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明心脚下终是慢下了。
口中喘着气,张明心抬头看看前方,又看看后方。
前方看着,一扇巨大楼门立着,门中心苍劲的黑字“七玄”,若认真数,所站之处到那楼门,也不过数十阶梯。
而后方,离莫惊尘落下的白石平台,也不过数十阶梯。
一个时辰,张明心跑了一个时辰,也不过跑了数十阶梯,那阶梯看着,极为普通,白石,边缘长着青苔,长一张,宽一尺,高不过数寸。
无极梯,无极之数,到底几何?
张明心伸手一抹几乎滴入眼中的汗水,回头问跟着身后的莫惊尘,脚步却是没停,“莫大哥,这石梯,怎么怪怪的,跑不完,算着,我都跑过一座半小山了。那两位大哥,看着是走,却是入了那门,进了……进了七玄宗了……”
莫惊尘面色冷冷,脚下却似一直站着,似是看着张明心一直前跑了个多时辰,“无极梯,拜我玄宗山门,求道也好,寻友也好,过不了,便入不了宗门。”
顿了顿,莫惊尘又道:“路,终须自己走,尽头有多远,自己去探。若不愿了,我便送你下山,寻一善人之家,收养你也不难。”
听了莫惊尘的话语,张明心脸上竟变得坚韧,抛去了疑惑,脚上又再加速,更加奋力跑着。
孩童的汗水,如雨洒落石梯,那白石,却不将小小的汗水吸入,而是向后慢慢滑去,那汗滴一滴一滴,如滚珠一般,慢慢滚着,日光之下,闪若明珠。
莫惊尘低头看了看那闪烁的汗滴,抬头,缓缓向前走去。无极试心,无穷无尽,
心不韧,何以修道,心不坚,怎忍岁月;
修道苦,道成之时,白须秃发,常见之时;
大多修真直入,前呼问道,下瞬羽化;
心不韧,怎忍得住那百十年苦修……
心若茫,无极便在,心若定,无极有尽。
一步,一步,离着楼门的阶梯一级一级减少,日将西沉之时,张明心终于一脚踏上楼门之平台。
“我到了!”张明心喜得举手向天一喊,头上汗水四洒,喊完双眼一闭,一头趴在地上,那胸膛,那嘴中,长大着,急急喘气,手脚无力地抖着。
与莫惊尘、张明心同归的几名弟子,早早入了玄宗楼门,此时留了一名弟子在此打坐等候,张明心一喊一趴,把弟子吓醒,急急来看。
身体自然动着,这孩童,却是疲得昏睡过去,却是无碍。
“带他寻间弟子空房,让他歇息一夜。我去见宗主。让他呆在房中,有人传,再跟着去。”莫惊尘一步一步走上平台,对着那弟子说。
“好,莫师兄。”弟子点头应了,扶起了张明心,想想,问了一句,“师兄,我拜入山门时,比他还大些,这无极梯,我是走了两日一夜……他只用了三个时……”
莫惊尘没有答,只是向前走去。
再快,又如何,
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人之道,损不足而益有余,
体强心坚,也是缺魂少魄所补的不足,只是想修道……
弟子见莫惊尘不理会,抱着张明心,想宗门内另一处走去。
七玄宗门内,一处大殿。
“明觉法师圆寂?”店内一墨色道衣中年人,面上少许惊愕,语气却是平常,“你失一臂,明觉圆寂,一村屠尽,万魂殿魔主,浮屠门蚀心老鬼,好一番狡计。”
那墨衣中年人,背着莫惊尘,站于大殿之中,身体飘飘渺渺,若在,又若不在,似是与这大殿,浑然一体。
中年人举着莫惊尘的玄光游龙剑,细细看上剑身的密麻血丝,忽地伸手一抚,剑上血丝散尽,剑身光洁,却并无一丝血气四散,竟是生生化为虚无。
转头打量了莫惊尘,墨衣中年人问道:“你的伤如何?”
莫惊尘跪在地上,抬头答到:“师父,伤已无碍,不过是损了一……”
莫惊尘忽而停话,心中苦笑,不过是,损了一臂,相比那一命……
墨衣中年人,便是这七玄宗中,掌门宗主,玄清。
“哼,不过一臂,倒是便宜的。”玄清看着莫惊尘,面已肃然,“那小童身上,真有那至宝?明觉这一步棋,狡猾得很,怎不将此孩童送入般若寺!”
莫惊尘点点头,答了声是,也不搭师父后面一问。
“今后,你禁出宗门,闭关十年,十年后再见我,若依然不悟,再禁十年!”玄清将剑递与莫惊尘,“去吧,那小童,明日,为师自会料理。”
莫惊尘接过剑,依然跪着,对着玄清一拜:“师父,明日劣徒也想在场,待此事了,弟子必再不出玄宗,苦修功法……”
“你可知那数位首座,不是那么易予,这孩童入我宗门,必有一番心斗。”玄清盯了一目莫惊尘,转过身去,“你虽天资卓越,却心性浪荡,若先前听得我话,好好再修十年二十年,那狐岐山时,决不会如此狼狈!”
莫惊尘躬身低头又是一拜,头磕于殿中石板之上。
“弟子知悔!”
夜已深,张明心躺于一张木板床上,盯着同样是木板的屋顶,全无睡意,心中不断尽是回想这数日之奇遇,有悲伤,也有兴奋。
七玄宗弟子将张明心送至此时,唤醒张明心,告诉张明心,自己名叫周新,指引张明心洗涮,食了几碗米粥,便离去,叮嘱张明心莫要四处乱跑。
张明心四处看看,最后躺于床上,却是无法入眠。
隔着衣服,张明心抚着与胸前皮肤相贴,温润的物事,想着老和尚背着自己,在山中行走,所念的那段经文,终于呢喃了一句;“老和尚……”,沉沉睡去。
竖日清晨,日出不久,七玄宗弟子周新,便敲门而入,看着张明心依然酣睡,淡淡一笑,唤醒张明心洗刷。
“宗主唤你去三清殿,赶紧洗涮吧,我在门外等你。”周新嘱咐完张明心,便在门外等候。
张明心于床上一跃而起,胡乱洗涮几下,便跟了出来。
周新领着张明心,出了木屋庭院,向宗内走去。
张明心四看,此处一片木屋庭院,有大有小,木屋样式几乎无二。
周新边领张明心,边介绍着七玄宗内。
“无极梯,七玄楼门之后,便是这千柱台,千柱台后,便是云海三清殿。”
张明心放眼望去,前方烟雾弥漫,一处宽广的广场,高高矮矮,立着无数的半透明柱子。
光照之下,柱映人影,又浅泛各色,云雾之中,几道彩虹跨过,似是有数柱相连,远望近看,若临神迹,恍若世外。
那柱子,似玉非玉,似石非石,泛光柔和,近了,柱子大大小小,最小也数人合围,数丈之高,柱柱绕云烟之气,那高的,却见不到顶。
张明心看得惊异,大张着嘴,周新又说:“日中之时,虹光无数,又不耀眼,那时最为好看。这柱到底有多少,也有好事的师兄算过,烟雾遮掩,却也算不太清。传说是,宗门之中,有德之弟子羽化或陨落,便能在此立上一柱,德大者,柱便高大些。”
张明心边走边望,前方云雾之中,走出一人,周新一愣,脚步停下,欣喜地叫了声:“白师妹,你怎在此?”
数柱之间,云雾之中,走来一名十二三岁的少女,背着剑,身着女弟子衣裳,虽是年少,却小巧玲珑,仙姿玉色,一脸冷漠之态,却似白璧无瑕。
闻声,少女星目若辰,向两人看来。
张明心一时之间,竟是愣呆之态,心中噗地一跳。
年少不知情,只是,少女似是与己同龄,那一双灵眸,冷冷之光,就似落入了张明心中,如镜水激浪。
“那双眼睛,真是漂亮,左蓝右青,好像,好像女神仙。”张明心心中一种奇异之感,只定定盯着那双眼睛。
少女点头走过,并无言语,少女也是极奇,双瞳异色,冰冷之光,似蓝天碧水。
良久,一只手拍在张明心肩上,周新似笑非笑,看着张明心:“师……小兄弟,入迷了,白清瑶师妹年纪虽小,身姿与道行,均是我七玄宗中众师兄弟夸赞不绝,天资过人,不出三年,必然是我门中佼者,七玄之名,她是必掌其一……”
张明心哦了一声,继续前行。
那心中镜浪,更多的,只是,少女英姿冷目,对比他所见白衣女子、于秀、王靖等人皆是不同。
一身冰冷,难以接近,更像,更像神仙……
过了千柱台,张明心见得前方,一座大殿,立于一片白地之上,大殿之后,却似有多道巨门。
张明心抬脚,却是被周新一把拉住。
“小兄弟,小心,这脚下,可是万丈深渊,一失脚,怕是唯有大罗金仙,才能救得住你。”
张明心被拉得脚一挑,却是挑起一团白云,在脚上飘散,落回白地之内。
张明心心中一惊,连忙后退,这哪是白地,分明是白云云层。
这白云云海,远远延伸,似到天边,细看之下,云海数处,如浪翻滚。
张明心眼中闪烁,问道:“周大哥,这云海,你是要携我飞过去么?”
周新摇头:“道家宗门重地,皆是有秘法禁止御器,试想,我们七玄敬的是三清,若弟子日夜御器从三清头上越过,是多大不敬。”
又伸手一指那云海中翻滚之处,一脸笑容:“你看,过这云海,得靠它们。”
周新捏了个法诀,向脚下云海一指,一团青气,散入云中。
云开无声,一巨物从脚下云海中月初,吓得张明心趴坐在地。
那巨物身似鱼儿,背上平平,两侧却生鸟翼,跃起可见,有三丈之长,嘴中蠕动,身一抖洒下一阵水滴,侧身落于云海边缘,向周新叫着,那声如歌。
“异兽蠃鱼,翔天生水,守这云海,可载我两人去三清殿。”周新牵着张明心站上鱼背,向三清殿一指,那鱼便向云海中稳稳游出。
到了三清殿台下周新又捏一法诀,向云海射出一团青气,蠃鱼放下两人,吞下青气,潜云而去。
周新领着张明心,走上台阶,敲了敲三清殿巨大的正门,两声道:“弟子周新,受宗主之令,携张明心小兄弟来见。”听到门内应,周新推开殿门,门内施礼,示意张明心进去后,又闭上门,走到云海边站着。
张明心走入殿中,心中紧张,也不敢抬头太高。见着前面空着,便往前走,直至看到地板上有其他物事,才停下。
噗通一声响,张明心跪下便磕头:“我叫张明心,今天……今天拜师,拜你为师。”
几声笑声想起,有男有女。
“站起来,抬起头。”前方一句威严的声音响起,张明心慢慢抬起了头,却没有站起来。
三清殿中,空空荡荡,一股威严萧杀之气,前方三座巨大神像,一张供桌,再靠前,一张主椅子,坐着一人,便是玄清道人,旁边站着莫惊尘。殿内两边,各一排椅子,分开坐着四男一女。
说话的,是玄清。
张明心见着莫惊尘,心中喜悦,稍微安定。
“身体比常人强健数分,难怪三个时辰便过了无极梯之试。”玄清双目若利刃,看着张明心,张明心一悚,又低下头来。
玄清左右转头,对四男一女说道:“事之往来,诸位师弟师妹应已明了,明觉法师所托的,便是这个孩童,诸位商量商量,是哪一宗,收此子教导。”
那唯一一名女子,转过头,并不搭话。倒是玄清左手第一人,一名中年壮汉从椅中站起,声音洪亮,边说边走向张明心。
“三个时辰,便过了无极试,心坚体健,应是条苗子。流月宗女子居多,怕是对男童有拒,何况明月师妹两年前刚收了一根百年难遇的好苗子,也不会再收此童了。”中年壮汉说着,已走到张明心身旁,捋了捋胡子,一手伸出,搭向张明心肩膀,“逍遥宗、符宗、艺宗,今年也收了不少精英弟子,这孩童,便让……”
中年壮汉手搭在张明心肩上,话语一停,脸上笑着,拍拍张明心的肩膀:“便让我等宗主,收他为徒,莫负了明觉大师之托!”
说着壮汉走回座位,笑着坐下,那笑,却似有其他韵味,此人便为七玄律宗首座,全通道人,律宗,掌七玄宗宗门规,刑罚之事,七玄之中,弟子最盛。
玄清看着全通坐下,看了一眼莫惊尘,心中暗叹,又对众人说道:“我已百年不收徒,数位弟子虽不成器,但我已无再收徒之打算。此子,缺一魂爽灵,缺一魄伏矢,只余两魂六魄,若非明觉托付,实是不合修道。”
除了全通,众人一停,均是愕然,一两人暗叹可惜。
那女子,明月师太,哼了一声,冷冷呛道:“不合?缺一魂或一魄,或还能引气入体。双缺,还是缺的炼气主魂主魄,怕这孩童,一生也无法引气入体,何谈炼气!”
玄清冷冷地看了明月一眼,明月也不理会,继续说着:“不若在山下,给他寻一善人家,也算不负那明觉老和尚之遗了。”
“明月师妹此言差矣,听莫师侄说了,这老和尚,也不求此子成得大器,只是想圆了此子之梦,入得道门,修得御器,十年百年,却是圆满。”全通道人笑着,反是呛了明月一句,“难道我堂堂七玄宗承了他人之诺,却应不了?宗主不愿收,流月宗不愿理会,还有符宗,艺宗两宗!”
说着,全通看向坐在明月旁,却离明月隔了一个空坐的两人,其中一人正低头掐指算着什么,另一名,见全通看来,却冷冷一哼,回道:“你们是想,他叫我这平庸之辈当师傅,将来般若寺来了人时,见着他帮尔等洗衣煮饭,叠被点香,到时,你等脸上,可有光?别忘了明觉大师,当年对我等数人,也算是有恩的!你们若不怕,他便跟了我艺宗吧。”
众人沉默,玄清对说话之人,艺宗首座刘在云,颔首叹气。
殿中香气袅袅,一时之间,却是静得吓人。
终是张明心幽幽说了话:“你们,都不想收我当徒弟,是么?”
张明心一言,竟让在座数人无以应答,莫惊尘想开口,却被玄清以手止住。
“哼,小童,你莫担心,今日他们均不愿当你师父,明日这七玄宗,必被天下正道宗门,笑掉大牙!”明月冷冷一瞟众人,起身走近张明心,单手将其扶起,“你何必跪着如此辛苦,你已无父母亲人,要跪,便只跪应了当你师父之人,或你害了负了的人,其他,纵是天地,也未必当得起你跪!”
张明心站着,听着,不知所措。
“我玄宗,有七宗,我不愿收男徒,你们五宗不愿收缺魂少魄的孩童,还有一宗,怎不叫他收。”
明月环顾数人,几人有的错愕,有的疑惑,全通眉眼一跳,哈哈一笑:“明月师妹说的是醉宗,不错,不错,我竟忘了,我七玄,还有这一宗,哈哈。”
“醉宗老……首座,今日正好在我宗库房。”方才不语掐指演算的符宗首座,符铁口,此时也开了口。
明月看着玄清,玄清闭上眼,良久,点了点头,示意莫惊尘传话带醉宗首座来。
莫惊尘看着师父,一脸恼怒,也是等了半晌,见师父依然闭着言,狠一咬牙,外出传话去了。
莫惊尘一去,再回时,有一柱香之久,期间众人皆闭目养神,一言不出,唯有全通,脸笑目弯,手指在椅子扶手上,轻轻敲弹。
那门再开时,进来的,不是莫惊尘,而是一位七八十岁,弓腰白发,须乱脏衣的老人,拿着一个斑皮葫芦,往嘴中灌了一口,大声问道:“宗主找我,有何事?”
众人睁眼,看着老人,却是明月对着张明心说道:“叫师父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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