二,便是引诱,他想引诱公孙渊自己提前露出狐狸尾巴。因为如果自己任由公孙渊暗中慢慢积蓄力量,那到时候反而不好对付。
幽州刺史王雄王元伯,自然是一员可堪重用的大将,但近日,年事已高的王雄旧病复发,已然告老还乡了。因此幽州刺史这个重要的担子到底交付给何人,一时之间倒成了曹叡的一个大难题。
曹叡思前想后,最终还是想起了自己的得力臂助,从自己少年时便追随自己左右,如今在荆州担任刺史,磨练了将近一年的毌丘俭。
————
此刻的荆州,在毌丘俭和夏侯儒的治理镇守之下,百姓安居乐业,边境也还算平稳。
杜挚,是毌丘俭的同乡好友。早些年,他举孝廉得以担任郎中,后来又补了校书郎的空缺。
此职务清闲无事,本是乱世中的美差,但杜挚偏偏是个心比天高的人,自然不满于现状。
他与毋丘俭乃是乡里亲友,毌丘俭新升任为荆州刺史,杜挚自然希望得到他的援引。
此刻,荆州刺史府内,毌丘俭正看着一封从洛阳而来的信笺。
这是夏侯玄寄来的信。毌丘俭依旧像往常一样将近日荆州发生的奇闻异事,以及边境敌国的动向一一写在了信中,这才将信封好,寄去了洛阳。
这时,毌丘俭才打开了好友杜挚写来的请求援引的信:
骐骥马不试,婆娑槽枥间。壮士志未伸,坎轲多辛酸。
伊挚为媵臣,吕望身操竿。夷吾困商贩,宁戚对牛叹。
食其处监门,淮阴饥不餐。卖臣老负薪,妻畔呼不还。
释之宦十年,位不增故官。才非八子伦,而与齐其患。
无知不在此,袁盎未有言。被此笃病久,荣卫动不安。
闻有韩众药,信来给一丸。
“好个信来给一丸!”
毌丘俭心中不禁有些为难了。自己虽然担任着荆州刺史的高位,但这正是皇帝对自己的考验。自己与杜挚固然是好友,但好男儿建功立业,当靠功勋才是,怎可靠朋友互相援引?
毌丘俭扪心自问,与皇帝曹叡的君臣之义加上友情,无论如何都不会被杜挚压过。
为难了一小会的毌丘俭,不一会儿便福至心灵,他面带微笑,取出了笔墨纸砚,写下了一首答复杜挚的长诗:
凤鸟翔京邑,哀鸣有所思。才为圣世出,德音何不怡。
八子未际遇,今者遭明时。胡康出垄亩,杨伟无根基。
飞腾冲云天,奋迅协光熙。骏骥骨法异,伯乐观知之。
但当养羽翮,鸿举必有期。体无纤微疾,安用问良医。
联翩轻栖集,还为燕雀嗤。韩众药虽良,恐便不能治。
悠悠千里情,薄言答嘉诗。信心感诸中,中实不在辞。
写完了这篇洋洋洒洒的长诗,毌丘俭觉得颇为满意,他吹了吹纸上的墨痕,这才将之封在了信封之中,命人给杜挚送去了。
【注一:杜挚除了文中的《赠毌丘俭》,还有一首精简但水平更高的《赠毌丘荆州》:鹄飞举万里,一飞翀昊苍。翔高志难得,离鸿失所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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