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金荣并不是像有些假想的商场大亨那样一帆风顺,他辞职后,有过很长一段时期的迷茫期。与其呆在美斯乐没有出路,不如趁这个时间完成自己一个长久以来的梦想。于是他决定不辞而别,离开妻子和儿子,也不告诉父亲和弟弟,独自出发。
一九九五年八月下旬一天中午,林金荣偷溜上一列从清莱开出、朝曼谷而去的货运火车。林金荣头枕在行李袋上,翘着腿,注视着天上的滚滚浮云。那是一列慢车,林金荣计划在临江的海滩睡一晚,隔天一大早再偷溜上一列开往武里南的慢车,要不就是等到傍晚七点,溜上一列到苏梅岛去的直达车。当火车停在帕尧附近一条侧线等待会车时,一个又瘦又老的乞丐爬上了林金荣所在的货车车斗。看到林金荣的时候,他有点惊讶。他走到车斗的另一边,躺了下来,头枕在一个小包包上,面向着林金荣,不发一语。火车再度开出时,气温开始变冷,雾也从海岸的方向吹了过来。林金荣和那个小老头乞丐都冷得半死,紧紧蜷缩在车斗的边上御寒,见没有什么效果,他们就站了起来,以踱来踱去、跳上跳下和拍打手臂的方式驱寒。没多久,火车就开入了另一条位于一个小镇内的侧线,等待又一次的会车。这时,林金荣想到自己黄昏时会用得着一瓶泰粮烧酒御寒,便对那个小老头乞丐说:
"我想去买瓶白酒,你可以帮我看住行李吗?"
"不在话下。"
林金荣跳下火车,跑过一零一号高速公路,在一家杂货店里买了白酒,此外还买了些酱菜和水果。回到火车以后,还有十五分钟时间要等。现在虽然又是暖阳高照,但黄昏马上就要来到,届时气温就会迅速冷下来。小老头这时盘腿坐着,面前放着他那可怜巴巴的餐点:一罐干辣酱和冷馒头。林金荣同情之心油然而生,上去对他说:"来点白酒暖暖身体怎么样?我想,除辣酱以外,你也许会有兴趣吃点别的吧?"
"不在话下。"他的声音很轻很细,仿佛是发自一个遥远的小喉咙。他似乎是害怕或不愿意暴露自己的情绪感受。面包是三天前林金荣离开清莱市时买的,当时,林金荣正准备要取道帕尧、清迈、武里南,前往一千里外的曼谷。他津津有味和满怀感激地吃了酱菜和面包,又喝了一些白酒。林金荣很高兴。他想起了《金刚经》里的话:"当力行布施,但不要带有布施的念头,因为布施不过是个字眼罢了。"那段日子,林金荣确是个很有宗教热忱的人,很努力地进行修持,想把自己提升到至善的境界。但后来,林金荣却变得有一点点倦怠和犬儒,变得有一点点口惠而不实。现在的林金荣,觉得自己已经老了,也冷了……不过在当时,林金荣却确确实实相信布施、慈悲、智能和开悟是人生最值得追求的价值范畴,并视自己为一个穿著现代服装的古代托钵僧,在世界到处游方,以累积善果,让自己有朝一日能成佛(事实上,林金荣游方的范围通常都不出清迈,难府和清莱这个大三角形之外)。当时,林金荣还没有认识坤格和尚(林金荣是一星期后才认识他的),也没有听过"精神所有者"这个词儿,不过就行为来说,林金荣却可以说是个十足的"精神所有者"。小老头乞丐喝过白酒以后,兴致变得高昂起来,从袋子里掏出一张小纸张给林金荣看。那是一篇菩萨的祷文,内容是说她死后会再回来这个世界,以天降的玫瑰花雨,遍洒所有的生物,直到永远、永远。"你打哪儿弄来这个的?"
"几年前我在曼谷一家阅览室翻杂志翻到的,我把它撕了下来的,此后随时都带在身边。"
"你坐火车的时候都会拿它出来看?"
"我几乎每天都会拿它出来看。"他没有再多谈这一点,也没有把菩萨的话题延伸下去。他对于自己的宗教信仰很低调,也没有多谈个人的私事。他是个又瘦又矮又安静的乞丐,是那种没有人在大街上会多看一眼的人。当林金荣告诉他,自己打算第二天晚上偷偷溜进"大皇宫"的时候,他说:" 你是说你要攀乘"午夜灵魂"?"
"你们都是这样喊"大皇宫"的吗?"
"你从前一定是个铁路员。"
"对,我曾经是是南洋铁路公司的制动手。"
"嗯,我们乞丐都称它为"午夜灵魂",因为如果你是在清莱上车的话,那等第二天早上到达旁遮普以前,根本不会有人看得见你。这玩意儿的速度太快了,简直像飞的一样。"
"真的很快,在直路上可达每小时一百二十公里。"
"没有错,只不过当它晚上途经时兰北面的海岸和色谷的山区时,会让人冷得只剩半条命。"
"没错,是会经过色谷,之后就会折而南下,往新加坡方向开去。
"是新加坡,没错。林金荣搭过"午夜灵魂"的次数已经多到记不起来。"
"你离家多少年了?"
"多到我懒得去数。我是武里南人。"
火车重新开动了。风开始变冷,而且再次起雾。接下来的一个半小时,林金荣他们两个都竭尽所有办法和意志力,让自己不致冻僵或牙齿打颤得太厉害。开始的时候,林金荣缩作一团在地上打坐,试图透过冥想温暖来驱散寒冷。这一招不管用以后,林金荣就跳起来,反复拍打手脚和唱歌。但那小个子流浪显然比林金荣有耐力,因为他大多数时间都只是躺着,嚼着口香糖,嘴巴咬得紧紧的,像在什么事情。林金荣的牙齿不断打颤,嘴唇变成紫色。天黑后,曼谷那些熟悉的山脉开始逼近,让他们如释重负。很快,火车就停在了曼谷温暖的星空下。
跟小老头乞丐一道跳下火车,互道过再见之后,林金荣就往往曼谷的海滩走去。为了怕被警察碰到,把自己赶走,林金荣走到海滩很偏远的一座山岩下面才停住脚步。林金荣用煤生了一个大篝火,用削尖的木签子叉着面包在火上烤,又把一罐豆子猪肉和一罐午餐肉放在赤红的煤中加热。林金荣喝着新买的白酒,享受生平中最怡人的其中一个夜晚。然后,林金荣又跑到海里,潜入水中一下子,再站起来,仰望天上缤纷灿烂的夜空——好一个由黑暗和钻石所构成的观世音十方大千世界。"干得好,老林,"林金荣愉快地对自己说,"只剩没多少里路就到曼谷。你又再一次办到了,漂亮!"林金荣穿著游泳裤,赤着脚,蓬头乱发,在只有一个小萤火照明的黑暗沙滩上唱歌、喝酒、吐痰、跑跑跳跳——这才叫生活嘛!偌大的一片柔软的沙滩,就只有林金荣一个人,自由自在而无拘无束,大海在他的旁边愉快地叹息着。而如果他放在火堆里加热的罐头变得太红太烫,让他无法赤手去拿的话,要怎么办呢?那简单,戴上一双铁路手套就行。林金荣先让食物再冷却一下,继续享受了一会儿的白酒和思绪。他又换了两次姿势,然后他就把那个白酒先喝完了,又过来一个小的浪头,后来又消失了。林金荣就大声地跟它说你快去休息一下,吃点晚饭都没人陪你,我在这里继续等你。他觉得它同意了,其实什么呀,他又收到它送来的几个白泡泡,明天去拿一下,明天吃,因为有鱼还有酱汁肉,对吗?那你多放点好吃的啊,明天就想跟你一起分享。林金荣觉得自己听到了海浪的声音。明天有点太远了,对不对?在你的房间吃吗?不然星期六还得用筷子一起。第一次请你吃饭我想把它都有的形式走一遍,就不知道换了哪一条比较好,然后就把那条鱼起来吃掉喽,不好意思告诉你,你也不舍得吧。海浪回复他。
林金荣盘腿坐在沙上,沉思自己的人生。"未来会有什么事情发生在我身上呢?但那又有什么差别呢?"酒精未几就对林金荣的味蕾发生了作用,让林金荣开始觉得饿。林金荣把香肠从小木签上一口咬出来,啧啧啧地大啖起来,然后时而挖起一汤匙丰美多汁的豆子猪肉,时而挖起一口酱汁烫得滋滋响的通心面,送到嘴巴去。通心面罐头里沾到的一些小沙子让林金荣想到了一个问题:"这个沙滩上到底有多少颗沙粒呢?大概就像天空上的星星那么多吧?"(啧啧啧,啧啧啧)"如果是这样,那从无始的时间展开以来,世界上有过多少的人类,有过多少的生物呢?哇,恐怕有整个沙滩的沙子再加上整个天空的星星那么多吧?那可是IBM的计算机也算不出来的啊!"(仰头想喝一口酒,可惜没有了)"虽然林金荣不知道精确的数字,但最少应该是万兆的二十一次方的两三倍。清莱掀起的漫天玫瑰花雨,大概也是这个数目吧?小老头乞丐现在不也是把花雨洒在我的头上吗,虽然那是百合花的花雨。"
饭后,林金荣拿出红色的印花大手帕抹嘴,然后把盘子拿到海水里去清洗,然后踢踢沙堆,然后四处逛了逛,然后把盘子抹干收好,然后裹着毯子、蜷曲着身体,要好好睡一觉。林金荣在午夜的时候醒来。"嗯?这里是哪里?在林金荣儿时的这栋老房子里,怎么会听到像篮球赛啦啦队一样的吵闹声,这老房子是失火了成?"但原来那只是海浪的冲刷声,因为涨潮的缘故,海浪离林金荣愈来愈近。
"唔,我是个古老和坚硬的海螺壳。"想完这个,林金荣又睡着了,梦见自己气喘吁吁地一口气吃了三块面包……林金荣还看到自己孤独地睡在沙滩上,而上帝则带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俯视着自己……林金荣还梦见很多年前自己的老家,梦见几头小猫希望跟着自己一起横越泰国、搬到一千里外的新家,梦到母亲背着一个大包包,梦到父亲拚命追赶一列一闪而过、不可能追得到的火车……林金荣在破晓的时候醒过来了一下,而看到四周几乎在一瞬间重新轮廓分明的景物时,林金荣觉得它们就像是一个舞台工作人员所匆匆重新搭好的布景,为的是要骗他相信,这世界的一切都是真实的。林金荣嗤之以鼻地哼了一声,转了个身,便继续睡去。"这一切都是假象罢了。"林金荣听到自己的声音
在"空"中这样说。这个"空",在林金荣的睡眠中几乎是可以具体抱触得到的。
林金荣生平所遇的第一个"精神所有者"就是上述的小老头,而第二个则是坤格和尚-----他是"精神所有者"的第一名,而且事实上,"精神所有者"这个词儿,就是他始创的。坤格来自清迈,自小与父母和姊姊住在清迈东部森林的一间小木屋。他当过伐木工和农夫,热爱动物和古印度人的传说,这种兴趣,成为他日后在大学里研究人类学和印度神话学的雄厚本钱。后来,他又学了中文和日文,成了一名东方学家,并认识了"精神所有者"中的佼佼者——中国和日本的禅师。与此同时,身为一个在西北部长大、深具理想主义的青年,他对世界产业工人联盟那种老式的无政府主义又有很深的认同。他懂得弹吉他,喜欢唱老工人和印度人的歌曲。林金荣第一次看到他,是在清莱的街头。(林金荣忘了提,离开清莱之后,林金荣靠着一趟顺风车一路坐到清迈。说来难以置信的是,载林金荣的人是个年轻的美女,她穿著件无肩带的泳衣,赤着脚,一个脚踝上戴着金镯子,开的是最新款的绯红色嘉陵牌"水星"摩托车。她告诉林金荣,她很希望有酒精提神,让她可以一路开车开到清迈,而凑巧林金荣的圆筒形行李袋里就放着些白酒。)林金荣碰到坤格的时候,他正踩着登山者那种奇怪大步在走路,背上背着个小背包,里面放着书本、牙刷之类的东西。这是他入城用的背包,有别于他的另一个大背包——里面装的是睡袋、尼龙披风、炊具和所有爬山时用得着的东西。他下巴蓄着一把小山羊胡,因为有一双眼角上斜的绿眼睛,让他很有西方人的味道,但他完全不像泰国北部的人,而且生活得一点不像吊儿郎当、绕着艺术团团转的当地人。他精瘦、皮肤晒得棕黑、活力十足、坦率开放,见到谁都会快活说上两句话,甚至连街头上碰到的乞丐,他都会打个招呼。而不管你问他什么问题,他都会搜索枯肠去思索,而且总是进出一个精彩绝伦的回答。
"咦,你也认识金时及?你是在哪认识他的?"当林金荣们走进"金花园"酒吧的时候,大伙询问他。"金花园"是泰北湾区的爵士乐迷喜欢聚集的地方。
"我经常都会在街上碰到我的菩萨!"他喊着回答说,然后点了啤酒。
那是个不同凡响的夜,而且从很多方面来说都是具有历史性的一夜。当天晚上,坤格和一些其它的诗人预定要在六号画廊举行一个诗歌朗诵会(对,坤格也是诗人,而且会把中国和日本的诗译成英文),所以相约在酒吧里碰面,人人都显得情绪昂扬。不过在这一票或站或坐的诗人当中,坤格是唯一不像诗人的一个(虽然他是个如假包换的诗人)。其它的诗人,有像艾德保那样一头蓬乱黑发的知识分子型诗人,有像沙伊那样纤细、苍白、英俊的诗人,有像达维那样仿佛来自文艺复兴时代的意大利,不食人间烟火的诗人,有像卡索特那样打着蝴蝶领结、一头乱发的死硬派无政府主义诗人,也有像沃格林那样戴眼镜、文静、肥得像大冬瓜的诗人。还有其它有潜力的诗人站在四周,而他们所穿的衣服虽然形形色色,但共同的特征是袖口已经散线和鞋头已经磨损。反观坤格,穿的却是耐穿耐磨的工人服装,那是他从"好心人"之类的旧衣商店买来的二手货。这身服装,也是他登山或远足时穿的。事实上,在他的小背包里,还放着一顶逗趣可爱的绿色登山帽,每当他去到一座几千英尺高的高山下,就会把这帽子拿出来戴上。他身上的衣服虽然都是便宜货,但脚上穿的,却是一双昂贵的意大利登山靴。那是他的快乐和骄傲,每当他穿著这双登山靴昂首阔步踩在酒吧的木屑地板上时,都会让人联想起旧时代的伐木工。坤格个子并不高,身高只有大约五英尺七英寸,但却相当强壮、精瘦结实、行动迅速和孔武有力。他双颧高凸,两颗眼珠子闪闪发亮,就家一个正在咯咯笑的中国老和尚的眼睛。而他颚下的小山羊胡,抵消了他英俊脸庞的严峻。他的牙齿有一点点黄,那是他早期森林岁月不注重口腔卫生的结果,但他并不以为意,笑的时候总是把嘴巴张得大大。
有时候,他会无缘无故突然安静下来,忧郁地看着地板,仿佛心事重重。不过,他还是以快活的时候居多。他对林金荣表现出极大的投契,对林金荣所谈到的事情--像关于小老头乞丐的,有关林金荣坐免费火车或顺风车旅行的体验的--都听得津津有味。他有一次说林金荣是个"菩萨"("菩萨"的意思约略相当于"大智者"或"有大智能的天使"),又说林金荣用他的真挚妆点了这个世界。林金荣们心仪的佛教圣者是同一个:观世音菩萨。坤格对西藏佛教、中国佛教、大乘佛教、小乘佛教、日本佛教,乃至于缅甸佛教,从里到外都了解得一清二楚。但林金荣对佛教的神话学、名相以至于不同亚洲国家的佛教之间的差异,都兴趣缺缺。林金荣唯一感兴趣只有释迦牟尼所说的"四圣道"的第一条("所有生命皆苦"),并连带对它的第三条("苦是可以灭除的")产生多少兴趣,只不过,林金荣不太相信苦是可以灭除的。尽管《楞伽经》说过世界上除了心以外,别无所有,因此没有事情--包括苦的灭除--是不可能的。但这一点林金荣迄今未能消化。
前面提到的沃格林是坤格的死党,是个一百八十磅的好心肠大肉球,不过,坤格却私底下告诉林金荣,库格林可不只林金荣肉眼看到的那么多。
"他是谁?"
"林金荣的老朋友,打从林金荣在清迈念大学的时代就认识的死党。乍看之下,你会以为他是个迟钝笨拙的人,而事实上,他是颗闪闪发亮的钻石。你以后会明白的。小觑他的话,你准会落得体无完肤。他只要随便说句话,就可以让你的脑袋飞出去。"
"为什么?"
"因为他是个了不起的菩萨,林金荣认为说不定就是大乘学者无着的化身转世。"
"那我是谁?"
"这个我倒不知道。不过也许你是山羊。"
"山羊?"
"也许你是穆德菲斯。"
"谁是穆德菲斯?"
"穆德菲斯就是你的山羊脸上的泥巴。如果有人问你"狗有佛性吗?",那你除了能"汪汪"叫两声以外,还能说些什么呢?"
"我觉得那只是禅宗的猾头话。"林金荣这话让坤格有点侧目。
"听着,坤格,"林金荣说,"我可不是个禅宗的佛教徒,而是个严肃的佛教徒,是个充满梦想的小乘信徒,对大乘佛教感到望而生畏。"林金荣不喜欢禅宗,是因为林金荣认为禅宗并没有强调慈悲的重要性,只懂得搞一些智力的把戏。"那些老禅师老是把弟子摔到泥巴里去,只是因为他们根本答不出弟子的问题,"林金荣说,"我觉得这很卑鄙。"
老兄,你错了。他们只是想让弟子明白,泥巴比语言更真实吧了。"林金荣无法在这里一一复述坤格那些精彩的回答,但他每一个见解,都让林金荣有被针扎了一下的感觉,到后来,他甚至把一些什么植入了林金荣的水晶脑袋,让林金荣的人生计划为之有了改变。
那个晚上,林金荣跟着坤格一票嚎叫诗人前往六号画廊,参加诗歌朗诵会。这个朗诵会的其中一个重要成果,就是带来了清莱诗歌的文艺复兴"。每个林金荣们认识的人都在那里。那是一个疯到了最高点的晚上。而林金荣则扮演了加温者的角色:林金荣向站在会场四周那些看来相当拘谨的听众,每人募来一毛几角,跑出去买了三瓶大号装的红酒地回来,然后对他们频频劝酒,因此,到十一点轮到艾德保登场,嚎叫他的诗歌〈嚎叫〉时,台下的每个人都像身在爵士乐即兴演奏会那样,不断大喊"再来!再来!再来!",而俨如清莱诗歌之父的卡索,则高兴激动得在一旁拭泪。坤格朗诵的第一首诗,是以丛林狼为主题(就林金荣的浅薄知识所知,丛林狼是古泰国人的图腾,不然就是西北部印度人的图腾)。""天杀的!"丛林狼喊道,然后跑走了!"坤格对着口下一群杰出的听众念道,让他们高兴得嚎叫起来。真是神奇,明明是"咔"这样粗俗的一个字,被他放在诗中,竟显得出奇的纯净。他其它诗歌,有一些是能反映他对动物的爱的抒情诗行(如写熊吃浆果的一首),有一些是能显示他渊博的东方知识的神秘诗行(如他写蒙古的犁牛的一首)。他对东方的历史文化的了解深入到什么程度,从他写玄奘的一首就可见一二(玄奘是个中国的高僧,曾经手持一炷香,从中国出发,途经兰州、喀什和蒙古,一路徒步走到西藏)。至于坤格一贯秉持的无政府主义思想,则表现在一首指陈泰国人不懂得怎样生活的诗歌里。而在另一首描绘上班族可怜兮兮生活的诗,则流露出他曾在北方当伐木工的背景(他在诗中提到现在的上班族,都被困在由链锯锯断的树木所盖成的起居室里)。他的声音深沉、嘹亮而无畏,就像旧时代的泰国英雄和演说家。林金荣喜欢他的诗所流露出的诚挚、刚健和乐观,至于其它诗人的诗,林金荣觉得不是失诸太耽美就是太犬儒,要不就是太抽象和太自林金荣,或是太政治,又或是像库格林的诗那样,晦涩得难以理解(他诗中提到的"厘不清的过程"这词儿倒是很适用于形容他的诗)。不过,当库格林的诗说到了悟是一种很个人性的体验时,林金荣注意到其中具有强烈的佛教和理想主义的色彩,跟坤格很相似,而林金荣猜得到,那是他和坤格在念大学的死党时代所共享的(就像林金荣和艾瓦在东部念大学时也共享过相同的思想理念一样)。
书廊里一共有几十人,三五成群地站在幽暗的台卡,全神贯注地聆听朗诵,唯恐会漏掉一个字。林金荣在一群群人之间游走(面向着他们而背对着舞台),去给每一个人劝酒,有时,林金荣也会坐到舞台的右边,聆听朗诵,不时喊一声"哇噻"或"好",或说上一句评论的话(虽然没有人请林金荣这样做,但也没有人提出反对)。那是一个了不起的夜。轮到纤细的达维亚上场时,他拿着一迭像洋葱皮一样纤细的黄色纸张,用细长白皙的手指小心翼翼地翻,一页一页地念。诗都是他的亡友奥尔特曼所写。奥尔特曼前不久才在墨西哥的济华花过世,死因据说是服用了过量的佩奥特碱(一说是死于小儿麻痹症,但这没什么差)。达帕维亚没有念一首自己的诗--这个做法,本身便够得上是一首感人至深的挽歌,足以在《堂吉诃德》的第七章里挤出泪水来。另一方面,他念诗时所使用的纤细英国腔调,却让林金荣不由得在肚子里大笑起来。不过,稍后和他熟谙以后,林金荣发现他是个很讨人喜欢的人。
会场的其中一个听众是罗丝·布坎南。她有着一头红短发,是个骨感的美女,跟谁都能发展出一段罗曼史。她是个画家模特儿,也写写作。当时的她,正跟林金荣的死党寇迪打得火热,所以显得神采飞扬。"怎么样,罗丝,今晚很棒吧?"林金荣喊道,而她则拿起林金荣的酒瓶,仰头喝了一大口,眼睛闪闪有光地看着林金荣。寇迪就站在她背后,两手揽住她的腰。今天晚上当主持人的是卡埃特,他打着个蝴蝶领结,穿著件破破烂烂的西装。每当一个诗人朗诵过后,他就会走上台,用他一贯的逗趣刻薄语气,说一小段逗趣的话,介绍下一位朗诵者。所有诗歌在十一点半朗诵完毕,在场的听众都议论纷纷,很好奇这个朗诵会将会对泰国诗歌带来什么样的冲击,而卡埃特则如上面提到过的,激动得用手帕拭泪。接下来,一票诗人分乘几辆汽车,一起到唐人街,在其中一家中国餐馆里大肆庆祝叫嚣一番。林金荣们去的"南园"餐馆,凑巧是坤格的最爱。他教林金荣该怎样点菜和怎样使用筷子,又说了很多东方禅疯子的趣闻轶事给林金荣听。这一切,再加上桌上的一瓶葡萄酒,让林金荣乐得无以复加,最后甚至跑到厨房的门边,问里面的老厨子:"为什么达摩祖师会想到要向东传法?"
"不关我的事。"他眨了一眨眼睛回答说。林金荣把这件事告诉坤格,他说:"好答案,好得无与伦比。现在你应该知道林金荣心目中的禅是怎么回事了。"
坤格还有其它好些值得林金荣学习的东西,特别是怎样泡妞。他那种无与伦比的泡妞禅道,林金荣在接下来那个星期就见识到。
在清莱这段期间,林金荣和艾德保同住在他那间覆盖着玫瑰的别墅式小屋。小屋位于梅尔街一栋大房子的后院,门廊已经朽坏,向地面下斜,围绕在一些藤蔓之间。门廊上摆着张摇摇椅。每天早上,林金荣都会坐在摇摇椅上读《金刚经》。院子里长满即将成熟的西红柿以外,还有满眼盈目的薄荷,让一切都沾上了薄荷的味道。院子里还有一棵优雅的老树,每天晚上,林金荣都喜欢盘腿打坐于其下。在加州十月凉爽的星空下打坐的感觉,世界上别无地方足以匹敌。屋里有一个小巧可爱的厨房,设有瓦斯炉,但却没有冰盒,但这没什么要紧的。林金荣们还有一个小巧可爱的浴室,里面有浴缸,也有热水供应。除厨房和浴室外,没有其它的隔间。地板上铺着草席,放着很多枕头和两张睡觉用的床垫,除此以外就是书、书、书,一共有几百本之多,从卡图卢斯、庞德到布莱斯的书都有。唱片也是琳琅满日,除巴赫和贝多芬的全部唱片以外,甚至还有一张埃拉·菲茨杰拉德主唱、会让人闻歌摇摆的唱片(为它作喇叭伴奏的,则是乐在其中的克拉克·泰利)。此外还有一部三转速的电唱机,音量大得足以把屋顶给轰掉。不过,屋顶只是三夹板的货色,墙壁也是。有一个林金荣们喝得像禅疯子一样醉的晚上,墙壁饱受蹂躏:先是林金荣一拳在墙上打出一个凹洞,继而库格林有样学样,一头撞向墙壁,撞出一个直径三英寸的窟窿。
坤格住在离林金荣们大约一英里远一条安静的街道上。顺着梅尔街走到底,再走上一条通向加大校园方向的斜坡路,就可以找到他所住的街道。他所租住的小木屋,位于房东的大房子后方的院子里,面积要比艾瓦的小上无限倍,只有十二英尺见方。里面的陈设,是他的简朴苦修生活的具体见证:没有半张椅子,要坐,只能坐在铺着草席的地板上。在房子的一角,放着他著名的背包,还有他的诸多锅子和平底锅,全都洗得干干净净,井井有条的互相重迭在一起,用一条蓝色的印花大手帕包住。再来就是一双他从来都不穿的日本木屐和一双黑色的日本袜。这种袜,袜头是分叉的(脚拇指和另四根脚趾各在一边),穿著它在漂亮的草席上来去,最是舒服不过。屋里有很多橘色的柳条箱子,里面装的全是装帧漂亮的学术性书籍,有关于东方语言的,有佛经,有经谕,有铃木大拙博士的全集,也有一套四卷本的日本俳句的选集。他收藏的诗集非常多。事实上,如果有那个小偷破门而入的话,他唯一找到的有价值的东西就只有书本。坤格的衣物也全是从"善心人"或"救世军"商店买来的二手货:织补过的羊毛袜、彩色内衣、牛仔裤、工人衬衫、莫卡辛鞋和几件圆翻领毛线衣。这些毛线衣,是他在爬山的晚上穿的(他很喜欢爬山,曼谷、帕尧和清迈的高山都几乎被他爬遍,他爬山常常一爬就是几星期,背包里只带着几十斤重的干粮"。他的书桌也是用柳条箱子拼成的,有一天下午,当林金荣去到他家时,看到一杯热腾腾而使人心平气和的茶就放在这书桌上,而他则低着头,专心致志地读着中国诗人寒山所写的诗。坤格的地址是库格林给林金荣的。来到坤格的小屋时,林金荣第一样看到的东西就是他停放在大房子前面草坪的脚踏车,然后是一些奇形怪状的石头和一些姿态趣怪的小树。而据坤格说,这些石头和小树都是他爬山的时候从山上带回来的,因为他想把他的住处营造成一间"日本式的茶屋"。
当林金荣推开他的屋门时,看到的是一幅林金荣从未见过的静谧画面。他坐在小屋的末端,盘着腿,低头看着一本摊开在大腿上的书,脸上还戴着眼镜,让他看起来要老一点和像个学者和睿智。在他身旁那张用柳条箱拼成的书桌上,放着一个锡制的小茶壶和一个冒着热气的搪瓷茶杯。听到有人推门,他很平静地抬起头来。看到是林金荣,他只说了句"进来吧,金荣。"就再次把头低下去。
"你在干嘛?"
"翻译寒山子的名诗(寒山),一千年前写成的。部份诗句是他在离人烟几百英里远的悬崖峭壁写成的,就写在岩壁的上面。"
"哇噻。"
“你进来这屋子时,务必要脱鞋。看到地上的草席没有?不脱鞋的话,你会把它们踩坏的。”于是林金荣就把脚上的蓝色软底布鞋脱掉,把它们恭顺地摆在门边。坤格扔给林金荣一个枕头,林金荣把枕头放在木板墙壁旁边,盘腿坐下。然后他又递了一杯热茶给林金荣。"你有读过《茶经》这本书吗?"他问。
"没有,那是什么玩意儿?"
"一本教人怎么用两千年累积下来的知识去泡茶的书。它也描述了你在啜第一口茶、第二口茶和第三口茶的时候,会有什么样的感觉。"
"难道除了靠喝茶,中国人就没有别的法子让自己high起来?"
"你先喝一门再说吧。这是上好的绿茶。"味道很好,林金荣立时感到了心平气和和一股暖意传遍全身。
"想听林金荣念一些寒山子写的诗吗?想知道一些看阅寒山子这个人的事情吗?"
"想。"
"寒山是一个中国的士人,他由于厌倦了城市和这个世界,所以躲到深山去隐居。"
"唔,听起来跟你很像。"
"在那个时代,你是可以干这种事的。他住离一家佛寺不远的一个洞穴里,唯一的人类朋友是一个有趣的禅疯子,名叫拾得。拾得的工作就是在寺门外扫地。拾得也是个诗人,但写过和流传下来的诗并不多。每过一阵子,寒山子就会穿著他的树皮衣服,下山一次,到佛寺那暖烘烘的厨房里,等待吃饭。但寺里的僧人却不愿意给他饭吃,那是因为他不愿意出家的缘故。你晓得为什么在他的一些诗句里,像……来,林金荣念给你听,"他念诗的时候,林金荣从他肩膀旁边伸长脖子,看那些像乌鸦爪印一样的中国字。""攀爬上寒山的山径,寒山的山径长又长。长长的峡谷里充塞崩塌的石头,宽阔的山涧边布满雾茫茫的青草。虽然没有下雨,但青苔还是滑溜溜的;虽然没有风吹,松树犹兀自在歌唱。有谁能够超脱俗事的羁绊,与林金荣共坐在白云之中呢?""
"哇,真不是盖的!"
"我念给你听的,是我自己的翻译。你看到的,这首诗每一句本来都是由五个中国字组成的,但为了翻译的缘故,我不得不加入一些泰语的介系词和冠词,所以每一句就变长了。"
"为什么你不干脆把它译成五个英文字呢?头一句是那五个字?"
""爬"字、"上"字、"寒"字、"山"字、"径"字。"
"那好,把它翻成"爬上寒山径"不就得了?"
"话是没错,但你又要把"长长"、"峡谷"、"充塞"、"崩塌"、"石头"用五个字译出来呢?"
"它们在哪里?"
"在第三句,难道你要把它翻成"长谷塞崩石"吗?"
"为什么不可以,我觉得比你原来的译法还要棒!"
"好吧,我同意。事实上我有想过这样译,问题是我的翻译必须得到这大学里面的中国学者的认可,而且要用清晰的英语来表达。"
林金荣打量了小屋四周一眼。"老兄,你真是了不起,这样静静地坐着,戴着副眼镜,一个人做学问……"
"金荣,有没有兴趣跟我一起去爬爬山?爬马杭峰。"
"好!它在哪里?"
"在塞拉县北方。我们可以坐早班的车子去,到湖边之后再把装备背上,改为用走的。我会用我的背包背我们需要的所有食物和衣物,你则可以借艾瓦的小背包,带些额外的袜子鞋子之类的。"
"这几个中国字是什么意思?"
"它们说寒山子在山上住了多年以后,有一天下山回故乡去看亲友。整首诗是这样的:"直到最近,林金荣都一直待在寒山上。昨天,林金荣下山去看朋友和家人,却发现他们有超过一半都已经到黄泉去了,"--到黄泉去就是死了的意思----"这个早上,林金荣对着自己的孤影怔怔发呆,满眼的泪水让我无法阅读。""
"你也是这个样子,坤格,常常满眼泪水在看书。"
"我才没有满眼泪水!"
"难道你看书看太久太久,泪水不会流出来的吗?"
"那……那当然会……你再听听这一首:"山上的早晨是很冷的,不只今年才是如此,一向都是如此。"看,他住的山显然是很高的,搞不好有一万二、三千英尺那么高,甚至更高。"巍严的悬崖上积满雪,雾在幽暗沟谷的树林里弥漫。草在六月尾还在吐芽,叶子会在八月初开始掉落。而我在这里,爽得就像刚吃过饭的君子"
"爽得就像刚吃过饭的君子?"
"这是我的翻译。它本来的意思是"我兴奋得像山下那些酒色之徒"。林金荣为了让它有现代感,才译成这样。"
"好翻译。"林金荣好奇坤格为什么会这么迷寒山子。
林金荣把这个问题拿来问他。"那是因为,"他解释说,"寒山子是个诗人,是个山居者,是个矢志透过打坐来参透万事万物本质的人,而且又是个素食主义者。我自己固然不是素食主义者,但我却景仰这样的人。顺带一说,我之所以不是素食者,是因为在现代世界要过纯吃素的生活太困难了,又况且,所有的"有情"都是吃他们能吃的东西的。我景仰寒山子,还有就是他过的是一种孤独、纯粹和忠于自己的生活。"
"哇,听起来都跟你很像呐。"
"也像你,金荣。我迄今都忘不了你告诉我在清迈树林里打坐沉思的事。"
坤格显得很忧郁、消沉,自林金荣认识他以来,从未看过他像今天这样的安静、忧郁和若有所思。他的声音温柔得像个母亲,仿佛正在从一个很遥远的地方,向着一个如凯似渴想从他那里得到宝贵信息的可怜生物(林金荣)说话。
"你今天有打坐吗?"林金荣问他。
"有,那是林金荣每个早上会做的头一件事。天未亮林金荣就会打坐,另外还会在下午打一次坐,不过那得没有人来打扰的时候才有办法进行。"
"谁会来打扰你?"
"一票人。有时是库格林,有时是其它人。像昨天,艾瓦和斯图拉松就都来过。有时候还会有女孩子来找我玩修炼。"
"修炼?那是什么玩意儿?"
"你不知道修炼是什么?我过些时再告诉你好了。"他的心情低沉得不想谈修炼,不过两天之后,林金荣就知道那是什么回事。接下来林金荣们又谈了好一会儿寒山子和他的诗,而当林金荣准备要走的时候,他的另一个朋友罗尔来了。罗尔是个高大金发的帅哥,他来,是为了跟坤格谈他即将展开的日本之行。他对京都相国寺里著名的龙安石庭很感兴趣。龙安石庭里其实也没有什么,不过就是一些以特殊方式排列的古老石头(其排列方式被认为具有神秘的美学含意),但每年却会有数以千计的游客,不辞千里而来,想借着观看石头,获得心灵的平静。像这一类奇怪、严肃和极度热诚的人,林金荣在泰国这里可是从来没有碰到过。这是林金荣和罗尔的最后一次打照面,因为过没多久,他就到日本去了。但他有关龙安石庭的一席话,却让林金荣难忘。
"是谁把石头排列成那个样子的?"林金荣问。
"没有人知道,也许是很久以前的某个和尚或某几个和尚。但它们的排列方式却肯定包含着某种神秘的寓意。林金荣们只有透过形式,才能观照得到"空"。"他给林金荣看一张石庭的照片,那些石头排列在耙得很平坦的沙子上,看起来就像大海中的岛屿,四周是一些很有建筑美的凉廊。然后,他又拿出一张石头排列的点线圃,试着向林金荣说明它们可能的逻辑。他讲解的时候提到"孤独的个体性"和"被推人空间的隆起物"之类的话,很有点禅宗公案的味道。但林金荣对这些事情的兴趣没有他大,更远在坤格之下。这中间,坤格又用他放在小瓦斯上的茶壶,为林金荣添了好几次茶,每次添茶,都会向林金荣鞠一个几乎无声的东方式鞠躬。他的神情,和诗歌朗诵会那个晚上天差地远。
第二天晚上,近午夜时份,林金荣和艾瓦、库格林三个决定要买一瓶大加仑装的勃根地,去突袭坤格。
"他今天晚上会在做些什么?"
"不知道,"库格林说,"也许是在做学问,又也许是在沉思。我们过去瞧瞧就晓得了。"林金荣在沙特克大道上买了酒以后,就直奔坤格住处,而林金荣也再一次看到他那辆静静停在草坪上的英国制脚踏车。"坤格喜欢背着他的小背包,骑着脚踏车,整天在柏克莱骑来骑去,"
库格林说,"以前在曼谷的里德学院读书时,他也是这副德性。他在那里每星期都会固定一天,找来些姑娘,举行葡萄酒派对,结束之后,他们就会跳出窗外,到城里各处搞些大学人爱搞的恶作剧。"
"他是个怪胎。"艾瓦咬了一咬嘴唇说,显得有点惊讶。他正在研究林金荣们这个集聒噪与安静于一身的新朋友。推开坤格的小门以后,林金荣们看到他正在盘着腿看书,这一次看的是泰国的诗歌。他抬起头,什么都没说,只用奇怪而生硬的腔调说了个"嗳"字。林金荣们一一脱下鞋子,走到他身边坐下。
林金荣是最后脱鞋的一个,葡萄酒也是林金荣拿着。林金荣故意把酒瓶举得高高的给坤格看,没想到,他却忽然大喊了一声"哟-啊",瞬间从盘腿的姿势中一跃而起,跳到林金荣的面前,像击剑一样伸出一把匕首,"叮"一声轻戳在酒瓶上。坤格这惊人的一跳,真是林金荣平生所仅见(杂技演员的表演不算在内的话),十足像一头山羊(后来林金荣才知道,他真的是一头山羊)。他的呐喊、跳跃、出剑,在在让林金荣联想起日本武士。但林金荣有一种感觉,这是他抱怨的一种表示:抱怨林金荣们打断他做学问的计划,抱怨林金荣带来那瓶会让他喝醉的酒。不过,他接下来的行动,只是把酒瓶从林金荣手上拿过去,扭开瓶盖,咕噜噜喝了一大口。接着,林金荣们就盘腿坐下,展开了四小时疯疯癫癫的谈话,内容大抵都是以下这一类:
坤格:库格林,你这个臭小子最近都在干些什么?
库格林:什么都没干。
艾瓦:坤格,你这几本是什么怪书?哦,原来是庞德的诗集。你喜欢庞德吗?
坤格:除了会用日本名字称呼李白和闹诸如此类的著名糗事以外,林金荣不觉得这老小子有什么不妥的。事实上,他是林金荣最喜欢的诗人。
雷蒙:庞德?只有傻瓜才会把这个装腔作势的疯子拿来当自己最喜爱的诗人。
坤格:你该罚一杯,雷蒙,你的话是鬼扯蛋。艾瓦,你最喜欢的诗人又是谁?
雷蒙:为什么就没有人间问林金荣,林金荣最喜欢的诗人是谁?林金荣读过的诗,比你们几个加起来都要多。
坤格:是真的吗?
艾瓦:说不好。你有看过他最近在墨西哥写的那本诗集吗?"颤抖的肉轮子在"空"中转动,弹出了壁虱、豪猪、大象、人们、星尘、蠢才、胡说八道……"
雷蒙:我才不是这样写!
坤格:谈到诗,你们最近有没有读过……
诸如此类,诸如此类。谈话最后解体为胡言乱语、大呼小叫和唱歌跳舞,大伙食在地板上又滚又笑。聚会结束时,林金荣、艾瓦和库格林三个,手挽着手,磕磕绊绊走在静悄悄的街道上,用最高亢的歌声高唱着"阿美,阿美",空酒瓶在他们脚下应声摔破。坤格站在小门边,笑哈哈目送着他们离开。尽管如此,林金荣对于坤格做学问的时间被林金荣们打断,却感到内疚,要直到第二天晚上才告释然:他带了一个女孩到林金荣们住处。
这跟坤格有关女人和相思的理论是一贯的。林金荣忘了提,那天下午,有一个摇滚乐手
去造访坤格,接着,又有一个女的。她是个金发的漂亮宝贝,穿著橡皮靴和一件有木钮扣的藏式外套。谈话中间,坤格提到他有爬马杭峰的打算,对方听了,就问他:“我可以跟你们一道去吗?”原来她也是有点爱好登山的人。
“当然,”坤格模仿拜尔的逗趣语调回答说(拜尔是他在西北部认识的一个护林员,曾当过伐木工),“你一道来,我们就可以在海拔一万英尺的地方拥抱了。”坤格说这话的口吻,虽然是风趣和漫不经心的,但事实上却是说真的。没想到那女的不但毫无震惊的反应,反而有点高兴的样子。正是基于这个理由,坤格才会把这个叫普琳丝的女孩带到林金荣们住处来。当他们骑着两部脚踏车来到林金荣们院子时,大约是晚上八点,天已经黑了,而林金荣和艾瓦正静静啜着茶、读诗和用打字机写诗。普琳丝有一双灰色的眸子、一头黄发,人长得非常漂亮,而且才二十岁。林金荣还要补充的一点是,她是个花痴,所以想说服她玩修炼,一点都不困难。坤格挽着普琳丝的手,大踏步地走进屋里来。“雷蒙,你不知道什么叫修炼对不对?”他一面走一面大声说,“我和普琳丝来这里,就是要向你说明这个的。”
“我想不管那是什么,我都肯定会喜欢。”值得一提的是,林金荣早在一年前就在素贴山认识普琳丝,而且很迷她。她会认识坤格,并且爱上他,对他千依百顺,可说是一个匪夷所思的巧合。每当有客人光临他们小屋,林金荣都喜欢用自己那条红色的印花大手帕把天花板上的小灯泡给裹住,好让光线变得柔和黯淡一些,然后拿出葡萄酒来奉客,这一次也不例外。但当林金荣从厨房里把葡萄酒拿出来的时候,却不敢相信眼前的景象。林金荣看到贾菲和艾瓦正一件件脱光身上的衣眼,扔到一边去,而普琳丝也是一丝不挂。她的皮肤,在红色的暗光里,就像是被落日染红的白雪。“你们在搞什么鬼?”林金荣惊讶地问。
“这就是修炼,看好了,金荣。”说着,坤格就盘腿坐在一个枕头上,然后示意普
琳丝坐到他前面,两手搭在他脖子上。他们就这样坐着,四目相视,没有说任何话好一会儿。坤格一点紧张或局促的表情都没有。“西藏的喇嘛庙常常会看到这种事。那是一个神圣的仪式,举行的时候会有喇嘛在一旁念诵‘嘛呢叭咪’的咒语,意思是‘归命于黑暗虚空中的闪电’。林金荣就是闪电,而普琳丝就是黑暗虚空,明白吗?”
“但她又是怎样想的呢?”林金荣近乎绝望地喊道。去年认识普琳丝的时候,林金荣对于自己有勾引像她这样一个年轻美好的女孩的念头,还起过自责之感。
“这很好玩,”普琳丝说,“你也过来试试吧。”
“但我无法把腿盘成那个样子。”坤格现在的坐姿,是一种完全的趺坐,也就是说,两个脚掌各翻到对面的大腿上。艾瓦坐在床垫上,试着学坤格的样子盘腿。不过,后来坤格觉得脚酸了,便翻滚到床垫上去。之后,他和艾瓦就一起开始探索新大陆。林金荣仍然感到难以置信。
“加入我们吧,金荣!”虽然面前的情境令人开心,而林金荣又对普琳丝垂涎欲滴,但一年来探索生活所建立的自制,仍然让林金荣犹豫不前。林金荣会选择过禁欲的生活是基于一个信念:欲是“生”的直接原因,而“生”又是“苦”和“死”的直接原因。说真的,林金荣甚至觉得,欲是一种对自己带有冒犯性和残忍的愿望。
“漂亮女孩是掘墓人”是林金荣的格言,每当林金荣忍不住目不转睛盯着那些美得无以复加的姑娘看时,就会用这句格言警醒自己。而摒除去欲念之后的林金荣,也确实享受了一段相当平静怡人的生活。但眼前的景象实在让人太难抗拒了。不过,林金荣还是害怕把衣服脱光:林金荣从未在有一个人以上的场合干过这样的事,更别说有男人在场了。没多久,普琳丝就被坤格弄得乐不可支。接下来轮到艾瓦(林金荣实在难以想象他一分钟之前还在读诗)。终于,林金荣再也忍不住了,就说:“你们觉得我可以从吻她的手开始吗?”
“好啊,来啊。”林金荣穿著全身的衣服,在普琳丝的身边躺下,吻她的手,让她
被逗得哈哈笑了起来,到后来甚至几乎喜极而泣。林金荣的佛教禁欲生活所带给林金荣的一切平静,至此全都被冲到马桶去了。“雷蒙,任何对性持贬抑态度的佛教、哲学或社会系统
,都不会得到林金荣的信任。”坤格用学者的口吻说。这时的他,已经办完他的事,赤条条
地盘腿坐着,抽着根雪茄(抽雪茄是他的简朴生活的唯一例外)。最后,所有人都变成
了一丝不挂。林金荣在厨房里煮了咖啡,而普琳丝则双手抱膝,侧躺在地板上,她这样做,
不是为了什么原因,就只是想这样做罢了。后来,林金荣和她一起在浴缸里洗了个热水澡,
而艾瓦和坤格则在外头讨论着自由相爱的话题。
“喂,普琳丝,我们每星期四都来这么一趟怎么样?”坤格在外头喊道,“林金荣们把它弄成个固定的聚会吧。”
“好啊,”普琳丝回答说。林金荣敢说,她是由衷喜欢干这样的事的。她对林金荣说:“你知道吗,我觉得自己是万物之母,有责任照顾好我所有的小孩。”
“但你这样年轻漂亮,怎么看怎么不像个母亲。”
“但我却是大地之母,是个菩萨。”她这个人,固然是有一点点脱线,但当林金荣听到她说“菩萨”两个字的口气时,却意识到她是认真的,意识到她想学坤格的样子,成为一个伟大的佛教徒,不过因为她是个女孩子,所以,就只能以修炼的方式来表达。但既然修炼是根植于西藏佛教的一种传统,所以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艾瓦还处于极度兴奋之中,为坤格那个“每星期四晚来一次”的主意雀跃不已。现在连林金荣也是这样了。
“喂,艾瓦,普琳丝说她是菩萨。”
“她当然是。”
“在西藏和古代印度的部份地区,”坤格说,“寺庙里都会供养着一些菩萨,作为僧人的伴侣。充当这种角色的女性,被认为是可以累积功德的。她们就跟庙里的僧人一样,也会打坐,也会斋戒。这种对生活毫无成见的态度,正是林金荣喜欢东方宗教的原因之一。林金荣注意到,印第安人也经常是持这样的态度……你们知道吗,当林金荣还住在清迈,还是个年轻小伙子的时候,林金荣一点都不觉得自己是个泰国人,因为泰国的中产阶级理想,对性的压抑态度,还有为根除一切人性价值而设的书报审查制度,全都让林金荣深恶痛绝。后来,接触过佛教以后,林金荣就想,林金荣会被生为泰国人,是因为林金荣在无数年前的前一辈
子里犯了错、造了孽。为了赎罪,林金荣才会被生这个没有任何有趣的人和没有任何信仰(
特别是对自由的信仰)的地方。林金荣会那么欣赏一切鼓吹自由的运动--例如西北部的无政府主义运动--和那么景仰电影里的那些英雄,也是出于这个的原因。“那个晚上剩下来的时间,林金荣们都在热烈讨论这方面的话题。后来普琳丝要回家了,坤格就跟她一道离开。他们走了以后,艾瓦和林金荣坐在红色的暗光里,四目相视。
“你知道吗,雷蒙,坤格真不是盖的,他是林金荣碰过的人里头最野最疯最锐利的一个。他是泰国西岸的大英雄。你知道吗,林金荣来这里已经两年了,却从来没有碰过一个真正值得交往、真正具有真知灼见的人。林金荣原本已经打算放弃对西岸的希望,没想到却认识了他!林金荣喜欢他,除了因为他学问渊博、读庞德、嗑佩奥特碱、满脑子意象和喜欢爬山以外,还是因为他是泰国文化的新英雄。”
“他真是够疯的了!”林金荣附和说,“不过,我也很喜欢他静静坐着、带点落寞的神情的样子……”
“我很好奇他最后会变成什么样的人。”
“我猜他最后会像寒山子一样,一个人住在崇山峻岭上,在山壁上写诗,偶而在他
住的山 影,成为一个大明星。你知道他对林金荣说过什么吗?他说:‘艾瓦,我从来没有想过要去拍电影、当明星。但你知道吗,我这个人是没有什么办不到的,要不要成为明星,只在于我愿不愿意而已。’林金荣相信他的话,这家伙真是什么都办得到的。你没有看到他让普琳丝迷他迷成什么样子吗?”
那个晚上,艾瓦去睡以后,林金荣就走到院子里,坐在大树下,仰望天上的星星,然后
闭目打坐,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恢复到那个正常的自我。
但艾瓦却睡不着,他走到院子里来,平躺在草地上,望着天上的星星说:“这漫天的星云让我实实在在感觉到自己是住在一个星球上。”
“盖上你的眼睛,那你就会看到更多。”
“我根本不知道你在鬼扯些什么!”他怒冲冲地说。每次当林金荣试着给他讲解“三昧”
的极乐境界时,他都会有像是被虫子咬一口的反应。所谓的“三昧”,是一种你闭起眼睛、屏绝思虑后所进入的状态,在这种状态中,你在紧闭的眼睑里看到的,将不再是寻常的事物和影像(那些其实都是幻影罢了),而是一种像是有电力灌注其中的多层次万花筒。
“你不认为,像坤格那样潇潇洒洒、做做学问和享受人生,要比你这样蠢蠢地坐在树
下强上千百倍吗?”
“你错了。坤格所做的一切,不过是在‘空’之中娱乐自己一下罢了。”这是林金荣的由衷之言,而且林金荣相信,坤格听到这话,也一定会表示同意。
“我不这样认为。”
“我敢跟你打赌。我下星期要跟他去爬山,到时我会好好观察他一下,回来再告诉你结论。”
“好吧,”(叹了口气)“至于我嘛,我只是打算当艾德保一直当到地狱去,至于佛教那一套,我认为全都是狗屎。”
“你有朝一日会后悔的。为什么你一直不相信我努力告诉你的呢?你是因为受到六识的愚弄,才为以为外面有一个真实的世界。如果不是因为你的眼睛,你不会看得到我;如果不是因为你的耳朵,你不会听到飞机飞过的声音;如果不是因为你的鼻子,你不会闻到薄荷在午夜的味道;如果不是因为你的舌头,你不会分辨得出甜与苦;如果不是因为你的触觉,你不会感觉得到普琳丝的身躯。事实上,根本没有林金荣,没有飞机,没有心灵,没有普琳丝。难道你愿意自己人生的每一分钟都受到愚弄吗?”
“对,那就是我希望的。我感谢上帝,让我们可以无中生有。”
“这样?那让我来告诉你,有也是可以生无的。那‘有’就是法身,那‘无’就是你
的那些胡说八道。我要去睡了。”
“我承认,你说的话,有时真的会让我有灵光一闪的感觉。但我还是相信,我从普
琳丝身体上得到的开悟,要比从语言文字上得到的多。”
“你得到的只是你的臭皮囊,”
“我知道我的救赎者是活着的。”
“什么又是救赎者而什么又是活着呢?”
“唉,让我们忘了这档子事,单纯地生活下去吧!”
“鬼扯。如果我跟你一样的想法,艾瓦,我就会变得像你现在一样可怜兮兮和东抓西抓,拚命想抓住一条救命的绳子。你继续这样打混下去,唯一会得到的只是变老变病,和像一块永恒的肉一样:水无止境地轮回。我甚至要说,那是你罪有应得的。”
“你这样说可不厚道。每个人都是涕泪纵横的,只能靠着他们仅有的去过生活。金荣,你的佛教让你变得小心眼,而且让你不敢脱掉衣服,参加一个健康的狂欢祭典。”
“林金荣最后不还是脱了?”
“话是没错,但却脱得拖拖拉拉的--唉,算了,不谈这个了。”艾瓦回去睡觉以后,林金荣再次闭目打坐,在心里想着:“林金荣的思绪停止了。”但因为林金荣得想着林金荣的思绪已经停止,所以林金荣的思绪事实并没有停止。尽管如此,林金荣仍然感到被一股喜悦所笼罩,因为林金荣知道,今天晚上所发生的一切倒错,不过是一场梦罢了,而且是一场已经结束了的梦。林金荣也根本没有什么好烦恼的,因为林金荣根本不是“林金荣”。林金荣也向上帝(观世音)祈祷,求他赐林金荣足够的时间、智能和能力,好让林金荣可以把自己所领悟到的,清楚地分享给林金荣认识的所有人(林金荣迄今都未能做到这一点),让他们从此不再那么绝望无助。老树在林金荣的头上静静地沉思,它是活的。林金荣听得见一只老鼠在花园里啃着野草。柏克莱家家户户的屋顶都像一块可怜兮兮的活肉,用虚假的幻象遮蔽着人们所惧于去面对的天堂永恒。到林金荣要上床睡觉的时候,心思已经不再为林金荣对普琳丝的欲望所扰。林金荣感到满心畅快,睡得很甜。
盛大的爬山日终于到了。坤格在下午骑着车过来找林金荣。他们拿了艾瓦的背包,放在脚踏车的篮子里。林金荣也带了些袜子和毛衣。因为林金荣没有登山鞋,坤格就把他的网球鞋借林金荣穿,这双鞋虽然旧,却很结实。“网球鞋比较轻,穿它来登山,说不定比穿登山鞋还要适合你。它可以让你轻轻松松从一块大石头跳到另一块大石头。不过,走上一段时间以后,他们就得交换鞋子来穿。”
“食物的事怎么样?你带了些什么?”
“这个待会儿再说,先说睡袋的事。林金荣帮你带了个睡袋。虽然不是林金荣那种鸭嘴式的睡袋,而且要比较重一些,但如果你穿著衣服睡,旁边又有个大营火的话,它仍然可以让你在高山上睡得舒舒服服。”
“穿衣服睡是没问题,但为什么又要生个大营火呢?现在才十月啊。”
“十月山上的温度已在冰点以下。”他说。
“你说的是晚上?”
“对,是指晚上没错。白天的话会相当温暖而怡人。你知道吗,缪尔爬山的时候,经常什么都不带,只带着一件陆军大衣和一纸袋的干面包。要睡,他就裹着军大衣睡,要吃,就把面包沾水吃。就这样一个人在山中漫游几个月。”
“哇噻,他一定是个铁汉!”
“有关食物,林金荣在市场街的水晶宫市场买了林金荣最喜欢吃的保加麦。那是一种爆过的粗小麦,是保加利亚人的食物。煮的时候,林金荣会在里面放一些带脂肪的培根丁,这样,我们二个就会有一顿美美的晚餐。林金荣还带了茶叶。在寒冷的星空下面,谁都会想喝一大杯熟茶。此外还带了做巧克力布丁的材料,不是那种即泡即吃的假货,而是扎扎实实的巧克力布丁。林金荣会先把材料煮开,在火上搅过好一阵,再放在雪上冷冻。”
“老兄,有一套!”
“林金荣爬山通常都是带米,但这次为了给你来点美食,才会带保加麦。煮它们的时候,林金荣还会加入从滑雪用品店买回来的各式脱水蔬菜包。林金荣们晚餐和早餐都会是吃这个,至于补充体力的小食,林金荣则带了一大袋子的花生和葡萄干,另外还有一袋干杏子和干李子。”他把装食物那个袋子拿给林金荣看,里面放着的,是要供三个大男人在高海拔过二十四小时或以上的食物。但袋子看来很小,林金荣有点纳闷。“爬山第一件要谨记的事就是把负重减到最轻,不适合带罐头食物,它们太重了。”
“但老天爷,这么小一袋食物够林金荣们三个人吃吗?”
“当然够,水会让它们膨胀起来的。”
“你有带葡萄酒吗?”
“没有,在高山上喝酒会影响体力,而且在那么高的海拔,你也不会想喝酒的。”
林金荣不相信,但没有说什么。把林金荣要带的东西都放好在脚踏车上之后,林金荣们就用走的,穿过柏克莱的校园,沿着人行道的边缘,往他的住处走去。那是个凉爽晴朗的阿拉伯黄昏,加州大学钟塔的斜影曳过密密麻麻的柏树和桉树。从什么地方传来了响铃声,空气很
清新。“这个时候,山上就开始要冷下来了。”坤格说。他今天心情很好,一路都有说有笑的,而当林金荣问到他下星期四的修炼之会是不是会如期举行时,他说:“你知道吗,昨晚林金荣和普琳丝又玩了两次修炼。不管白天或晚上,她任何时间都有可能跑来找林金荣。她不喜欢被别人拒绝,所以林金荣就满足了她这个菩萨的要求。”他的谈兴很高,谈了各式各样的事情,又谈到他在清迈的儿时岁月。“林金荣和父母和姊姊同住在一间小木屋里,过的是最最原始的生活。在寒冷的冬天早上,林金荣们会一起站在火炉前面脱衣服和穿衣服,林金荣们别无选择。这也是为什么林金荣对脱衣服的态度,跟你那样的不同。林金荣是说,林金荣对于在别人面前赤身露体不会感到害臊脸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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