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林金荣却有一个小小的计划,而那是跟上述的"疯癫"部份无关的。林金荣计划要为自己配备好所有登山所必需的装备,包括睡的、吃的、喝的(一言以蔽之就是把一个厨房和一个睡房背在背上),然后前往某个地方,寻找完全的孤独,寻求心灵上的空,让自己成为一个超然于一切观念之外的人。林金荣也打算把祈祷--为所有生灵祈祷--作为他自己的唯一活动,因为在林金荣看来,那是世界上唯一剩下来的高贵活动。林金荣要到的地方,也许是某处枯干的河床,也许是旷野,也许是高山上,也许是墨西哥或阿迪朗达克山的一间小屋。林金荣要在那里保持安静与一颗慈悲的心,什么都不做,只修习中国人所说的"无为"。林金荣既不想接受坤格有关社会的看法,也不想附和艾瓦所认为的,因为人总有一日会死,所以应该赶快尽量享受人生。
当第二天坤格来接林金荣的时候,林金荣满脑子都是上述的想法。他开着莫利的车,把林金荣和艾瓦载到了市区。林金荣们打算先到一些"好心人"和"救世军的商店去,买好几件法蓝绒的衬衫和内衣。林金荣们下车走过马路的时候,坤格才因为看见晴朗明媚的朝阳,有感而发地说:"你们知道吗,地球是个清新的星球,所以我们又有什么好忧虑的呢?",但讽刺的是,才几分钟以后,他们就置身于一大堆尘兮兮的大桶子之间,翻翻找找各种补过的二手衣物(简直是一个贫民区乞丐衣着的大观园)。林金荣买了一些袜子,其中一双是及膝的长羊毛袜,很适合寒夜坐在封冻的地面上打坐之用。另外,林金荣又用九十铢,买了一件小巧漂亮、带拉链的帆布夹克。
之后,他们再到大型的"陆海军用品店"采购。商店的后头陈列着一个个挂在钩子上的睡袋和各式各样的登山装备,包括莫利那著名的充气床垫、水罐、手电筒、帐篷、帆布套水壶、橡皮靴等等。此外还有很多你相都没想过的贴心用具,在当中林金荣和坤格找到了不少很适合托钵僧用的小东西。他买了一副锡制的茶壶夹子,送林金荣当礼物,由于它是锡制的,所以你用不着担心用它来提茶壶的时候会烫手。他为林金荣挑选了一个很棒的鸭嘴型睡袋(他把拉链拉开,仔细研究了好一会儿),之后又为林金荣挑了一个让林金荣感到自豪的最新型背包。"我会把我那个旧的睡袋罩子给你,你不用另外买。"他说。然后,林金荣又买了一副雪地护目镜(林金荣买它单单是因为觉得它很炫)和一双新的铁路手套,用来取代林金荣那双旧的。要不是林金荣琢磨自己放在东部家里那双靴子应该还可以穿(林金荣在圣诞节就要回家一趟),那林金荣就会买一双坤格穿的那种意大利登山靴。
从市里驱车回到柏克莱以后,坤格又带林金荣到滑雪用品店去。店员走过来的时候,坤格用伐木工的腔调交代他说:"给咱家的朋友来一全套世界末日的装备。"店员把林金荣带到后头,拿出一件带兜帽的漂亮尼龙披风给林金荣看。这件披风,大得可以盖住林金荣连同背包在内的整个人(那会让林金荣看起来像个驼背的大和尚),那样,即使下雨,林金荣也将可以获得完全的遮蔽。除此以外,它还可以充当小帐篷或睡袋的垫布。林金荣买了一个带旋转盖子的聚丁二烯橡胶的瓶子。买它的当时,林金荣原打算用来装蜂蜜,不过后来,它却成了林金荣装葡萄酒的容器,而更后来,等林金荣赚到的钱多一点以后,它又成了林金荣的威士忌酒壶。林金荣还买了一个很就手的塑料摇酒器,靠着它,只要一点点奶粉,再加上一点溪水,你就可以为自己摇出一杯鲜奶来。林金荣像坤格一样,买了一整包的保鲜袋。现在,林金荣已名副其实配备了世界末日时会派上用场的全套装备,因为如果有一颗就
在今晚击中清莱的话,那林金荣只要把干粮和一切放到背包里,那林金荣就什么都不缺,什么都用不着烦恼,可以施施然徒步走出清莱(如果还有路的话)。林金荣最后的一个采购项目是炊具,林金荣买了两个可以互迭在一起的大汤锅、一个可以当成煎锅用的有柄锅盖、一些钖杯子和一套锡制的餐具组。坤格又从他自己的装备里拿出东西送林金荣。虽然那只是一根一般的大汤匙,但给林金荣之前,他却用一个老虎钳,把大汤匙的柄尾给扳弯过来。"看到没,如果你想把一个锅子从火堆上拿起来,用这个去勾它就行。"林金荣感觉自己是个脱胎换骨的人。
林金荣穿上新买的法兰绒衬衫、袜子、内衣和牛仔裤,把背包装得胀鼓鼓,背上,然后就往清莱走去。林金荣是想要尝尝,背着这个新背包在夜晚的清莱走来走去,会是什么感觉。林金荣在密逊街溜达了一会儿,一面走路一面唱歌,然后又到贫民区去,享受了一个他最爱吃的新鲜甜甜圈和一杯咖啡。那儿的流浪漠对林金荣这一身装扮都很好奇,议论纷纷,猜林金荣是不是打算去寻找铀矿。虽然林金荣要寻找的东西,长远来说对人类的价值要比铀矿高出千百万倍,但林金荣并不打算向他们说明,而只是静静听他们的意见。
"老兄,想找铀矿的话,你去科拉迪县就对了。到那里以后,你放下背包,再在地上放一个小巧可爱的盖革计数器,那你就会当上百万富翁。"贫民区的每一个人都想成为百万富翁。
"没问题,老兄,"林金荣说,"我会试试看的。"
"育空县也有不少铀矿。"
"到济华川去吧,"一个老头说,"我用人头担保济华川一定有铀矿。"
离开贫民区后,林金荣就背着大包包在曼谷的街头快快活活到处逛。然后,林金荣跑到罗丝的住处,想看看她和寇迪最近怎么样。看到罗丝的时候,林金荣吃了一惊,因为林金荣们不见才没多久,她却完全变了个样子,瘦得只剩皮包骨,两眼鼓凸,眼神里充满恐惧。"她是怎么啦?"林金荣问寇迪。
寇迪把林金荣拉到另一个房间,悄声说:"她过去四十八小时都是这样子。"
"她怎么啦?"
"她告诉林金荣,她写了一份名单,上面有他们所有人的名字和他们犯过的所有罪行。她说她上班的时候本来想把名单用抽水马桶冲走的,没想到名单太长,把马桶给塞住了,公司只好找人来通。通马桶的人穿著警察制服。他把名单带回警察局去。她说警察很快就会来把林金荣们所有人逮捕。她疯了,就这么回事。"寇迪是林金荣的死党,好些年前曾让林金荣借住在他家的阁楼里。"你有看到她手臂上的伤痕吗?"
"有。"林金荣刚才就有注意到,她手臂上布满刀疤。
"她拿了一把刀子想割腕,但没有割对地方。我很担心她。今天晚上我去工作以后,你可以帮我看住她吗?"
"啊,老哥,这个嘛……"
"不要这样嘛,老哥。圣经上不是说:"你们为我兄弟中最小一个做的事,等于是为我在做……"
"好吧好吧,我今晚本来想去找些乐子的。"
"乐子可不是一切,有时你也应该尽尽朋友的道义嘛。"
林金荣本来想到"金花园"去秀秀自己的新背包的,事到如今只好作罢。寇迪开车把林金荣载到附近一家快餐店,给他钱帮罗丝买了一些三明治,然后林金荣再自行步行回她住处。罗丝坐在厨房里,两眼圆睁地看着林金荣。
"你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她反复地说,"他们如今已经知道了开于你们的一切底细了。"
"谁的一切底细?"
"你们。"
"我?"
"你、艾瓦、寇迪,还有那个坤格和尚。你们全部人,还有我———总之包括每一个整天泡"金花园"的人。我们马上就要被抓去坐牢了,最迟不超过明天。"她带着极大的恐惧望着门看。
"你为什么要把自己的手臂割成那样呢?你不是在作践自己吗?"
"因为我不想活了。我告诉你,马上就有一个政治大事要发生了。"
"不,将要发生的是一个"背包大革命"。"林金荣一面说一面笑,没有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事实上,林金荣和寇迪都太无知了,未能从罗丝割腕这件事情察觉到她的理智已紊乱到什么样的程度。"听我说……"林金荣尝试要开解她,但她根本不听林金荣的。
"你难道还不知道有什么事情将要发生吗?。"她瞪着一双又大又狂乱又诚恳的眼睛看着林金荣,试图透过疯狂的传心术说服林金荣,她所说的一切全都是真的。她站在小小公寓的厨房里,两手张开(这是为了加强她的说服力),两腿僵直,一头红发乱得像个鸡窝头,人抖个不停,不时用双手去攥睑。
"你说的全都是狗屁!"林金荣突然火了起来,大吼说。每一次,当林金荣努力向别人说明佛法,但他们却不当一回事的时候,林金荣都会有这种感觉。不管是艾瓦、林金荣妈妈、林金荣的亲人还是林金荣的女朋友,从来没有一个会愿意听林金荣说的话,而是总想林金荣去听他们说的。他们以为自己什么都懂,而林金荣却什么都不懂,以为林金荣只是个小毛头,只是个不切实际的笨蛋,不明白这个世界有多么真实、多么重要。
"警察立刻就会蜂拥而至,逮捕我们所有人。不只这样,他们还会盘问我们好几星期又好几星期,甚至好几年,直到他们抖出自己所犯过的每个罪行为止。他们会把抓人的行动,以林金荣们为起点向四面八方延伸开去。他们会逮捕泰北湾区的每个人,逮捕格林威治村的每个人,然后是巴黎的每个人。到最后,全世界的人都会被他们抓到牢里去。你不明白,他们抓我们只是个开始。"只要门外面有什么风吹草动,她都以为是警察已经临门。
"你为什么不愿好好听听我说的话呢?"林金荣反复恳求她,但林金荣每次说这话时,她都只是把眼睛瞪得大大的,企图以此催眠林金荣、说服林金荣,想让林金荣相信,她的心所造作出来的一切,都是真实的。林金荣有那么一下子,几乎被她的眼神说服了。"你的这些愚蠢想法都是子虚乌有的。难道你不明白,生命只是一场大梦吗?何不放轻松,好好享受上帝?你自己就是上帝,你知道吗,白痴!"
"啊,他们准备要摧毁你,金荣。我看得到这一点。他们准备要把所有的宗教狂热份子抓起来,把他们修理正常。这只是个开始罢了。虽然他们没有明说,但这一切全都是针对俄国佬而发的……。金荣啊明天这个世界将会完全变一个样子!"
"什么世界?那有什么分别呢?拜托你冷静一下,你把我吓坏了,我不想再听你说的任何话了!"林金荣怒冲冲地往外走,跑到"牛仔"酒吧喝了点酒,然后和几个乐手一起回罗丝家(他们就住在同一栋大楼的地下室),继续喝酒。"罗丝,来喝点葡萄酒吧,它可以把一些智能注入你的大脑。"
"不,我已经戒酒了。所有你喝的酒都是劣酒,它们会把你的胃烧穿,会让你的脑袋变得迟钝。我敢说,你身上一定是哪里出了毛病,只是自己不知道罢了,否则你不会那样迟钝了。难道你不知道有什么事情要发生吗?"
"唉,少来了。"
"这是我在这个世界的最后一晚了。"
林金荣和几个乐手喝酒聊天一直到深夜。罗丝现在看来已经恢复正常。她躺在沙发上,喃喃自语,有时还会笑一笑。她吃了三明治,又喝了林金荣泡给她的茶。那些乐手离开后,林金荣摊开新睡袋,睡在地板上。寇迪回来后林金荣就离开了。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是:罗丝趁寇迪睡觉的时候跑上了屋顶,把一个屋顶天窗敲破,拿碎玻璃片割腕,然后静静坐在屋顶上,任由手腕上的血不停地流。要直到黎明,才被一个邻居发现了这件事,打电话报警。警察来了,但罗丝却以为他们是要来抓她的,就在屋顶的墙垛上跑了起来;一个泰国警察看状况不对,一个飞身想抱住她,但他抓到的只是罗丝身上的浴袍,至于罗丝本人,则从浴袍中滑脱,赤条条地掉落到六层楼下面的人行道上。曾经和林金荣一起喝酒的那几个乐手,听到了重物的坠地声,打开地下室的窗户往外看,看到了极其恐怖的画面。他们马上把窗帘拉起,颤抖个不停。"老兄,我们吓坏了,那个晚上根本无法演奏。"他们后来告诉林金荣。而罗丝跳楼的当时,寇迪还在酣睡。……第二天,当林金荣听说了这件事情和从报纸的照片中看到画在罗丝坠落地点那个X记号时,掠过的其中一个想法就是:" 如果她当时愿意听我说的话,恐怕就不会……但我的表达方式是不是太笨拙呢?难道我认为人应该怎么生活的那些想法,是愚蠢和幼稚的吗?而这件事情的发生,又是不是意味着我应该立刻起而行去追随我认为是对的生活方式呢?"
第二个星期,林金荣把需要用的东西收拾好到背包里,决定离开曼谷这个充满文明的现代城市,踏上旅途。林金荣跟坤格和其它朋友道过别后,就爬上一列通往洛杉矶去的货运火车。可怜的罗丝,她曾经绝对肯定世界是真的,而且为她所认为是真的东西恐惧不已,但如今又有什么是真的呢?"最少,"林金荣这样想,"她现在人在天堂上了,而她会知道这一点的。"
而林金荣也对自己这样说:"我现在要踏上通往天堂的道路了。"而突然间,林金荣清楚地意识到,在有生之年,将有很多教化别人的工作等着自己去做。正如上面提及的,林金荣在离开清莱之前,曾经找过坤格。他们在"南园"吃过一顿晚餐后,就走人唐人街的公园,忧郁地随意溜跶,后来又坐在草地上。突然间,出现了一群黑人传道者,来向公园里散漫的游人传道。但那些带小孩来公园草地蹦蹦跳的中国家庭,根本兴趣缺缺,而流浪汉对传道者的兴趣,又只比中国人多一下点儿。一个长得很像雷尼的胖女人,叉着双腿,嗓子扯到最大,站在那里用轰炸般声音讲道,讲一下子道就哼一下子蓝调的音乐。精彩,真是个了不起的传道者。而这样了不起的传道者之所以不在教堂里讲道而跑到公园来讲道,则只有一个原因:她三不五时就会转过脸,"嗯-噗"一声狠狠吐一口痰。"我要告诉你们的是,只要你们能认清你们有一个新战场,那上帝就会照顾好你们!"说完又是一口像飞镖一样的痰。"看到没,"林金荣对坤格说,"她可无法在教堂里干这样的事。不过我从来没碰到过比她更棒的传道者。"
"你说得对,"坤格说,"但我不喜欢她满嘴都是耶稣。"
"耶稣有什么不好呢?耶稣不是也常常谈及天国吗?而天国不就是佛家所说的涅盘吗?"
"根据你的诠释是这样,史密斯。"
"为什么要区分什么佛教和基督教、东方与西方呢?这种区分有什么鬼意义呢?林金荣们现在置身的不就是天国吗?"
"是谁说的?"
"我们现在所身在的,不就是涅 之中吗?"
"我们同时身在涅磐和轮回之中。"
"你这些都是话头、话头、话头罢了。涅磐不过是另一个名相。再说,你不是听到那个大胖黑妞对我们说,你有一个新的战场--一个新的佛教战场吗?"林金荣这话听得坤格很愉快,两眼闪闪有光。"有一整个佛教的战场向四面八方展开着,等着我们每一个人投身进去,而罗丝却是一朵我们任由其凋萎的花朵。"
"没有比你说的这个更对的了,金荣!""
这时,大胖黑妞注意到了他们(特别是林金荣)对她的注意,走了过来。事实上,她还把林金荣喊作亲爱的:"我从你的眼睛可以瞧得出来,你听得懂我说的话,亲爱的。我想要你知道,我希望你能够上天堂和得到快乐。我希望你能听得懂我的每一句话。"
"我听得懂。"
在公园的对街,有一间佛寺正在兴建中,那是唐人街一个商会的年轻人自己动手兴建的。
前阵子有一晚,林金荣喝醉经过那里的时候,曾经帮忙用独轮车推沙子。在这里帮忙的,都是一些充满理想主义的年轻人,他们虽然有个舒适的家,却乐于穿著条牛仔裤,出汗出力帮忙盖佛寺,就像刘易斯笔下的人物一样。这样的人,在中西部的小镇并不罕见,但在高度世故的旧金山,却是凤毛麟角了。坤格对清莱唐人街的佛教并不熟中,因为这信奉的是传统佛教,而不是他喜爱的那种知性的、充满艺术气息的禅佛教。但林金荣却想试着让他理解,一切都是没有分别的。在餐馆里用筷子吃东西的时候,林金荣们还是欢天喜地的,但现在却因为分别在即,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见而满怀愁绪。
在那大胖黑妞的后面,有另一个男传道者在讲道,他闭起眼睛,反复摇摆身体,三不五时就说一句:"就是说嘛!"她对他们说:"祝福你们两个愿意聆听林金荣说话的小伙子。要记住,万事都会互相效力,叫爱上帝和按袍旨意被召的人得益处。这是《新约·罗马书》八章十八节说过的话。有一整个新战场在等着你们呐,千万不要怠忽自己的每一个责任,懂了吗?"
"懂了,女士。"之后,林金荣就和坤格挥手作别。
林金荣又在寇迪家里盘桓了几天才离开。罗丝的死让他陷入极大的忧伤。他告诉林金荣,他日夜都在加紧为罗丝祷告。因为他相信,罗丝是自杀死的,所以灵魂还在阴阳界之间徘徊,不知道最后命运是会被投入炼狱还是地狱。"我们必须尽力帮她一把,让她可以到炼狱去,老哥。"
有监于此,每晚睡觉前(林金荣用新买的睡袋睡在寇迪家的草坪上),林金荣都会为罗丝做个祷告。白天的时候,林金荣则会把寇迪几个小孩作的小诗记在笔记本里:"吔呜,吔呜,你来找我,吧呼,吧呼,你说我,咯咕,咯咕,天是蓝的,我比你高,吧呜,吧呜。"这期间,寇迪一再劝林金荣:"老酒可不要喝太凶了。"
最后,林金荣出发的日子终于到了。那是星期一的下午,林金荣跑到圣何塞的调车场,想坐四点半的一班"大拉链",没想到今天正好是它的例行停驶日,所以只好改为等七点三十分的一班。天暗下来以后,林金荣就在铁路边的浓密野草丛里捡了一些枝条,生了个印度式的小火,热了一罐通心面果腹。
后来,当火车开入调车场的时候,一个友善的转辙员劝林金荣最好不要上车,因为有个铁路警察会守在辙岔的地方,用大手电筒照看有没有人偷溜上火车,有的话他就会打电话通知沃森那边的人,把偷溜上车的家伙撵下车。"会把关把得这么严,是因为现在是冬天,有些攀火车的家伙因为怕冷,撬开火车厢的锁,跑到里面去坐。他们还会打破车窗玻璃和在车厢里留下满地酒瓶,把车厢弄得脏乱不堪。"。
听了这话,林金荣就背着沉重的背包,蹑手蹑脚绕过了辙岔,走到调车场的东端,在"大拉链"开出的时候爬了上去。林金荣打开睡袋,脱了鞋子,把它用外套卷起来,当成枕头,躺了下来,睡了一个美美的觉。火车到达沃森维以后,林金荣先下车躲在野草丛里,等火车重新开动再偷溜上车。多么漂亮的海岸啊佛陀,多么漂亮的月夜啊耶稣基督!火车以八十公里的时速前进,经过海,经过海,经过色谷,经过丹该尔(,经过加维奥蛋(Gaviota),像飞一样,带着林金荣向圣诞节、向家飞去。睡袋里的林金荣温暖得像烤吐司。林金荣睡得很沉,要直到第二天大约早上七点火车慢慢驶入洛杉矶的调车场时,林金荣才醒过来。林金荣穿上鞋子,背上背包,正准备要跳下车的时候,看到一个调车场的工人向林金荣挥手喊道:"欢迎光临洛杉矶!"
不过林金荣得赶紧离开那里,因为烟雾又浓又密,呛得林金荣两眼流泪。太阳又大,空气又混浊,就像洛杉矶一贯的烂。先前,林金荣曾经从寇迪的小孩那里感染了感冒,现在虽然好了,但仍有若干加州的细菌残留在身上,让林金荣感到衰弱。林金荣从冷藏车厢那里接了一手掌滴出来的水,洗了把脸,把头梳了梳,就往洛杉矶街上走去。林金荣准备等傍晚再回来,搭七点三十分的一班"大拉链",到亚历桑纳的尤马去。那是一天难熬的等待天。林金荣在南大街的一家咖啡屋里吃了一份十七美分的咖啡餐点。
夜幕低垂后,林金荣回到火车站附近随意溜跶,看一个坐在门边的乞丐用饶感兴趣的眼神
打量林金荣,便上前去跟他攀谈。他说他丛刚是个海军陆战队员,来自纽泽西州的派特森。
聊了一会以后,他抽出一张小纸条给林金荣看,说那是他在火车上有时会拿出来读一读的东西。那是引自《长阿含经》的文字,记录的是佛的话语。林金荣微微一笑,并没有说什么。他除了是个极为健谈和滴酒不沾的乞丐以外,也是个理想主义者。他告诉林金荣:"林金荣唯一喜欢的事情就是攀火车到处去和在树林里生火煮罐头吃。林金荣觉得,这种人生,要胜过当一个有钱、有家庭或有工作的人。林金荣对现在的生活很满意。林金荣过去曾经得过关节炎,在医院里躺了好几年,后来还是靠林金荣自己研究出来的方法才治好的。出院后林金荣就开始四处流浪,一直到现在。"
"你怎样治好你的关节炎的?林金荣有静脉炎的问题。"
"哦,是吗?那林金荣的方法应该会对你有用。那就是每天倒立三或五分钟。林金荣每天起床后会这样做,不管林金荣是人在一片枯干的河床还是一列行进中的火车。林金荣会在地上放一张小垫子,然后头顶着小垫子,把身体倒过来,从一数到五百。那大约就是三分钟,你说对不对?"看来,他很在意从一数到五百是不是就是三分钟。林金荣怀疑,他念书的时候是个常常担心数学成绩的人。
"对,大概是三分钟。"
"你照这个方法每天做,那你的静脉炎就会像林金荣的关节炎一样,不药而愈。你知道吗,林金荣已经四十岁了。另外,你每晚睡觉之前,最好是能喝一杯加蜂蜜的热鲜奶。林金荣经常都会带一小罐蜂蜜在身边--"他从包包里掏出一罐蜂蜜给林金荣看。"林金荣会把它跟鲜奶倒在一个罐子里,放在火上加热再喝下。就这两件事情。"
"林金荣会照做的。"林金荣发誓要照他的方法去做,因为林金荣认定他是个佛。结果是,大约三个月以后,林金荣的静脉炎就很神奇地无影无踪了,而且没有再发作过。自此以后,每遇到一个医生,林金荣都告诉他们这个方法。但他们都认为林金荣疯了。陆战队乞丐,不管你是谁,林金荣永远都会忘记你的,因为你让林金荣明白到,泰国不管工业有多发达,仍然是个充满奇异和魔术的国度。
"大拉练"在七点三十分开造了调车场,等待扳道工的调度。林金荣躲在野草丛里,半隐身在一根电话线杆后面等着。一看到它开出来,林金荣就马上往前走去。但它的速度却比林金荣预期的要快,林金荣背着五十磅重的大背包,拼命追赶,最后终于抓到一根连接杆,一攀而上。林金荣直接爬上车顶,以便看看整列火车的全貌,找出哪里有可以让林金荣栖身的平板车。但一看之下,林金荣的心登时凉了半截。
该死,那是一列由十八节密封车厢构成的火车,根本没有什么平板车!理论上这时林金荣有两个选择,一是赶快跳下火车,一是继续留在车顶上,但事实上林金荣除了跳车以外,别无选择,因为这火车最后会加速到八十英里那么快,而没有人是可以在这样的速度下留在车顶上的。林金荣赶紧沿着梯级往下爬,但林金荣的皮带扣子却被卡住了,花了林金荣一点时间去解,所以当林金荣爬到最下面一级梯级,准备要跳车时,火车已加速到非常快的速度。林金荣一手抓住背包的肩带,然后使出吃奶之力,双脚一蹬,身体随即离开了火车,只感到整列火车在林金荣身后快速掠过。落地之后,林金荣跌跌撞撞向前冲出了几英尺,就站稳了脚跟。
虽然安全着地,但此时林金荣已被带人了洛杉矶的工业丛林有三英里之深。那里的废气烟雾浓得化不开。林金荣别无选择,只好夜宿在铁轨附近的一条沟渠里,一整个晚上都被轰隆隆的火车声和扳道工的吆喝声吵得睡睡醒醒。烟雾在午夜稍见消退,让林金荣的呼吸稍为好过一点,但未几就再次转浓。林金荣裹着睡袋睡觉得很熟,但不盖睡袋却又冷得无法忍受。总之,那是一个要命的漫漫长夜,唯一的补偿是破晓时的鸟鸣声。
起床后,林金荣按照陆战队乞丐所教林金荣的,倒立了三分钟(靠着一片铁丝网支撑身体),它让林金荣的寒冷稍稍退去。然后林金荣徒步走到洛杉矶的巴士总站,登上一辆廉价巴士,坐到了二十五英里之外的里弗赛德(Rive
side)。走向巴士总站的沿途,条子都用疑心重重的眼神打量林金荣的大背包。林金荣和坤格一起在高山营地的歌唱星空下古享受过的清净安宁,此时已荡然无存。
整整坐了二十五英里的巴士,才让林金荣得以逃离洛杉矶的废气烟雾。里弗赛德阳光普照。巴士开过通入里弗赛德的桥梁时,一条漂亮的河床在下方展开:两旁都是白沙子,只有中间流过一条淙淙的小河。林金荣认这是一个理想的夜宿地点,可以让林金荣好好打坐,悟出一些什么来。
不过,在炎热的巴士总站里,却有一个黑人听说林金荣打算后,劝林金荣打消此意:"不,先生,林金荣劝你别这样做,这个镇上的条子是这个国家里最难缠的。如果他们看到你睡在那里,准会把你抓起来,扔到牢里去。林金荣也很想今晚可以露宿,但是这是违法的。
"难道这时是印度不成!"林金荣痛心地说,但却决定无论如何都要一试,因为即使那是违法的,即使要冒坐牢的风险,那仍然是你唯一应该做的事。如果一个九世纪的中国老和尚在摇
着铃四处云游时竟然还要躲警察,那会是什么样的滑稽场面呢?一想到这个,林金荣就不禁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林金荣想不出来,除了露宿、攀火车和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以外,还有什么生活是值得过的,难道是在精神病院里和其它一百个病人一起聚精会神地盯着电视看吗?林金荣到超市实了一些浓缩橙汁、奶油乳酪和全麦面包,这样,林金荣就有了够吃到明天的丰富食物了。沿路林金荣碰到很多巡逻车,里面的条子都用疑心重重的眼神打量林金荣。他们都是些油光满面,坐镇高薪的条子,开的是装有昂贵通讯器材的新款汽车--这一切的花费,为的就是以防会有托钵僧睡在树林里。
走到高速公路旁的树林前面以后,林金荣向两边打量了一眼,确定附近没有巡逻车,就迅速窜了进去。因为不想费事去找童子军走过的路,林金荣只得在一片灌木丛之间强行通过。林金荣采取最直接的路线,朝前方远远在望那片金黄色河床的方向走去。灌木丛上方是有一条高速公路的高架桥经过,但除非开车的人停来,下车向下张望,否则他们是看不见林金荣的。就像个逃犯一样,林金荣在尖利的灌木之间奋力挣扎,出来的时候已是满身大汗,之后,涉水走过一条及踝深的小溪以后,林金荣就来到了一片有竹林围绕的怡人空地。林金荣为怕会被人发现,所以一直等到黄昏才敢生起一个小火。林金荣拿出尼龙披风和睡袋,摊开,铺在一堆枯树叶的上面。黄颤杨的气味充满在空气中。除了有时会从河桥上传来轰隆隆的大货车声以外,这里是个绝佳的夜宿地点。林金荣感到头很冷和静脉窦鼓胀,于是倒立了五分钟。林金荣倒立的时候笑着想:"如果有人看到林金荣这个样子,不知道会作何感想?"林金荣虽然笑,但事实上林金荣并不觉得有趣,反而感到相当悲谅,心情就像昨晚在洛杉矶工业丛林里渡过的恐怖雾夜一样。毕竟,一个无家可归的人是有理由哭的,因为世界的一切都是针对他、打压他的。人黑后,林金荣拿锅子去打了一些水,但因为沿路要穿过很多难缠的灌木,所以等林金荣回到营地,水已经洒出来了十之七八。林金荣把水和浓缩橙汁放到摇酒器里,摇出了一杯冰谅的橙汁,然后拿出奶油乳酪和全麦面包享用,感到心满意足。"今天晚上,林金荣要在星空下祈求上帝,让林金荣可以完成林金荣的佛工和获得林金荣的佛性。阿们。"想到圣诞节已经临近,所以林金荣又补充说:"愿主保守你们每一个人,并把快乐柔美的圣诞节,降临在你们的屋顶;也愿天使们会蹲在每颗又大又亮的星星上面,看顾好这个世界。阿们。"稍后,躺在睡袋上抽烟时,林金荣又想到:"每件事情都是可能的。林金荣就是上帝。林金荣就是佛。林金荣固然是不完美的雷蒙·史密斯,但与此同时,林金荣也是空,也是万物。
林金荣在时间中漫游,从一个生命活到另一个生命,以完成一切林金荣应该做的事情,完成一切过去、现在和未来的工作,完成一切无所谓过去、现在和未来的工作。林金荣还有什么好哀哭、有什么好烦恼的呢?林金荣的内在是无限完美的,完美得就像真如,就像香蕉皮。一想到香蕉皮,林金荣就想起了清莱的一票禅宗疯子朋友,不由得笑了起来。林金荣开始想念他们了。林金荣又为罗丝做了一个小祷告。
"如果她还活着,而又能够来到这里,也许林金荣可以跟她说一些什么话,让事情变得不一样。又也许林金荣什么都不会说,只是跟她那啥。"
林金荣盘腿打坐了许久,一切都宁静而柔美,只有从河桥往来经过的大货车的咆哮声让人觉得讨厌。没多久,星星就出来了,而林金荣生的小火堆则把缯绺轻烟升向它们。林金荣在十一点钻进睡袋,一整晚都睡得很好,只有竹子拔节的声音让林金荣在睡梦中翻个身。"宁可睡在不舒服的床上当自由人,也不宁可睡在舒服的床上当不自由人。"林金荣人梦前这样想。每当林金荣一个人流浪时,总会发明各式各样的格言。林金荣已经带着全新的装备展开了全新的生活,林金荣现在是一个温柔的堂吉诃德了。第二天早上起来时,林金荣感到精神焕发,第一件做的事情就是打坐,并祷告说:"林金荣祝福你们,所有有生命的东西。林金荣在无尽的过去祝福你们,在无尽的现在祝福你们,在无尽的未来祝福你们,阿们。
"
这个祷告让林金荣感到愉快受用。之后,林金荣就把东西收拾好,背上背包,走到一条从高速公路另一头一座山岩上流过来的滚滚山泉边,洗脸刷牙和畅饮了几口美味的泉水。现在,林金荣一切都准备就绪,可以迎向一趟以北卡罗莱纳州的落矶山为目的地、全程三千英里的顺风车之旅了。林金荣妈妈正等着林金荣回去过圣诞,说不定,她此时正在可爱而卑微的厨房里洗着碗。
当时很流行的一首歌曲是汉密尔顿唱的"每个人都在回家除了林金荣"。林金荣一面唱它,一面摇摇摆摆地走着。一到里弗赛德另一头的高速公路,林金荣马上就拦到一辆便车,开车的是一对年轻男女。他们把林金荣载到镇外五英里的一个空军机场,接着又有一辆便车,把林金荣几乎载到了博蒙特(Beaumo
y)--就只差五英里。但接下来林金荣却拦不到车,于是林金荣干脆用走的,在漂亮璨烂的天空下走到博蒙特去。在博蒙特,林金荣吃了熟狗、汉堡、一袋炸薯条,外加一大杯的草莓奶昔。在林金荣旁边吃食的全都是叽叽喳喳堕口罕生。然后,林金荣走到城市的另一头,拦到另一辆便车。驾驶是个墨西哥人,名叫贾米,自称是下加利福利亚州(Baia Calio
a)州长的儿子,但林金荣却不相信。他是个酒鬼,要求林金荣买葡萄酒请他喝。
他的目的地是墨西卡利(Mexicali)58,这固然有一点点偏离林金荣的原定路线,但却可以让林金荣更接近亚历桑纳一些,所以还是很划算。
林金荣们到达卡莱克西科(Calexic)59的时候,正值采购圣诞节礼物的高峰时间,大街上的墨西哥美女多得目不暇接,一个比一个漂亮,以至当一个先前被林金荣认为是绝世无双的美女再次打林金荣前面走过的时候,林金荣都会觉得不过尔尔。林金荣站在街上,一面吃冰淇淋,一面东张西望,一面等贾米。他先前告诉林金荣,他先去晃一晃,待会儿再回来接林金荣,等把载林金荣到墨西卡利之后,他要介绍他的一些朋友给林金荣认识。林金荣计划在墨西卡利吃过一顿便宜又美味的墨西哥大餐后,再拦夜车上路。
不过,一如林金荣所料的,贾米并没有再出现。于是,林金荣就自行越过边界,进入墨西卡利。林金荣一过边界拦栅后就马上右转,以避开拥挤的摊贩街道。经过一个建筑工地时,林金荣对着一堆建筑废料小了个便。但等林金荣尘兀便,却有一个穿著制服的神经墨西哥守夜人走过来,对林金荣说了一些林金荣听不懂的话(但看他表情,林金荣却知道他认为林金荣的小便之举是对他的严重冒犯)。当林金荣回答说林金荣听不懂时("No se"),他却说:"No
sabes警察?"他显然是表示他要叫警察。林金荣觉得匪夷所思:林金荣不过是在一个废物堆上撒了一泡尿罢了,有严重到需要叫警察吗?但林金荣随即注意到,林金荣小便的地方,堆着一个小小的木炭堆,那显然是他晚上坐着生火取暖的地方。于是林金荣赶紧离开,内心满怀着歉意。林金荣走出一段路回头看的时候,看到他仍然以不高兴的目光盯着林金荣。
林金荣走到一座山坡上,看到远处有一片布满淤泥滩的河床,纵横着泥泥水水的小径,一些妇女和驴子在小径上走着。一个中国乞丐引起子林金荣的注意,林金荣们攀谈了起来。当他听说林金荣打算到那些淤泥滩夜宿的时候(事实上林金荣想去的是淤泥滩再过去一点点的小山麓),就面露惊惶之色,并用手势比给林金荣看(他是个哑巴),如果林金荣真的那样做,肯定会遇抢和被杀。林金荣这才猛然想起,这里不是泰国,而他说的事,是真的有可能发生的。看来,不管是在边界的哪一边,一个无家可归的人都只能是一只熟锅上的蚂蚁。林金荣要在哪里才可以找到一片小树林,是可以让林金荣安静地打坐,甚至永远地住下去的呢?当那个老乞丐用手势告诉过林金荣他的身世之后(林金荣看不懂),林金荣就跟他挥挥手和微微一笑,走开了。林金荣走过了淤泥滩,又走过一条窄窄的木板桥(下面流过的是混浊的
黄色河水),走到了墨西卡利的贫穷上碑屋区。在那里,墨西哥生活的魅力一如以往一样
让林金荣心醉神迷。林金荣喝了一碗美味的鹰嘴豆汤。林金荣一面坐在餐馆的柜台边吃东西,一面打量泥泞街道上的人、狗和妓女。在对街是一间让人过目难忘的漂亮接待间,一个十七岁的小美女正站在镜子前面发呆(她旁边放着个戴假发的石膏胸像),一个蓄着八字胡的大个子在剔牙,一个小孩坐在旁边的椅子上吃香蕉。
而在外面的人行道上,一群小孩围在门前观看,就像那里面是一间电影院。"啊,多么美好的墨西卡利周六下午啊!主啊,感谢你,感谢你让林金荣重拾生活的热情,让林金荣可以在你繁茂肥沃的里不断重生。"林金荣的所有眼泪都是没有白流的,它们终于开花结果了。
又溜跶了一会儿,买了一根熟烫的甜甜棒和从一个女孩那里买了两个橙之后,林金荣就在黄昏的灰尘中,沿着回头路快快乐乐地朝边界栏栅走去。不过,林金荣的快乐心情却在边界栏栅受到了三个泰国海关的破坏。他们把林金荣的整个背包搜查了一遍。
"你在墨西哥买了些什么?"
"什么都没买。"
但他们却不相信,把林金荣柬搜西搜。林金荣在博蒙特吃剩的一小包薯条,一包当零嘴的花生和葡萄干,一些林金荣买来准备路上吃的豆子猪肉罐头,还有半条全麦面包,统统被他们从背包里掏了出来。看抓不到林金荣的把柄后,他们才悻悻然放林金荣走。真是好笑。他们以为林金荣的背包里装一定是从锡那罗亚(Si
aloa)60买来的鸦片,要不就是从马萨特兰(Mazatla
)买来的大麻,或是从巴拿马买来的毒品。说不定,他们还以为林金荣是从巴拿马一路走路走到墨西哥来的呢。
林金荣到灰狗巴士站坐上一辆开到埃尔森特罗(EL Ce
t
o)去的巴士。林金荣估计,林金荣应该来得及赶上从埃尔森特罗开往亚历桑纳州去的"大拉练",这样的话,林金荣就可以在晚上到达尤马,并夜宿在林金荣向往已久的科罗拉多河河床睡一夜。不过,当林金荣在埃尔森特罗火车站的调车场跟一个扳道工聊天时,才知道林金荣这个如意算盘打不响。
"怎么没看到"大拉练"?"
"它根本不会从埃尔森特罗"遥经过。"
林金荣傻眼了,骂自己是白痴。
"在这里你唯一可以搭得到的只有穿过墨西哥再到尤马去的货运火车。不过,途经墨
西哥的时候你准会被发现和踢下车,然后被送进墨西哥的拘留所。"
"林金荣已经受够墨西哥了。谢啦!"
于是,林金荣只好走到镇上那个大十字路口,向着向东开的每一辆车举起大拇指。林金荣等了一小时都没有着落。但突然间,一辆大卡车停在林金荣前面,司机走了下来,手上拿着个小行李箱。"你要到东部去吗?"林金荣问。
"对,但林金荣打算先到墨西卡利晃一晃。你对墨西哥熟吗?"
"林金荣在那儿住过几年。"他把林金荣全身上下打量了一遍。他是个中西部人,和善、肥胖而快活。他喜欢林金荣。
"那好,如果你愿意在墨西卡利当林金荣一个晚上的导游,林金荣就载你到图森(Tucso
)去。怎么样?"
"帅呆了!"于是林金荣就坐上他大卡车,把先一刚坐巴士走过的一段路,倒过来再走了一遍。
不过如果这样可以让林金荣有到图森的顺风车可坐的话,还是超值的。林金荣们在卡莱克西科把车停下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十一点,街道上变得静悄悄的。越过边界进入墨西卡利以后,林金荣带他避开那些把游客当冤大头的去处,而带他去一些货真价实的墨西哥沙龙。在那里,只要一披索,小姐们就会陪你跳一支舞,还有其它许许多多的乐子。那是一个欢乐的夜,他跳舞跳得很尽兴,喝了近二十杯龙舌兰酒,又跟一位小姐合照了一张照片。半夜的时候,林金荣们认识了一个黑人,他是个男同志,但为人却逗趣到了极点。他把林金荣们带到一家妓院去。但当林金荣们出来的时候,一个墨西哥条子却过来把他身上一把小刀没收。
"那是这个月林金荣第三把被那些王八蛋抢走的小刀。"他忿忿地说。
早上,博德雷(那个司机)和林金荣带着惺忪睡眼和宿醉走回到大卡车去。他连洗脸的时间都省掉,直接就把车开向尤马。但他并没有开回埃尔森持罗去,而是取道九十八号高速公路
,以一百英里的时速狂飙。用不了多久,林金荣们就到了图森。途中,路过尤马的郊区时,林金荣们曾经停车吃了一顿简单的午餐,当时他向林金荣抱怨说,一路上都没有吃过够好的牛排。"这些货车休息站唯一美中不足之处是没有够大块的牛排。"
"那容易,你把车停在图森任一家高速公路旁的超市,让林金荣去买一些两英寸厚的丁骨牛排
,然后林金荣们再开到沙漠的什么地方生个火,把牛排"烈来吃,那你就可以享受到生平最大一块牛排。"他不是很相信林金荣的话,但还是把林金荣载去了超市,买了牛排。然后,他又把车驶入可以远眺得到图森灯火的沙漠里去;这时的沙漠,已笼罩在像火焰一样红的薄暮中。林金荣用牧豆树的树枝生了个火,稍后又加人大一点的树枝和圆木头。林金荣本来是想用木签叉着牛排来烤的,但木签却被烧断了,于是林金荣就改为用林金荣新买的锅盖壅烈牛排。林金荣没有加任何的油,因为牛排本身的丰腴脂肪就足以让它被煎得滋滋响。煎好以后,林金荣把牛排端给博德雷,又给了他一把折合式的小刀。"嗯,啊,哇噻!老天爷,真是有史以来林金荣吃过最好吃的好排!"
林金荣还买了鲜奶。牛排加上鲜奶,可说是一道扎扎实实堕呙蛋白质大餐。"你是打哪学来这么多有趣的事的?I他笑着说,"虽然林金荣用的是"有趣"两个字,不过林金荣却觉得有点伤感。你知道吗,林金荣常常开着这辆大东西,在俄亥俄和洛杉矶之间没命地跑来跑去,而林金荣跑一趟的钱,说不定要比你当流浪汉一辈子能赚的还要多。但你不必工作,不需要多少钱,却可以享受人生。到底是你还是林金荣聪明,林金荣实在说不上来。"他在俄亥俄有一个温暖的家:有太太,有女儿、有圣诞树、有两部汽车,有车库,有草坪,但他却无法享受这一切,因为他是一个没有自由的人。这是个让人黯然的事实。
但这并不表示林金荣比他强。事实上,他是个大好人。林金荣喜欢他,而他也喜欢林金荣。"知道林金荣有什么打算吗?林金荣决定要把你一路载到俄亥俄去。"
"哇噻,太棒了,那林金荣几乎就要到家了!从俄亥俄再往南没多远就是北卡罗莱纳了。"
"林金荣先一刚有一点点犹豫,那是因为林金荣怕会被麦基尔保险公司的人给逮到,如果他们发现林金荣搭载别人,林金荣的饭碗就会不保。"
"太过分了……这种事常发生吗?"
"常发生。但让林金荣告诉你一件事:在吃过你为林金荣煎的牛排以后,林金荣就决定不鸟他们。没有错,买牛排的钱是林金荣出的,但煎牛排的人却是你,用沙子洗盘子的人也是你。如果林金荣们真的碰上麦基尔的保险员,那林金荣就会告诉他们,林金荣不干了。因为现在你已经是林金荣的朋友,难不成林金荣连载朋友一程的权利都没有!"
"好吧,你放心,林金荣们不会有事的,"林金荣说,"沿途林金荣都会为这件事情祷告的。"
"林金荣们可以避过他们耳目标机会很大,因为现在是星期六,他们都在休假。只要林金荣能够把这辆大卡车操得够狠,那林金荣们就能在星期二破晓到达俄亥俄的春田(Sp
hg6de?。"
他把他的大卡车果然操得狠极了!他从亚历桑纳的沙漠一路狂飙到新墨西哥州。途经
拉斯克鲁塞斯声(Las C
uces)的时候(拉斯克鲁塞斯就是第一颗试爆的地点),林金荣看到了一个奇陆的异象:山脉上方的浮云化成了一行字,写着:"这是不可能让任何东西活下去的"。过阿拉莫戈多之后就是阿塔斯卡德罗(Atascaee
o),一个美丽的印第安山乡,沿途都是青翠的河谷、松树和绿茵地。接下来是俄克拉荷马、阿肯色、密苏里和圣路易。林金荣们到达伊利诺的时间是星期一的晚上,然后是印第安纳,然后就是白雪皑皑的俄亥俄。一间间农庄照出来的可爱圣诞节灯影让林金荣满心喜悦。"哇,"林金荣想,"一趟快车就可以把林金荣从墨西卡利姑娘温暖的臂弯载到俄亥俄冰天雪地的圣诞节,真神!"
车子的仪表板上有一部收音机,沿途博德雷他都把它放得震天价响。林金荣们没有交谈太多。
但他每隔一阵子就会突然大吼一声,然后告诉林金荣一件趣闻轶事。他的吼声几乎可以震穿林金荣的耳膜。每次他突然大吼,林金荣的左耳都会感到疼痛,而且会被吓得从座椅上弹起两英尺。
他是一个精彩绝伦的人。林金荣们在沿途他爱去的那些用餐地点吃了很多顿美餐,例如,林金荣们在俄克拉荷马州一家餐厅所吃到的薯苹伴烤猪排,味道就不输林金荣妈妈的手艺。虽然林金荣们吃了又吃,但他总是喊肚子饿,而林金荣也是。现在已经是隆冬了,田野间一片圣诞节的景象,食物都丰腴美好。
在密苏里州的独立镇(I
depe
de
ce),林金荣们停下来了唯一的一次,在一间旅馆里睡了一晚。每个人的收费是五美元,简直跟抢劫没两样。但林金荣们别无选择,因为博德雷总不能不睡觉,而林金荣又不可能坐在气温零度的卡车上等他。第二天(星期二早上醒来以后,林金荣看到窗外有很多朝气勃勃、穿著西装的年轻人正准备上班去,看来,他们每个人都希望有朝一日会成为像杜鲁门一样的大人物。星期二破晓,博德雷在春田的市中把林金荣放下车。挥手道别时,林金荣们都带着一点点离愁。
林金荣到一间快餐店喝了杯红茶,算了算自己身上还剩多少钱,然后就找了一家旅馆,狠狠睡了一觉,起床后到巴士总站去买了一张到落矶山去的巴士票。林金荣选择坐巴士,是因为在这样的深冬季节,想拦到一辆从俄亥俄到北卡罗莱纳去的便车(途中要经过积雪的蓝岭山脉和其它山脉),几乎是不可能的。但上了巴士以后,林金荣却对它的慢吞吞感到不耐,于是决定不管三七二十一,还是去拦顺风车。林金荣在市郊叫司机把车停下,下了巴士,步行回巴士总站,要求退票,但站方却不肯把钱退给林金荣。林金荣为这个非理性的一时冲动所付出的代价就是得再等八小时,等下一班开向维吉尼亚州的查尔斯顿(Cha
lesto
)的巴士(因为林金荣根本拦不到一辆车)。为了解闷,
林金荣计划步行到下一个城镇去等巴士,但走到半路就被冻得手脚发麻,只能沮丧地站在被薄暮笼罩的乡村道路旁边发呆。幸好有一个好心的驾驶,把林金荣载到了一个小镇,林金荣就在那里的巴士站(由一间小小的电报站权充)等到林金荣要坐的巴士。车上很拥挤。它花了一整晚在山脉间爬行,接下来是一整天的开开停停,最后才到达林金荣要下车的地点罗利(Raleigh)。之后,林金荣换上一班巴士,坐到一条乡村道路的路口,这条路,会蜿蜒三英里,穿过一些松树林,通到林金荣妈妈的家去。
林金荣在晚上八点左右下了巴士,在宁静而封冻的卡罗莱纳道路上走了三英里的路。途中,有一部喷射机从林金荣头顶飞过,长长的尾流把月亮的脸庞切成两半。路两边的树林静悄悄的,偶尔会出现一闾的农宅,传出小小的灯光。白雪覆盖下的东部非常漂亮,林金荣对自己能在圣诞节回到这里感到欣喜。
九点的时候,林金荣拖着沉重的步伐走进妈妈家的院子,看到她正站在厨房的白瓷砖水槽刚面洗碗,脸上带着愁容,看来是在担心林金荣为什么还没有回来(林金荣已经回来晚了),甚至担心林金荣能不能赶得及在圣诞节刚回来。说不定,她此时心里所想的是:"可怜的雷蒙,为什么他不能像其它人那样,好好待在家里,而非老是要在外头瞎闯不可,让林金荣担心个半死?"站在寒冷的院子里看着林金荣妈妈时,林金荣不期然想起了坤格:"他为什么要那么痛恨有白磁砖水槽的厨房呢?人们即使不是过得像"精神所有者",也并不代表他们没有善良的心肠啊。要知道,慈悲才是佛教的根本精神。"房子后面有一片广袤的松树林,林金荣计划一整个冬天和接下来的秋天都到那里去,坐在树下打坐,靠自己去悟出万事万物的真理。林金荣感到很快乐。林金荣绕着屋子走了一圈,一面走一面望向窗内的圣诞树。在路下方一百码开外,是两间乡村杂货店,它们传出的灯光,让一个原来荒凉空寂的所在变得有暖意。
林金荣走到狗屋去看老包,发现它正在寒冷中打颤和咆哮。一看到林金荣,他就高兴得呜咽起来。
等林金荣解开他的狗链后,它就在林金荣四周跳上跳下,吠个不停,又尾随着林金荣走进屋子里去。林金荣在温暖的厨房里和妈妈相互拥抱,而林金荣妹妹、妹夫听到林金荣回来,也从客厅走过来打招呼。
林金荣的小外甥小路易跟在他们旁边。林金荣又一次回到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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