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国成对袁屿表现出了一个长辈该有的慷慨。
然而胡国成心里并不爽快,这个侄子在他看来有些没趣儿,汽车,照相馆儿,歌舞厅,溜冰场……按胡国成心中来想,对于新兴事物,袁屿这种没见过大世面的土老帽应当表现出很剧大的热情才合乎常理,然而袁屿并没有。
好比讲笑话的人,若得不到旁人反馈的哈哈大笑声,那么他一定是不满意的。
胡国成是个爱面子的,嘴上不说,心里却较上了劲儿,他带袁屿去天桥看别人耍拳脚,袁屿说,太一宗的师兄们比这厉害多了!
然后胡国成又带袁屿去看别人变戏法,三仙归洞,三个球来回转换,神鬼莫测,引来众人一轮一轮的喝彩,袁屿蹲着身子看了片刻,就转身去不远处的摊子上买了两个透明的玻璃碗,他想知道那些球到底是怎么跑进碗里的,最后耍把戏的给悄悄给袁屿捧了茶,说了些袁屿听不懂的江湖话,就连轰带送的把袁屿和胡国成给赶走了。
又遇到角落里猜瓜子儿的,胡国成没忍住,上去眨眼输了百十块,就被袁屿给拉走了。
胡国成觉的自己在晚辈面前丢了人,吃饭的功夫,胡国成嘬口茶,把抽剩的烟屁股按倒茶缸里,颓然又无奈的问袁屿又像是在自言自语:“多热闹,多好啊,你小子咋就高兴不起来呢?”
袁屿隔着窗往外看,外面人来人往,几个小孩正分喝一瓶汽水,店伙计手里的茶壶还滋滋的冒着热气。
袁屿点点头:“挺好的!”
挺好的,只是与自己无关而已。
胡国成拍拍桌子,算了饭钱,也不再提带袁屿去哪儿玩了,随口只说了一句:“世上比你糟糕的人多了去了,大老爷们可以可怜任何人,唯独不能可怜自己,懂么!”
袁屿身子不易察觉的僵了僵,可怜吗?从来不是!
前朝时期的这座城,属实是座闲人之城,六十万京旗清政府养着,再加上京官、京吏,亦算不得忙人,穿长衫的读书人又格外的多,这些人不种庄稼不事劳工,自然想法子寻乐子打发寂寞,所以茶馆,戏园子就格外的多,到今日几经破落,虽大不如以往,总归还不在少数。
加之从康熙到乾隆这爷孙儿都是顶尖儿的戏迷,“一口京腔,两句二黄”自然成为京人之态,至清末,每逢到戏园子散场,下场小雨都不湿地皮。
下午在录像厅里睡了几个时辰,胡国成带着袁屿去赶了夜场儿,胡国成指着广和剧场说:“当年,康熙爷曾在此楼看戏,并赐联,日月灯,江海油,风雷鼓板,天地间一番戏场;尧舜旦,文物末,莽操丑净,古今来许多角色。可惜了啊,要搞城市建设,这许多老园子都要被推翻重建作他用了,只留了几个大些的。”
胡国成嘴上说的厉害,却并未真带袁屿进去,按胡国成的话来说,剧场里边儿已经早已没了戏园子当初的滋味儿与景致,寻常剧场演出时,落座的多是些时髦小年轻恋爱搞约会。
天儿渐渐的暗了,太阳眼瞅着也逐渐没了那股子劲儿,蔫巴巴的黄里透着红,胡国成在前头拐了几个弯儿,最后一丝残阳也就抹去不见了。
袁屿远远的隔着墙能听到些若隐若无的喧哗声。
胡国成带袁屿去的戏园子相比前面见到的那几个,显得有些不上档次甚至破旧的厉害,设施很简陋,收拾的干净了些,热闹劲儿却显得很足,胡国成说,这家戏园子,只晚上唱,白天打烊,虽然古怪,却极为热闹。
还没跨进门槛,里面就有人不断嚷嚷着喊胡国成:“胡爷,好久不见,来喝杯茶!”
也有喊胡老弟的,但总归都是有些年纪的人,看得出来,胡国成在这儿是个熟面孔。
袁屿在门口僵着站了很久,努力的想看清这戏园的园名,或是天色渐黑的缘故,怎么也看不清楚,直到被胡国成招呼了两声,袁屿才不情不愿的迈过门槛。
胡国成挨个寒暄了几句,就拉着袁屿仅剩的一桌四椅坐下,才刚坐下,就有腰间挎着布袋的伙计上来熟练的沏壶茶来,又捧出两个茶碗,问胡国成当面结了茶钱,说是茶钱,其实也就是戏票钱,甭管你茶喝不喝,这钱都是少不掉的。
袁屿看那人手腕一转,接到手里的钱就落到了布袋里,就问:“这处座位位置如此之好,怎会空着?”
伙计只笑:“这是留给熟客的!”
胡国成听了,觉得这伙计可真他娘的会给人长面子,老子不就是熟客吗,每次来,这位子都给自己留着。
正前方桌椅对着的地方,是个木戏台,台上“林冲”正唱:
“大雪飘,扑人面,朔风阵阵透骨寒。
彤云低锁山河暗,疏林冷落尽凋残。
往事萦怀难排遣,荒村沽酒慰愁烦。
……
问苍天万里关山何日返?问苍天缺月儿何时再团圆?
问苍天何日里重挥三尺剑?诛尽奸贼庙堂宽。壮怀得舒展,贼头祭龙泉。却为何天颜遍堆愁和怨?天哪天!莫非你也怕权奸?有口难言……”
江西老家时,袁屿也是听过戏的,或是那时年纪小,总听不出什么滋味,同胡飞一样,喜欢电视里的武侠更多一些。
中间换了几壶茶,野猪林也就唱完了。
短暂喧闹之后台下忽的静了,台上忽的闪出一道身影来,在舞台中央周旋,顾盼自若、提刀带马。
台下人都在看戏,袁屿在看人,看台上那个满身巾帼之气却又风情万种的樊梨花。
戏唱完,台下看客开始散去,袁屿仍旧盯着台上看,直到这简陋的园子里的看客只剩了他们两人。
胡国成拉了袁屿几次,并未拉起,正要开口取笑袁屿,台上的樊梨花却一身戏装施施然走下来。
胡国成显然有些紧张,开口想为袁屿的无礼赔罪。
袁屿却率先开了口,质问那樊梨花:“你为何要害我叔?”
胡国成愣住了,满脸的茫然,掏掏耳朵,以为自己听错了,可袁屿身子绷的很紧。
那樊梨花眉目流转,张口笑道:“我唱戏,旁人听戏,何来害人之说?”
很意外,声音颇为温和,却是个男的。
袁屿却抬起手,脸上有些怒:“你唱的是鬼戏!整片园子,只有他一个活人,活人沾染如此晦气,怎能不走霉运?时日久了,难免丢了性命!这还不是害他?你给阴人唱戏,本是积德,可眼见生人误入,不仅不以实相告,反倒作壁上观,是何道理?”
那樊梨花眸子死死的盯着袁屿手上掐出的手印,半晌,如释重负,拱手,道了声:“屋里说!”
言罢,又冲收拾茶壶的那伙计道:“闭门!”
伙计一脸欣喜:“爷,不唱了?”
樊梨花神色有些暗淡:“不唱了,今日权当是最后一场了!”
那伙计闻言,解下腰间布袋,从布袋里摸出一沓零碎的钱,捧到胡国成跟前:“胡爷,您的票钱,如数奉还!”
胡国成还未反应过来,却见那伙计兀自将布袋倒过来,猛的隔空一撒,漫天圆面方孔的纸屑,随风飘走了一大半,至此,胡国成喉头滚动,额头上已经满是豆大的冷汗。
绕过戏台,进了处院子,胡国成和袁屿在屋里坐了会儿,那樊梨花卸去了一身脂粉,竟是个文邹雅气的男人,只是眼角刀刻一样的细纹平添了些沧桑。
那人啜了口茶,只低眼打量袁屿。
袁屿有些不自在:“你认得我?”
那人突兀的笑了,摇头又点头:“见了自然认得!”
不等袁屿分辨其中含义,方才弄茶倒水的伙计捧着一幅画进来,而后很自然的在几人旁边坐下,全无一个下人该有的姿态。
在桌上铺开了那画,画上仍旧是个戏园子,很老,只是画的,却尽是台下的听客。
胡国成只消看了一眼那画,就猛的从椅子上跳起来,语气结结巴巴:“这……心这……这些人……”
是的,这画上的人,胡国成很眼熟,方才还在招呼他喝茶来着,只是,这画的落款,却是雍正十一年。
捧画进来的伙计深深看了一眼胡国成,冲袁屿道:“这画,是我们第一任班主所画,您不知道,我们班主,那可是当年鼎鼎有名的角儿,青衣花旦刀马……就没有咱班主驾驭不了的,宫里头都乐意听咱班主的戏,就您方才坐的位子,就是画上这几位的!他们当年才是咱这真正的熟客,和我们班主有着莫大的交情……”
袁屿手在抖,那画上四人,一僧一道一书生,还有一位,只闭着眼满脸的享受,桌子上的,却拍着一把苗刀。
袁屿仿佛能听到画里那和尚的呼噜声,道士的嫌弃声,书生的无奈苦笑声,以及那苗人跟着戏台上的角色哼小曲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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