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弦果然言出必行,当日便带着长乐入了宫,只是令她不爽的是他不允许她换身衣裙。
一想到自己穿了件少女的血肉滋养而成的丝裙,长乐就暗自发寒。
但想着事有轻重,她只能选择妥协。
余寒的王宫很有特点,带着浓烈的异域风情,圆顶和尖塔建筑很是常见。
据说这是国主姜定权的喜好。
果然清奇,长乐默叹了声。
姜弦虽依旧与她同乘一辆马车,但一直都在闭目养神,全程跟哑了似的。
长乐心想男人的心也是海底的针,当躲得躲。
只是她万万想不到这根尖刺的针会不偏不倚刚好扎在她心底最柔软的地方。
那种痛不欲生即便时隔多年她仍是记忆犹新。
马车在宫门外停下,立即有小内侍模样的人将他们迎了进去。
“镇国大公主已经在等着了。”小内侍低低说,声音并没有想象中那般尖细难听。
姜弦点了点头,大步流星朝姜红妆所在的宫殿走去。
他的步子迈得很大,走得也极快。
长乐一手提了宽幅的裙摆,小跑着才能追上他。
不一会儿,气喘吁吁对着他抱怨着:“这位公子,您能慢点吗?”
姜弦脚下一滞,顿了下来,恍惚中他记得她曾也说过这样的话,而他那是只是会心一笑,索性将她背了起来。
她在他背上很温顺,似乎还很受用。
可如今,那样的事情是断然不会再发生了。
“对不住,长乐公主,宫内不准骑马和行轿,那是陛下和大公主的特权。”紧随其后的小内侍察言观色,打了个圆场。
姜弦开口:“往日过石林和沼泽地,公主似乎没这么柔弱?”
该死!他又提那些过去的事做什么?
长乐幽幽叹口气:“我听说过一种人,只能共患难,不能同富贵。”
“呵——”他又发出那种诡秘的、似笑非笑的声音。
嘲弄还是不屑?长乐分辨不出,但又觉得二者并没有实质上的区别,总之他敌视她、轻视她,明白这点儿足矣。
不过只要能见到心心挂念的父王,这点耻辱长乐并不打算记在心上。
于是她没脸没皮地凑了过去:“既然都来了,待会儿你看看宫里的御医再回去,我觉得你病得不轻,起码鼻腔内是不通顺的。”
姜弦高过她,居高临下看她:“有劳公主担心,不过公主只怕是担心错了人。”
长乐不说话了,实在是自讨无趣,她内心忐忑着,隐约间还有些失落。
这表情变化使姜弦心上掠过一丝不忍。
“走吧。”他又说,这回他走得明显慢了些。
宫里的夹道很长,琉璃瓦片泛着白光,她走在他的影子里,忽然想如果这段路足够走一生,那也或许不错。
“你们来得很快,也很齐整。”雍容华贵的姜红妆有着如同女帝一般的威严,她坐在高阶上的位置,俯视众生。
姜弦叫了声:“母亲。”可这叫法显然有着崭新的意义。
“大公主。”长乐也福了福身。
“没想到大宗师的手艺也是这般好。”她夸赞着。
“老宗师傅?”长乐有了疑问:大宗师清高自持,如何会与她同流合污,做这等恶事?
姜红妆笑着解疑:“宗伟那把老骨头很硬,可是再硬的人也有软肋,这个世界上还没有我姜红妆胁迫不了的人,宗伟如此,你父亲赵狄如此,当然,公主你也是如此。”
明眸皓齿的女子接过话:“大公主的本事长乐已有领教。”
“去见你父亲。”姜红妆看一眼姜弦,“阿弦,你亲自带她去,顺便请公主欣赏一下我近日的‘新作’。”
姜弦对她的话只是默示,没有明确地应声。
长乐不知这个阴毒偏执的女人使的什么手段,但既来之则安之,他们肯让她来见父王,初衷必然不是为了让他们父女团聚。
此行必然是让人憋屈和不适的。
姜弦又领着她朝另一个方向走去,他的行动看上去十分机械,但也看得出并不是被动着在做这一切。
心里有很多问题想问,可是他一个也不会回答,既然如此,那也省省口舌,待会儿见了父王还有说不尽的话。
在一处玉石台阶拐角处,姜弦收住脚步,他顺手拿了旁边一盏宫灯,这大白日点着宫灯,也算是一大特色。
“看见了吗?”他用视线指点着长乐。
长乐顺着宫灯的方向看了过去,惊叫了一声:“老宗师傅!”只见那角落里站着一个人,慈眉善目,须发已白。
可半晌也没得到回应。
长乐抬起眼来,正好姜弦也在看她,眼神里渗出森森的寒意。
“这便是大公主所说的‘杰作’?”她的声音抖动着,形成了一种特有的节奏。
姜弦见怪不怪:“宗伟不识抬举,死有余辜,你身上穿的这件是他老人家最后的作品,也将是他一生洗刷不尽的污点,这种人最怕晚节不保,可是哪有那样多的人能流芳百世?”
“所以大公主就将他制成了‘水银人’?”
“顺我者昌,逆我者亡。”他笑了笑,将宫灯随手一丢,往台阶下走去。
“我不知你们为何为难这样一位老者,他难道不是无辜的?”长乐感到事情不太寻常。
“宗伟无辜不无辜我管不着,但下面石牢里关押的这位却一定罪有应得。”姜弦又笑了笑,只是他的笑一次比一次短促。
长乐看见那间用汉白玉石堆砌而成的别致小屋,很难相信那是座监牢。
“不必奇怪,我母亲对赵狄情有独钟,光是为他修建这座石牢便耗费了数年,终于石牢修好了,它的主人也如期而至!长乐,你看看,最好去摸摸,这里每一块玉石都是最好的,都说温润如玉,玉能生温,我母亲很想知道若是把一个没心的人关在这里很久很久,他能不能重新为她长出一颗心来。”
姜弦这样说,自己却伸出手来,仔仔细细摸着上面的一块玉砖,仿佛那每一块玉砖都在倾诉着如风的往事。
长乐也伸出手去摸那砖,凉凉的,寒寒的,却又有些温温的,这很矛盾,一如她的内心。
“赵狄曾对我母亲说过‘金屋藏娇’之类的话,那只是一个风流男子的戏言,我母亲却把它当成了一生的诺言,最终赵狄娶了别人,金屋里也住了别人……可我母亲却为他建了一座玉屋,她对得起他,从来都是。”
长乐读懂了他的情绪,可他眼里的悲恸浓烈得如同阴霾一样,他为何这样痛!
抚在玉石墙面上的手触到了他的脸上,他却别过脸去,指尖的温度只停留了一瞬间。
“进去看你父亲。”他木然地说,“没上锁,即便如此,他也走不出这里半步。”
长乐推开那扇同样是玉石制成的门,很沉很重,屋内摆设清雅,细长的兰草散出清幽的味道,墙上的字画也是出自名家之手,这地方怎么看都像是室外高人用来隐居的。
她的父亲赵狄坐在一张古琴前,没有弹琴,只是坐着,白袍也是玉一样的颜色,他连眼珠都一动不动,像极了方才见到的宗伟。
“父王。”她扑了过去,跪倒在他膝边,开口即泣。
赵狄好半天才反应过来,他已很久没开口说过话,喉中像是被东西堵住了一般。
视线也是浑浊的,可长乐的声音他还能听出。
“长乐,是你吗?”他很艰难才吐出这一句话来。
长乐流着泪点头,这沧桑的面容、嘶哑的声音以及万念俱灰的表情,无一不在她心上割出一道道的伤口。
“是我,女儿不孝。”她哽咽着说。
赵狄这才慢慢看清她,他更是很长时间没笑了,突然不知笑是怎么回事,因此面部表情十分纠结,喉中这才稍稍通畅了些:“长乐,我们父女还能活着见一面,很好。”
长乐摇头:“父王,您说的这是蠢话。”
“女儿,这些日子我想了很多很多,是我亏欠于她,理应还给她,只是想是一回事,做又是另一回事——我只要见到她就不想开口,却在她转身离开的时候又想对她说声对不起,千言万语我想对她说的终究只有这一句,或许我说点儿别的,你们兄妹还有救——原谅你们自私懦弱的父亲,我做不到!”赵狄终于找到了笑的感觉。
长乐非常能理解他的心情,又问:“您见过大哥了?他——”
“见过,不止一次,姜定权对他格外开恩,但不是什么好事。”他遭受精神折磨已久,面容明显苍老了许多,棱角不再,可骨相仍存——这亦是一个当年耀眼如星的男人。
“放心,父王,大哥他不会怎样。”长乐的话虽是宽慰,可她也是这样坚信的。
“姜定权是个君子。”赵狄承认这一点。
“父王,女儿该怎么做?”长乐看向他的发髻,挽得极好,心知姜红妆一面费尽心思折磨着他,另一面却又变态般地对他好。
“解铃还须系铃人。”赵狄弯了弯腰,轻声说。
长乐并不明白其中之意。
“如果没有皇甫,椒国不会覆亡。”声音更轻了。
“父王的意思是——”
赵狄打断她的话,他的谨慎和精明并未随着意志一同被腐蚀。
长乐明白了,父亲是在警告她隔墙可能有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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