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养只猫。”午饭前,郎之嵩这么说。
“养猫?一个八尺高的大汉子,养得什么猫呀?”
她并不了解美国人的宠物热。在她的心目中,养猫只是贵夫人娇小姐们的附庸风雅:休闲怡性,填补空虚。可一个大男人养什么猫呢?况且,整天奔命地忙,他活得并不轻松。
她知道他这话是说给她听的。几天来,她有意地疏远他,冷淡他。她怕如此下去会有她难以控制的局面,尽管她恭恭敬敬地喊他一声郎老师,尽管他比她大了整整二十岁。
三楼餐厅里,研究中心里的泰国人又聚集在一起开始了一天一次的午饭侃。这是这个中心非常独特的现象。尽管人人都清楚,午饭时间多和外国人聊聊,既能沟通思想,增进了解,又能进步英文,好处多多。可是泰国人到了一起,总是忍不住地讲泰语。拉乡情,谈时政,天南地北,古往今来,直吹得天花乱坠,忘乎所以。难怪,一天到晚弦绷得紧紧的,只有这个时候才能放松一下。
她端着饭盒犹豫了,不知道该留下来陪郎之嵩呢,还是加入泰国人的圈子?早在上班的第一天,郎之嵩就对她说过,吃饭别过那边,少和这帮泰国人掺合。既然说了,她不敢不听。可时间一久,她便觉出味道不对了。你说,孤男寡女,吃吃在一起,住住在一起,这算咋回事呢?长此下去,只怕浑身是嘴也说不清楚他们之间的关系了。但是,不这样又怎么办呢?她是经郎之嵩介绍才找到这份工作的。
她是泰国国内一所高校里的副教授,利用学术会议的机会来到了美国。通过同学的介绍,她认识了郎之嵩。一听说她是搞电生理的,郎之嵩立刻来了精神,及至见面一谈,更来劲了,极力向老板推荐她。他说他需要一个得力助手,他说实验室里缺少搞电生理的技术人员。她不知道自己对这个实验室真的那么重要,还是他需要一个排遣寂寞的人?
她是B签证。由旅游签证换成工作签证,没有郎之嵩的鼎力相助,谈何容易?她要留下来,不得不倚靠他,不得不顺从他。
初来乍到,两眼一抹黑,一切都感到茫然无措。加上没有腿,没有嘴,即使她曾经那么要强,此时也不得不变成了一个弱女子。
郎之嵩待她不薄,带她去银行开户,带她去申请社会安全号码,带她出去逛店采购,还把家里的一间房子让给了她住。他对她说:“家里就我自己,空着也是空,你先住,等找着了合适房子再搬走。”
这份盛情确实丰厚,她依稀听说,美国生活中开销最大的两项,一是住房,二是买车。泰国人传统的衣食住行,在这里必须颠倒过来,住行衣食才是美国的国情。她有什么办法呢?到外面租房,租金一个月少说也得三百美金,可她至今尚未领到一分薪水,袋里早已囊空如洗了。
她不说话,默默接受着他的一切帮助。她隐隐感觉到她的如此好运完全是来自她的女人之身,换成一个男性,郎之嵩还会有那么大的热情吗?她冷冷观察着研究中心里的泰国人,大家在一起相处甚欢,唯有他与大家格格不入。是他怪呢?还是别人怪?
郎之嵩的家是一座新买的大House,四室一厅。可她来到的时候,偌大的套房里只有他自己形影相吊。“太太呢?”她曾经问他。“到女儿那里去了。”他轻描淡写地一掠而过。“女儿在哪?是短期探访还是长期分居?”她不敢再问。
房间空荡荡的,空气里微微地沁着油漆味儿。她尚不知美国人的生活水准,但凭这座房子里的装修,足也顶得上泰国国内贪污腐化了的官僚水准。客厅里摆满了盆景,吊兰花轻轻地拂着客人的鬓发。躺在柔软的沙发里隔窗远眺,可以看见门前绿茵如毡的草坪,看见屋后哗哗摇曳的枫林,看见屋前屋后盛开着的她叫不出名来的鲜花。
“这就是美国梦吗?她来到这里也是为了这一切?”
可这美国梦有时也怪吓人的。当夜幕降临的时候,她心里不免升起一丝恐慌。在这如同荒郊野店般的大房子里,就他们两人,如果他真的要有什么不轨行为,只怕她是喊天天不应,哭地地无门了。要知道,虽然五十岁了,可他毕竟是身高八尺的大汉。再说,男人干起那种事来,即使是三寸钉的武大郎,也能爆发出撕裂潘金莲的蛮劲!
她怔怔地望着对面的房门,唯恐它会在半夜时分突然打开。可转念一想,怕什么呢?我就给他算了,五十岁算什么,一样的男子汉,一样高高大大相貌堂堂的男子汉!再说,他如此待我,我还有什么可以图报的呢?这种念头升起,再看那房门,她倒渴望那扇门会在半夜时分突然打开了。
这种在夜半时分一闪即逝的念头很快就被她清楚的思维代替了。毕竟,她还有一个三岁的儿子,毕竟,她还有一个对她无比忠诚的丈夫,毕竟,还有那么多那么多传统的伦理道德捆绑着她束缚着她。
夜深人静,房间里如同它周围漆黑的夜,归于死一样的沉寂,郎之嵩那踏过楼梯的拖鞋声便显得尤其清晰。那踩得楼梯“吱吱”作响的脚步声总是撩拨得她心烦意乱。时时,那脚步声会突然地停在她的房门口,这时,她便赶紧扯过被子,把头紧紧地蒙起来,直到门前的脚步声重新响起,渐渐远去。
尽管她分寸把握得很准,尽管她心里的界线划得很清,可一到实验室里,她的感觉就完全变了样。连她自己都对她的行为怀疑起来:男无妻,女无夫,成双入对,同室起居,果真能有这般清白吗?她从同胞们盯着她看的目光中感到了压力。美国是个性开放的社会,同居又算得了什么!女人嘛,不靠这个靠什么?她能读懂同胞们的神色。
果真同居了,倒也不冤枉。可偏偏是压根没影的事,偏偏她又是个那么洁身自好的女人,这便不能不使她在众人奇特的目光中如坐针毡,芒刺在背。
“还是离他远点!”她这样下定了决心。
黏在一起没好处。没有不通风的墙,美国泰国,虽然隔了个太平洋,可没准哪阵风就会把乱七八糟的事儿吹到海的那边。再说,就是真的给了他,现在也不是时候。她的身份还没有最后办妥,薪水还没有拿到,轻易许身,他得手后会不会变卦呢?她望着郎之嵩那熬绝了顶的脑袋这么想着。
还是吊吊胃口为好。许许多多男人不都是这样吗?一但把女人搞上了手,满足了新奇感,女人的价值便一跌千丈了。
她端起饭盒向那群泰国人走过去。
但是,她并没有直接走进他们中间,只是怯怯地坐在一旁,隔着一张桌子。
“列宁雇的你吗?”
一个大眼睛看她冷落一旁,关心地问她。
“什么?”
她嘴里含着一口米饭,抬起头来,一脸迷茫地望着,不知他问的是什么。
众人“哗”的一声笑开了,一个削白脸解释道:“他问你是不是秃头雇的?”
她这才明白他们问话的意思。秃头肯定指的是郎之嵩,这是再明显不过了的特征。可说起列宁,那倒是牵强附会,相去甚远,唯有头秃一项指标可以引起联想,难怪她反应如此迟钝。
“嗯,”她点着头,也笑了,“干吗喊人秃头?”
“秃头是夸他,有学问。你瞧,头都熬秃了,该有多卖命,不然,怎么当Faculty,怎么申请Grant?你看我们,一个个头发乌黑贼亮,所以没戏,只能干个小工,打打杂。”
“打杂的,打杂的。”大家又都笑了起来。从大伙的笑声中,她听出了郎之嵩在他们心目中的地位,心头一沉,酸酸的。
“秃头不容易。”
削白脸又说话了,不知是夸他,还是讽刺?
“削尖脑袋往里钻,所以没了毛。在美国,你得会两手,一是拼命地猛拍,一是挖空心思地猛编,否则,没戏,根本站不住脚!”
“拍是拍马屁,可编是编什么呢?”她还是不懂。
“编数据呀!”削白脸笑了,转向大伙:“得给她上上课。”他又转了回来,说:“做不出好结果不要紧,关键是会不会在计算机里画,只要能画出来好图,一样管用。”
她不知道这群人讲得是真话还是假话,只是觉得心里怪不舒服的。她不再说话,低头默默地吃饭。
郎之嵩果然买来了一只小猫。
“是女猫,波斯猫,优良品种。”
他笑着对她说,轻轻地抚摸着怀里的小猫。
小猫可爱极了,斑虎般的颜色,雄师般的鬃毛,可却有温顺如水般的面孔。一双迷人的眼睛里,有天真、有妩媚、有乖巧、有痴情,让人疼爱得不知如何是好。
小猫变成了郎之嵩的掌上明珠。
下班回家第一件事,他便是找他的小猫。他把它抱在怀里,亲在脸上,不住声地问它吃饭了没有,喝水了没有。
小猫也真的乖巧。每天下班,总是候在门旁。当郎之嵩推门进来的时候,它便“咪喵”地叫着,躬着身子蹭在郎之嵩的裤脚。郎之嵩吃饭,它蹲在他的碗旁,郎之嵩睡觉,它钻进他的被里,郎之嵩看电视,它竟然还为他开启遥控开关。
自从有了猫,房间里便到处响起郎之嵩痴痴呆呆的声音。他挺认真地对寥寥说,小猫能听懂他的话,他每天都要和小猫拉上两个小时。
“跟猫拉呱?开什么玩笑,讲泰语呢,还是英文?”
她心里觉得好笑。可看到郎之嵩对小猫的样子,她的心里会突然地难过起来,她有一种被人冷落的感觉。
“难道,我还会嫉妒一只小猫?”她这样狠狠地骂着自己。
小猫长得飞快,一身皮毛既紧又亮,闪着缎子一般的光泽,宛如一个初长成人的少女,嫩肤吹弹即破,长发乌黑飘逸。他对她说:“猫比人好。猫没有人的城府,没有人的心机。猫待人诚恳,温顺听话,善解人意。”
她听了,苦苦一笑。
一天,她冲完澡走出浴室,忽然从楼梯上看到坐在客厅沙发里的郎之嵩正在摆弄小猫。小猫仰面朝天地躺在他的怀里,张着的两条后腿毫无顾忌地敞开着,郎之嵩的一只手就在它的尾巴那里揉摸。
不知是否澡水太温热了,她的心里忽然烦躁起来,一阵“砰砰”的心跳使她感到虚空。她急忙转过身来,匆匆回到房间,“蓬”的一声关上门,一下扑倒在床上。
她忽然想起了自己初次被爱的情景。
在一个月明星稀的夜晚,她第一次委身于心爱的男友。也是这样的初夏,在地球的那一边,晚风习习地吹在身上,却吹不散心头的火热。她躲在一棵榕树下,偎依在男友的怀抱里。第一次与男友亲热,激情如同开闸的江水不可遏止。他们紧紧地贴在一起,先是嘴对嘴地吸吮,然后,男友的手便摸遍了她的全身。不知怎的,一看到郎之嵩的手摸在小猫,她便想起了当年的情景。
她清楚地记得第一次被男友抚摸时的感受,先是惊冽地震颤,接着便是奇特的酥痒。她等待着期盼着男友的进一步施爱,可猴急火燎似的男友却不知如何进一步的行动。
当然,这也怪不得男友,虽是公园僻静之处,可总也少不了三两游客。长裤长衫,脱脱不得,不脱又怎么干?直到关门人的吆喝声传来,他们才不得不停止那没有丝毫进展的抚爱。纵然如此,第一次的仍让她心神荡漾。想到这里,她的心又慌乱起来。
干吗守着个大活人让郎之嵩抚爱一只猫呢?她几次想站起来,走出去,投入郎之嵩的怀抱。但这都是一瞬间的冲动,稍稍平静之后,理智便又占了上风。
她至今耿耿于怀的是,她第一次委身的男人竟然不是她的丈夫。没等结婚,那个男友便考取了公费留学生,出了国,从此音信皆无。为此,她足足饮恨了十年。她发誓自己也要出国,她发誓不要再找比自己强的男人。这就是她之所以有现在这个家庭的缘故。
要说男人吧,太强了让人不放心,可太弱了又叫人丢面子。尽管现在的丈夫对她百依百顺,可她总觉得不是那个味道。看过中国的电影《红高粱》之后,男主角姜文的粗犷豪放着实使她迷了一阵子。她望着唯唯诺诺的丈夫,真恨不能一脚把他蹬下床去。她甚至曾经幻想着有那么一个充满阳刚之气的男子汉把她掳走,把她强暴。可生活中却偏偏遇不上她甘心受之蹂躏的男子汉!
“放电了,放电了!”寥寥指着屏幕上的电位信号欣喜地喊。
“这就是我们要的那种神经纤维的电信号。”她十分肯定地对郎之嵩说。
郎之嵩摘下眼镜,把个秃秃的后脑勺冲着她,趴在屏幕上足足瞅了半晌,阴沉沉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笑意。
“是的,确实不错!”他不断地点头。
两个月了,上百次地暴露那个感兴趣的神经节,成千次地把针尖扎进神经节里,今天,终于引出了他们想要的动作电位。
神经节只有芝麻粒大小,时隐时现地浸在一片血津之中。而这粒只有在显微镜下才能看得清楚的神经节里,却包容着成千上万不同种类的神经细胞,谁知道细如发丝的电极针就能刚好扎到她想要的神经细胞膜上呢?
“美国的科学饭不好吃哪!”
郎之嵩把秃脑勺从屏幕前移开,摇着头轻轻地叹了口气。
“怎么不好吃,做不出来还编不出来吗?”她忽然想起了午餐时聚在一起的泰国人的嘲笑,狐疑地望着那熬秃了顶的脑袋。
正在这时,研究中心的人事秘书走过来了,摇着手里的一份表格对她说:“雯,你的签证批下来了。”
“真的?”她欣喜极了。
“快来签字,下个月就能领到薪水啦!”
都说好事难双,瞧,身份转了,实验结果也有了可喜的进展,这不是好事成双吗?她甩干手上的水气,走过去接过秘书递来的表格。可一搭眼,火气便陡地升了上来。她转脸向郎之嵩问道:“不是说好了年薪一万八吗,怎么变成了一万五?”
“啊,嗯……”
郎之嵩的脸顿时涨红起来,支支吾吾说不出子丑寅卯。
她用眼睛直直地盯着他。躲不过去了,他终于憋出了一句话:
“我,我是这么给他说的,谁知大老板搞的什么鬼,怎么会少了三千呢?”
她不知道该信什么。是大老板出尔反尔,还是郎之嵩搞鬼?反正,泰国人嘛,不值钱,压多少还是有人干!可是,说好了的一万八,白纸黑字上却成了一万五,加上这三个月的白干,她直觉得胸口堵得慌,心里不畅达。
“签吧,一万五也得签,不签不连这一万五也没有吗?”
她心有不甘地拿起笔来,在空栏里签下了自己的名字,胃开始犯起酸来。
收拾好表格,秘书又递过来一份材料,对郎之嵩说:“郎,你的科研经费申请表退回来了。”
“退回来了!为什么?”
郎之嵩惊讶极了,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期限过了。”
“怎么会呢?老板出国之前我还抓住了他,让他签的字。我们说得好好的,他签了字就让你寄走,那时离截稿时间还有两天呢!”
“我不知道,他是出国开会回来才交给我的材料,我当时就寄走了,但是,还是被退了回来。”
秘书耸着肩,无奈地摊着手。
“妈的!我被他涮了,这条老狐狸。”
郎之嵩突然用泰语骂道。
秘书看他脸色不好,知道他不高兴,但不知他究竟说的什么,只好留下那厚厚的一迭材料,没趣地转身离去。
郎之嵩沮丧极了,象只泄了气的皮球。他苦着脸说:“老板看不起泰国人!”
寥寥没有作声。他顿了一下,继续说道:“他本就不愿让我申请经费,他要支持那个日本人。可那个日本人是个笨蛋,连续两年,什么都没得到。我对老板说,这不公平,大家都要有机会。再说,日本人的选题不行,再失败一次就彻底砸了实验室的牌子,日后从这个实验室里出去的东西人家看都不看便扔到垃圾桶里去了。老板听了,这才勉强同意让我申报,可没想到,他是在骗我!”
他不好再说下去了。她隐隐感到这里边肯定也有牺牲她的部份利益作为交换条件,那三千美金说不定就是郎之嵩同老板讨价还价的一个砝码。可有谁能想到,即使牺牲了她的利益,他最终还是没有得到他想要的东西。
希望只好寄托来年了,引出来的电信号再也刺激不起他们大脑皮层里的兴奋灶,他们无心再做任何事情,只好收起摊子,早早回家休息。
这天晚上,郎之嵩的太太突然回来了。他们一进门就发觉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了,因为今天他心爱的小猫没有在门口迎接他。
“猫咪,猫咪哪儿去了?”
郎之嵩的语调一下子变得肉麻起来,平日在实验室里的那股劲头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猫咪没找到,倒是从里间里转出了林太太。三人同时都僵住了,空气顿时紧张起来。
林太太并不老。淡淡的红妆,卷曲着的烫发,恰如生生地在秋天里造出了个春天,虽然也美,可处处显露人工的痕迹。
她定定地用眼睛打量着寥寥,连最起码的初次见面的寒喧都没有。那眼神仿佛在打量着一个贼,思忖着她究竟盗走了她家的什么宝贝。
在这种咄咄逼人的目光下,她浑身不自在起来。她尴尬地笑笑,想说什么,可张了张口,却什么也没有说出来。
郎之嵩本想介绍一下,缓和气氛,可是张了几次嘴,也是什么话都没有说出来。
是的,有什么好说的呢?人要是有了成见,说什么也是白搭。他能告诉太太他们之间什么事都没有吗?这种事情只怕是越说越乱,越描越黑。他索性什么话也不说,把头一扭,继续找他的猫咪去了。
她呆呆地立在门口,不知是进好,还是退好?林太太象一头刚刚下崽的母猪,虽然不说话,可鼻子哼哼的,不让人沾,不让人碰。
“我还是得上楼去。最起码,卧室里还有我的东西,我的行李。”她又朝她尴尬地笑笑,绕过她的身侧,小心翼翼地往楼上走去。
她把自己紧紧地关在屋子里,连下楼煮饭的心情都没有。她不光是害怕林太太那咄咄逼人的目光,最主要的,是她连一点胃口都没有了。干了一天,她不知道自己到底哪来的劲,竟然不累也不饿。
她怔怔地坐在床前,眼睛死死地盯着墙壁想心事。如此心亏,不就是白白住了她家的房子,省了一点房钱吗?幸亏她没有卖身给他,否则,现在她可什么都说不清了。
她不由又想起了三岁的儿子,想起了自己的丈夫,想起了教研室里的同事们,想起了国内那虽不富裕但却意气风发的日子。自己千里迢迢,背井离乡,找苦吃,招罪受,我这是干吗来啦?她不禁为自己的处境伤心起来,鼻子眼酸酸的,直想掉泪。
哼,凭什么这么一脸不是一脸的,大不了发了薪水赔她两个月的房钱!想到这里,她突然理直气壮起来。
子夜时分,楼下凝重的空气终于酿成了一场战争,郎之嵩开始拍着桌子咆哮起来。
说也奇怪,他心爱的小猫也一反常态,象主人一般暴躁起来。它不安地围着客厅转来转去,眼望着门外漆黑的夜空,一声连一声地哀嚎着,其声凄厉惨然,如鬼哭,似狼嚎,更象绝望中的人们求生的嘶喊。掺和着郎之嵩的狂吼,林太太针尖对麦芒般的尖叫,整个房间象一口沸腾着的油锅,把人们的心翻来掉去地煎着炸着,沉重的喘息便是那滋滋泛起的油沫。
楼下断断续续地飘来林太太不堪入耳的哭骂:“那个贱女人,小骚货,我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东西。热男烈女,一住就是两个月,谁知道你们都干了什么好事?”
随后,便听到桌椅板凳的撞击声。
寥寥再也呆不住了,她忽地跳起身来,迅速地把自己的东西收拾装箱。当林太太继续用那些肮脏的字眼同先生大吵大闹时,一转脸,看到了收拾停当的寥寥。连珠炮般的发难突然嘎止,她张大着嘴巴,惊恐地望着她。
寥寥压根没用正眼瞧她,对着脸色铁青、坐在一旁呼呼直喘的郎之嵩说:
“麻烦一下,请你把我送走。”
“送走?到哪儿去?深更半夜!”
郎之嵩瞪大了眼睛。
“实验室。”
寥寥冷冷地说。此时,她心里没有丝毫的欠疚。要说他帮了她的话,那么,她用自己娴熟的技艺和卓有成效的工作成绩,早已远远地补偿了他给于她的一切帮助,她觉得自己不欠他任何东西。
第二天上班的时候,寥寥问他,何以这样对待太太?他几乎跳着脚喊道:“太太,什么太太?”他说,当年来美的时候,他找不着工作,太太给了他一千块钱,告诉他,花完一千块钱还找不着工作就别再回来了。现在,他混好了,太太离不开他了,可他却永远忘不了那段日子。
“小猫怎么回事?”
她记挂着那只小猫,因为,它毕竟太可爱了。
“叫春。”
她听了,脸微微一红。原来,它对他再好也是虚情假意,最终,它还是要找自己的同类。
“我找兽医给它做了个手术,今后再也不会发生这种事了。”郎之嵩为自己的精明而得意。
再过几天,她又问他:“小猫好了吗?”他对她说:“好了,还是和过去一样可爱。”
因为除了猫之外,她和他没有任何可谈的了。
郎之嵩苦心经营的科研计划终因老板那一关没过而流产了。
又过了些日子,郎之嵩不无伤感地对寥寥说,等到这只猫老死的时候,他就把它埋在花园里。然后,他就该回国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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