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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一直下,时缓时急。这是春天的节奏,无休无止,有止无休!我们到达“满都户”县,雨已经停了,虽然还是一天的乌云苍狗,走兽飞禽,但云层已经断裂。抬眼望去,黑云已经破碎,分散成各种形状,渐渐地飘散,再也遮不住蓝蓝的天!
汽车在路边停下来,快中午了吧?想必是吃午饭的时间到了。
“‘大屌’要我问你们是先卸货,还是先喂肚子?”车刚停下不久,赖子下了车,来到车后面,撩开苫布,只把脑袋探进来对我们说。
“少放屁!我说了就算吗?”长青狠狠地吸了一口烟,吐到赖子的脸上,没好气地说道。他睡了一路,到了地方,车停了,才坐起来抽烟。
“你他妈的也别装大个儿!你不想‘共产’?”赖子撇了下嘴说道。看样子他好像知道,这就是问到是礼,其实多此一问。
“共产?共什么产?”我不解地插嘴问道。
“满都”县不算大也不算小,只有几条街道,稀疏地交叉着。街上看不到高层建筑,偶尔能看到一座带外廊的小楼房,但是最高三层。楼盖上也有烟筒,很明显,楼中的居民也是生炉子,用煤或者柴做饭,取暖。其余的都是平房,红砖灰瓦。房屋排列的也不整齐,横一趟,竖一趟的,杂乱无章。偶尔也能看到气派的四合大院!,都是起顶的水泥墙,红漆大铁门,有的门上还描金画云,装饰得十分漂亮。不用问,这院子里住的都是县城里的人物!
车子继续在县城里行进,来到一个交叉路口。路口上有座不同于民宅的大房子,四四方方,外墙是水泥抹得麻面,四周排列着大窗口。房前面盖了一个有立柱的门廊,门廊上面挂着一块陈旧的牌匾。匾上面用印刷体写着:满都饭店。这大概是县城里的头号大饭店了吧?
“香,真他妈的香!猪肉炖粉条吧?”刚到路口,长青就不停地臭着鼻子说。不过很快就感觉到自己失语了,不好意思地看了看幽净。他是饿了,所以对菜香味很敏感!
“那个啊。”我本来也想把“猪肉炖粉条”说出来,可看到长青的表情,急忙改口道:“这个啊,里面一定还有酸菜,还有蒜毫炒肉,小鸡炖蘑菇,还有还有······闻不出来了。”。
幽净好像对这种有意的回避和歉意心领神会,他眼角处飘出了一缕笑意。他是回民,当着回民说猪肉,那是不讲就的行为,有故意找茬的嫌疑。幽净打开身旁的黄书包,拿出两个馒头递给长青,带着口罩,嗡声嗡气地说:“你是饿了啊,我这有馒头?”早晨来时,我看到他背着一个大黄书包,因为知道他特性,所以没好意思问书包里装的啥,原来是装馒头的啊。
“要是有酒就好了,就着馒头咱也整半斤。”长青接过馒头说,然后三口两口,就把一个馒头塞进了肚。
“这还有咸菜。”幽净说,他拿出了一个小饭盒也递到长青眼前,小饭盒里装着咸萝卜条。长青没动手去拿,而是让幽净抓出来一些,放在他手心里。长青叼起一条咸萝卜,啄到嘴里,嚼了嚼,咽进肚子,叭的叭嘴说:“这萝卜腌的真好吃!”
“我自己腌的。”幽净自豪地说。
“馒头蒸的不咋地!”长青说。
“馒头是我妹妹蒸的。她现在也长大了,家务活都不用我干了。”幽净脸上露出当哥的欣慰说。他爹死得早,听说是在六十年代,参与武斗,中枪而亡。他娘一夜之间急瞎了眼,勉强领着他们兄妹俩度日,日子一直过得挺苦。不过现在总算熬过来了,他有了正式工作,能挣钱养家了,妹妹也长大了。
“碱放多了吧?”长青又把一个馒头塞进肚,抹了抹嘴说。
“不多不多,才放了一碗!”幽净调侃着说。
我因为头一回出远门,心理莫名地兴奋,一宿也没睡好!好容易睡了一觉,一睁眼过点了,我早饭都没吃就急忙赶来了。我真是饿坏了,虽然裹着棉大衣,但肚子里没食儿,从心里往外冷。我本想也朝幽净要个馒头,先垫啵垫啵,看到馒头那色,又犹豫起来。再看长青狼吞虎咽的样子,还有点嘴馋。幽净摘下口罩,也拿出一个馒头,大口地吃起来。他吃了一半,看了看我,好像看出了我的心思。他又拿出一个馒头,迟疑了一会,递到我面前说:“你也想要一个?实在拿不出手,你要是想吃就吃吧。”。
我拿起馒头,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小口。馒头刚进嘴就涌出一股又酸又涩的怪味,让我直反胃。我赶紧抓过长青手中的咸萝卜条,放到嘴里使劲嚼。这萝卜腌制得确实不错,味道很美,虽然说不出到底如何美,但就是好吃,顺嘴,而且很快就把我嘴里的怪味压下去了。
“哈哈哈”长青和幽净一起放声大笑起来!这笑声爽朗而又开心。这笑声是对刚刚走到一起的伙伴的真正认可和接纳。有些人通过相同的路径聚集在一起:有的相互很快就能融洽;有的需要时间来碰撞,走合;有的可能永远都不会融洽,相聚时彼此熟悉又陌生,离开时,彼此陌生又熟悉。我楞了一下,也跟着长青和幽净笑了起来,不管怎样,后来我还是把一个馒头吃进了肚。
“满都饭店”后面不远就是“满都县棉织厂”。这个工厂占地面积不小,厂区很大,看着像个正规的国营工厂,一定是县城里数一数二的大厂。我们来到库房,午休时间还没过。老黄下了车,去找保管员。他本想早卸完车,早往回赶。过了一会儿,老黄独自一个人,骂骂咧咧地回来了:“妈个x的,干她x眼的!这娘们准是昨天晚上没舒服,也挺熟了啊,就差半个点?我说了一车好话,装了半天孙子,她也不开面?妈的!干她x眼子的!白当孙子啦?”
“看你那黄鼠狼子样儿!谁敢认你当孙子啊?除了偷鸡摸狗,还有啥能耐啊?”赖子下了车,不屑一顾地摸着老黄的头顶说。他用手理了理天生的卷发,分开拇指和食指,抹了抹尖尖的胡子。又煞有其事地拍了拍自己,从上到下拍了拍身上的灰土,然后说:“看我的!”说着话,他大义凛凛,胸有成竹地朝保管员的休息室走去。
不一会儿,赖子就和保管员一同从休息室里走路出来。那娘们儿紧挨着赖子,有说有笑,好像刚刚在一个被窝里睡过似的!
“新来的县委领导不按规矩办?拿你这个员也不当回事啊?和你老公公递个话啊,整死他啊,你家这根基!曾经是这里的一霸啊?”赖子一边走,一边用肩膀蹭着她的肩膀说。
“啊,啊······”那个保管员好像被赖子蹭得兴奋起来,下意识地“啊啊”几声,好像突然发现天还亮着,急忙改口说:“啊哈,要改革了,过去那套行不通啊!想当初谁敢这样对老娘啊?!”
“嗨嗨,你们俩,别在那里墨迹了!不就是‘猪肉炖酸菜粉条’没吃到嘴里嘛?小刘啊,下回来我请客,叫你吃个够,快过来卸货吧!”老黄冲这俩个边走边“撩”的人,急不可耐地喊道!
“老娘也不稀罕吃啊!连大虾都没有!你吃过虾吗?”那个姓刘的保管员瞪着老黄说。看她那一身米黄色的毛料服装,你就知道,这是个出身富贵家庭,或者现如今在富贵家庭里生活的女人。原来老黄之所以碰了钉子,是因为她今天中午在闹情绪。以往什么领导,头头啊,来厂里视察,指导,中午吃大盘子的时候,厂长都带着她去招待。一来是让她借个光儿,改善改善,顺便也给了后台的面子;二来是因为她也算见过世面,知道如何和领导沟通,打交道;三来就是她长得漂亮,气质又不同于一般的家庭妇女,深得各种领导的喜爱。可是最近县里换了新头头,要在这棉纺厂里搞啥改革试点,所以领导亲临考察,不过中午上桌的时候,却没叫她去。就社会现象来说,这太正常了,自古如此,领导一换,该滚的都滚蛋,说不定有多大一片呐!
“怪不得刚才饭店里的菜味那么香啊,原来是县太爷开吃去了!”长青似有所悟地说。
“革命战线,县长下线,一倒一片。县长倒了,后面紧跟着好大一片啊!”我感慨地说。
“别闲操心。”幽净平静地说。
卸完了货,已经午后一点多了,车子没顺原路返回。老李把车开得飞快,这回他也不熄火滑行,省油了,看着根本没有住在县城里的意思,很快我们就出了县城。
“李师傅一定是饿急眼了!这车开得能撵上飞机了啊?”幽净微笑着说。
“他明明是想‘共产’,中午饭都省了,两顿并作一顿吃。还他妈闲逼淡扯,问我们先吃饭还是先干活。敢情他不卸车啊?不吃饱那有力气干活?装什么体贴群众啊?”长青没好气地说。这话音里明显地带着对老李的轻慢和不瞒,说完他朝车底下狠狠地吐了口浓痰。
“共产?”我插嘴问道。
“就是白吃白喝,回去都报销。”幽净朝远处努嘴说。
“吃谁的啊?”我又接着问道。
“共产的呗!”长青说,他又朝车外面吐了一口浓痰。
卸完了沙包,车上的“窝儿”没了,苫布还挂在车厢前面的大架子上,上面用绳子系紧,下面卷起来一部分,起到挡风的作用。我们三个都靠着苫布坐着,说了几句话,长青突然说:“快到了。”一边说,一边站起来,朝车前面望着。我也站起来,朝前面望着。
这是一段平坦笔直的国道,四处都是辽远开阔的大平原,根本望不到尽头!平原上排列着一块快整齐的大田,田垄交错,阡陌纵横!不难想象,这片富饶的土地要是侍弄好了能养育多少人口生灵啊?等到生长的季节,这里“青纱帐”起,又是怎样的绿海波涛!也没准这里就是游击队伏击鬼子军车的地方吧?
远远地,已经能望见前面有一处大院落,院墙四四方方。红墙上整齐地排列着用白油,或者白油刷成的大小一样的方块,方块中好像还有红色的字迹,在远处无法看清上面写的什么。虽然我们这辆绿皮老“解放”理论上能跑一百多公里,因为里程表上有一百多公里以上的标记,但是因为路况,驾驶技术,汽油,等等原因,就算悠起来,把油门儿踩到底,最多能跑一百迈,这是极限速度了。老李的车速现在一定在八十迈以上,他很少跑出这样的速度!唰·唰·唰·路两旁的杨树,飞驰而来,飞驰而去,好像一棵跟着一颗,列着队猛跑!,笔直的公路,也似乎在飞速地,时刻不停地穿透着平原。只有在这种情景中,你才可以尽情地享受速度划开空间的快感!
眨眼的工夫,已经能看到远处大院子的红墙上的红色的字迹了。只见在白色的方框中写着一条印刷体的标语:抓革命,促生产!大大的惊叹号后面还有字迹,可是从我的角度,无法看到。一看到标语,明显地感到车子在减速,都能听到老李“咔·咔·咔”地在换挡。再过一会儿,老李一脚刹车,汽车稳稳地停在了大院的门口!这驾驶技术堪称一流!所谓驾驶技术,不过就是对速度和距离的预判,拿捏得非常到位,别的也没啥窍门。
“赶快赶快,进去登记。这车跑得太快了,没散架子吧?”车一停,老李很快就下了车,朝院里张望了一下,冲着驾驶室里说,说完他绕着车走起来。赖子和老黄倒显得从容自若,慢慢地从驾驶室里钻出来。
“不急!才几点啊?没人和我们抢着共产!”下了车,老黄也朝院中张望了一下,然后说。说完就慢慢腾腾地朝院子里走去。
“哈哈,是啊,大白天也不能干事吧?”赖子好像感觉腰不舒服,下了车,一边做着弯腰,挺直,后仰的动作,一边笑着说。
这就是他们说的“共产主义旅馆”?我四处观瞧。对于“共产”这个词,我还是一直耳濡目染的,打记事的时候起就能在大人的嘴里,电匣子里听到。识字了以后,又经常在报纸上看到!对我来讲,“共产”这个词,只是在意义上来说是清晰,确定的!至于具体是啥意思啊,我觉得我几辈子都搞不明白!反正有一点我是确定的,那是人类最理想的社会。到了那时人人平等,想吃什么吃什么,想做什么做什么,想玩什么玩什么!不过人都这样生活的前提是人人平等。这社会主义康庄大道咱们也走了几十年了,据说道那边就是共产社会,可是我就觉得这人人反倒越来越不平等了!
此处是公路的交汇地,四通八达的十字路口,看来这里才是通往县城的大路。我们来时老李抄了近路,走的是盘山路,还是沙土路。旅馆就在路边上,院子很大,能有一个学校操场那么大。院墙最近被粉刷过,看着红彤彤的,墙上的标语十分醒目。刚才我看到是院门左侧墙上的标语,现在能看到右侧的标语了,同样是在排列整齐的白框中写的,可用的是美术体,字也写的漂亮。那上面写着:不等不看,发展才是硬道理!我看到这条标语突然觉得有点不对劲,这也不对称啊?不光字数不对称,字迹也不对称。我再仔细一看,发现白框中,被白油掩盖的下面还隐约能看到字迹,这才恍然大悟,原来这条标语是后写上去的。标语虽然都是大面上的口号,但也是最能体现政治变化的风向标啊!
旅馆后面,大约一里地远吧,就是个村镇,或者是个公社所在地。那里零散地聚集着几处不同于民房的建筑,隐约地还能听到电线杆子上的高音喇叭在放社么歌曲。院子里有两排成直角型的红砖房,一排短,一排长。院门口立着一根胳膊粗的木杆子,顶上挂着一个两面镶玻璃的长条框,里面安着灯泡,是夜里照明用的。框中也是白底红字,写着“汽车旅舍”。
没多久,老黄就在院中冲我们招手。老李和赖子上了车,车子发动起来,开进了院,在院中央,找了一个停车位停下。由于刚下完雨,整个院子都泥泞不堪,地上布满了大大小小的泥坑,还有汽车轱辘和马车,驴车轱辘压出的小沟,看上去根本无法下脚。
“这地方这么脏也能住人啊?我还是在车里对付一宿,给老李看车吧。你们俩把大衣脱了,都给我。”幽净看着一院子烂泥,紧邹眉头地说。
“现在刚开春没多久,晚上也能冻冰棍啊!能行吗?”长青担心地问。
“多大点事啊,又不是头一回,一闭眼就天亮了!”幽净轻描淡写地说。
“随你吧。吃完饭我弄个破暖壶,给你送点水来。”长青也没强求,无奈地说。
“我可不用别人用过的暖壶!”幽净急忙拒绝道。
“渴急眼了咋办?,我尽量找没用过的,对付着喝吧,再说你不是还有绝技吗?别挨嘴,倒呗!”长青微笑着说。
“唉!其实都······”幽净欲言又止,情绪好像一落千丈!
幽净抱着我们的棉大衣钻进了驾驶室,关上车门,歇息了。我和长青下了车,正在瞭望,看看是否能找到还算硬实的路线,走到那边住宿的房子跟前。老李看来真是饿了!也没管许多,头一个,跳着脚,径直地朝屋那边走过去。赖子一看,一挥手说:“跟党走,吃大盘子,抽‘良友’,冲啊!”说着话,紧随老李的脚窝儿走过去。我和长青也没再瞭望下去,既然一时无法看到更加好走的路线,也许径直走就是最佳选择,况且还有别人踩下的脚窝儿。无论如何,这都是一条路线,我俩随后也跟了过去。
短的这排红砖房前段是两扇刷着蓝油漆的大木门,门前面是石棉瓦搭成的简易的雨搭。老黄就站在雨搭下等我们。
“弄了多少?”老李来到老黄面前立刻问道。
“这个数!”老黄伸出一个巴掌在老李眼前一晃,神秘地说。
“这点x钱能吃饱啊,好几条大肚子恶狼呐!塞牙缝儿呗?”赖子使劲推了老黄一把,恼怒地说。然后迈步朝门口走,刚走没几步,大门突然被推开了。一个年轻女人从里面走出来,看到赖子,停止了脚步,再没朝前走。她依着门,搔首弄姿,眉飞色舞地说:“呦哦,来了,大赖子,挺长时间没见了啊?”
“宝贝。可把我想死了!”赖子抢前一步说。说着话,赖子搂住她就要亲嘴!就看这女人身子朝下一蹲,用胳膊肘子朝赖子的裤裆里捣去!
“别给我弄断了,纯粹的小伙家巴事儿啊。”赖子闪到一边,夸张地说,而且顺手拍了拍她的屁股。
这女人看着不超过三十岁,长得不丑,个子也不算矮,但是看得出来骨骼粗壮!可能她身上雄激素比雌激素分泌得多一点吧?所以天生就是一副男人的骨架,唇间还隐约能看到黑黑的小胡子。她虽然脸上摸着一层厚厚的粉,也掩盖不住黑黝黝的底色。毫无疑问,她这张脸,是过去风吹雨打日晒的形成的颜色,特意的掩盖只能更加凸显原来的本色!你无法看出她是媳妇还是姑娘,一般女人生过孩子,看着都肉滚滚的,腚大腰圆。因为她的骨骼天生就像男人,所以可能生育对她来讲,就是偶尔成了一个女人,有时被逼无奈,不得已下了个崽而已。她弄了现今城市里都挺流行的“荷叶头”,穿着一双乳白色的高跟鞋。乳白色的鞋,是眼下市里最流行的款式。如此偏远的县城,她是如何把握跟上潮流的,谁都无法解释!
“你们今天又来这么早?”倚在门口的女人和赖子闹完了,下意识摸了摸头发,瞟了赖子一眼,失落地说。看她那表情就好像从火堆里冲出来,一下子掉进了冰窟窿里。
“你这头发真漂亮!今天又是白班连夜班?”赖子似乎被她感染了,也心不在焉地说。
“现在倒小班了,人多。我今天就上白班。”她的眼珠转了几圈,斜眼看着赖子说。
“噢-唔······”赖子表面上显得十分遗憾地说。不过熟悉他的人,都能看出来,他在暗自窃喜。
进了大木门,就是内廊,两边是客房。房门都是简易的木板条钉的,没有一扇是完好的,不是有窟窿,就是几块木板条已经脱落,上面还都是涂鸦,乱刻。门中间都画着一个圈,里面标着数字,这一定是房间号码,不过有的能看清,有的看不清。走廊里弥漫着一股烧柴火的气味,这是一股经常烧柴火,所以沉留下来的气味,干烘烘的,带着浓烈的木材的烟味。进门右手第一间房的门上标着“一号”,房门上有个小木牌,上面写着:登记室。不远处斜对着“登记室”的房门上标着“五十”,看来这是最后一间客房了,我们就住在这个房间。
一进屋,就能闻到一股刺鼻子的怪味,这是一种混合的气味,恐怕连狗都分辨不出具体都是啥味,里面有什么发霉的味儿,臭脚丫子味儿,柴火的烟味儿······等等吧。屋子里潮湿,阴冷,一铺大炕几乎占满了整个屋地。炕边上勉强地放了一张简易的木桌子,桌子上摆着一个竹条桶的旧暖壶,和几个龇牙咧嘴的玻璃杯。大炕上叠着几落儿被褥,炕席上面有不少地方都被烤糊了,一块黑,一块紫的。炕洞中央有个小铁门,因为这屋子里没炉子,天冷的时候就把炕洞当炉子,通过小铁门往里放劈柴,点着直接烧炕取暖。
我一进屋就直邹眉头,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怪不得幽净认可在车里冻着,也不进屋住,这屋还能住人啊?老李他们好像都习惯了,进了屋,爬上炕,拎起被褥,使劲地抖落了几下,翻过来调过去看了一番,然后全都铺炕上,也不脱鞋,个个囫囵着撂倒了。我小心翼翼地挨着炕沿坐下,仔细地看了看炕上的被褥。这些被褥应该都是用白色的棉粗布缝制的,可一来是用的太久了,二来一定是挺长时间都没有替换,清洗了!根本看不出本色来了,黄不黄,黑不黑的,成花布了!原来老李他们刚才紧抖落,翻看被褥,是在挑一面看着干净一点的朝上。
我正在挠头,盘算着夜里如何睡觉。这样色儿的被窝,得多大胆子才敢钻进去啊!不行的话就坐一宿吧?赖子一骨碌爬起来,下了地,推开门冲斜对面的“登记室”喊道:“哎,哎,宝贝!给弄点劈材来烧烧炕啊!这天还不能断火吧?别拿我们当傻小子啊?!”他喊了半天,对面也没反应!赖子正想走出去,去对面搞个明白。
“别喊了,她不在,有事出去了,说是要找人替个班。你们先歇着吧,过一会儿,我给你们烧。”就听对面的门开了,一个老年男人的声音传过来。这声音虽然苍老,但是底气十足,还透着一股狠恶的意味。一听声音,就会让人感到,这老年男人即使在说好话,温暖的话,也带着几许沧桑的凉意!
我急忙溜下地,想看看这老头长啥样,可是刚走到门口,对面的门“吱扭”一声关紧了。
晚饭开得早,因为我们来的早,老李老黄一直催着要吃饭!所以没到下午四点就开饭了。这个被叫做“餐厅”的房屋很大!但是紧挨着马棚和厕所,所以一走到“餐厅”的门口,就就能闻到马粪驴粪的臭味,还有厕所里的骚臭味儿!
我一走到“餐厅”门口就想捂鼻子,但是一股猪肉的香味突然飘过来!这是一种纯粹的肉香!别管是猪的那个零件,只要做成菜,就有这种香味。这是能立刻勾起你食欲,叫你肚子“咕咕”叫的肉香!太诱人了,你闻到这种香味,其他什么味都不是味儿,立刻被这种香味融合,就算臭味也能融合进来,变成了更香的香味!
“溜肥肠!”老李走到“餐厅”门口,嗅者鼻子说。
“没闻到马粪味?”赖子不停转动着脖子说!这家伙有个习惯性动作,每当他进入不熟悉的环境,或者已经熟悉却有了变化的环境,他都会不停地转动脖子,最大限度地发挥鼻眼功能,发现新情况。他的脖子转动的幅度比一般人大多了,有时候超乎我们的想象!
“是溜三样儿吧?肥肠多了一点?”老黄也闻了闻说。
“以前不在这里吃饭啊?啊,马棚拆了!新盖得啊?”长青环顾了一下四周说。
这个院子里的“餐厅”明显地是仿照县城里“满都饭店”仿照的,只不过比例缩小了许多,而且只有前面相似,后面还接出了一个偏厦子,看着不伦不类。
“餐厅”中央有个大地炉子,炉膛是用砖砌的,四方型,外面抹着水泥。上面的盖是用汽油桶改制的,前面再伸出烟筒,看着就像个小坦克。不过看来已经不生火了,炉膛里堆满了垃圾,空酒瓶子啦,鸡骨头啦,烟头烟盒啦。墙上几扇大窗户的玻璃几乎都坏了,有的窗户看来就没镶过玻璃,窗户上不是糊着纸就是钉着塑料布,风一吹“哗啦哗啦”直响。
十几张大方桌子杂乱地摆放着,桌子四周放着长条的木板凳。我们围着墙角里一张桌子坐下来。方桌上铺着一块油渍麻花的塑料布,中间摆一个空瓶子,瓶子四周沾满了烛泪,瓶嘴上插着半截蜡烛。也可能是电力不足,或者啥原因,这地方夜里大概老停电吧?
因为还没到住宿的时间,我们是头一份,所以菜没多久就陆续上来了。上菜的是个五十左右岁的中年妇女,打眼一看,从头到脚都干净利索,而且皮肤也保养的好,手和脸都细白细白的。这样上了年纪的妇女,在农村是很少见的,一看她就是打小没干过农活,从没被日晒雨淋过。她面无表情,神色冷漠,腰间围着洗得发白的蓝围裙。她每上一道菜,放在桌上以后,都会习惯性地在围裙上擦擦手。
第一道菜真是“溜肥肠”,看来这菜是老李的最爱!他也没让谁,抄起筷子就捡了两块,放在嘴里一边嚼一边说:“真香!今天我们赶巧了吧,这里杀猪了吧?好长时间没吃到这臭烘烘的香死你的猪肠子啦,在市里根本吃不到!‘满都饭店’里八毛钱一盘啊!”
“这还用问,今天中午棉织厂宴请县太爷啊?”赖子也夹起一块肥肠放在嘴里说。
“县里请县长,跑这里杀猪?”长青没动筷,一直朝厨房那里望着说。
“有多远啊,也就一胩子远?一脚油门就到了!能在这里开旅馆那都是和县里有瓜葛的,一般屁股能行吗?”老黄也没动筷,一直朝厨房那里张望着说。然后他点点头,又摇摇头,自言自语地说:“再给剩点肝尖啊,白肚啊就好了,就算来个三样儿也行啊?”
“想x啃了吧?你爱吃谁不爱吃啊!”赖子用胳膊肘子捣了一下老黄说。他和老李还有老黄坐在一条板凳上,我和长青坐对面的板凳上。
“没弄酒?”长青等了半天很失望,不满地冲着老黄说。
“要喝自己弄,省下钱多弄个菜好不?”老黄滴酒不沾,所以他连“酒”字都懒得说。
“是啊!年轻轻的老灌啥迷魂汤啊,一天总迷糊,还咋朝气蓬勃啊?”老李随声附和道。听说老李的酒量不小,但从没在我们眼前喝过。
“他们这里的‘一地红’太好喝了!纯高粱酒!等着我去弄。”长青站起身,对我说。
接二连三地又上了几道菜,有一大盘大葱炒鸡蛋,一盘切成两半的咸鸭蛋,一盘白切腊肉。等上了几道菜后,送菜的女人刚把菜放倒桌子上,正想收手。老李有意无意地伸出手去,像是碰又像摸,抚了她的手背一下,扭头冲她说:“我说到底该叫你大妹子还是大姐啊?看着没我大?上饭吧,再说这也没啥硬菜啊?五十块钱呐!也吃不到啥好嚼货?”
“随便叫吧,不叫大姨就行。好菜不怕晚。”送菜的女人像是被过了一下,急忙缩回手,不过还是面无表情地说。说着话,扭头快步朝厨房那边走去,一边走,一边在围裙上使劲地擦了擦手背!厨房门口挂着门帘子,从方位上看,“餐厅”后面接出来的“偏厦子”就是厨房。送菜的女人一掀门帘子,差点和长青撞了个满怀!
“慢点慢点!我这可是高粱精啊!弄洒了一点就糟蹋了一片高粱,高粱多不容易啊!一粒一粒地长,长好几个月呐!”长青停在门口默默叨叨地说。他一手端着一个大海碗,另一条胳膊弯成一个圈,挡在她和送菜的女人之间,一动不动地站着。刚才要撞上的时候,他一定是正端着碗朝前走,突然下意识地朝后一缩,碗里的酒冲起来差点没洒出来,所以现在停在那稳住酒碗。
送菜的女人也挺配合,撩着帘子没再动,等了一会儿,依旧面无表情地说:“挺给面啊,真买来了。”
“好酒不给识酒的人喝,还不都喂猪了吗?”长青稳住了酒碗说。他侧着身子从送菜女人的身边走出门口,也没回头,好像顺嘴问了一句:“她大姨啊,春柳不是白班吗?咋还在后院帮厨啊?有贵客临门?”
“问她自己去吧。”送菜的女人还是平静地说。她的话没落地,就听“呱嗒”一声,门帘子落下来,她闪身走进了厨房。
长青还没走到桌子跟前,一股浓浓的酒香味就扑面而来!一下子钻进我的鼻子里。这是一种浓醇的酒香味,它会立刻攫住你的味觉神经,喜欢喝酒的人没有人能抵挡住这酒香的诱惑!
“喝点不?”长青走过来,把大碗放在我和他之间的桌子上,看着我说。
“真你妈的香!老子今天又破戒了!喝!”赖子站起来,一弯腰,双手捧起大海碗,难得爽朗地说。说完举起大碗,嘴对着碗边,一仰脖,“咕咚咕咚”喝了两大口!然后急忙又把大碗放回原处!赖子属于那种一沾酒就脸红脖子粗的男人,但是他从不拒绝酒。赖子放下酒碗,瞟了一眼厨房,十分认真地问长青:“她真在后厨?”
“你问我?”长青俯下身子,低着头,在大碗里闻了一圈说。说完他“吱溜”喝了一小口酒。
“多大点事啊,不就是喝酒嘛!谁怕谁啊?”我也不知道那来的一股邪劲儿,抢过大碗说。我平时也和他们喝点酒,但都是点到为止,喝几口就算。也许是因为今天的酒香太诱人,或者其他什么原因,所以我决定放开量,喝个痛快!我是有酒量的,具体有多大量,我自己也不清楚,从没试过。
最后上了三道硬菜,都是用盆装的:一盆清炖鸡,一盆酱焖河鱼,还有一盆猪肉炖粉条,酸菜,血肠,准确点说是猪皮炖的。看来猪身上那些正宗的好吃的部位,都被上面吃光了。剩下点边角料顺便给了旅馆,做好了给我们吃。不过这也很不错了!菜也做得非常好吃,地道的乡村风味!尤其是“清炖鸡”和“酱焖河鱼”,也没放啥佐料,就放点葱,姜,蒜,吃起来全是鸡和鱼的本身自然的香味,非常适口!这种河鱼看着不起眼,黑了吧唧的,也就人的手指头一般大小,可用酱一焖,那真是鲜美无比!
菜好酒也好,我和长青喝开了,很快一大海碗酒就被我们两喝干了。桌上的菜也被老李和老黄收拾的只剩下盆底儿,盘底儿啦。老李吃了两大碗二米饭,看来把明天早上的份儿也带出来了?老李站起身,拍了拍肚子冲我和长青说:“你们俩别喝了,回去玩扑克。”
“哥俩今天高兴啊,就让他们喝吧。”老黄也站起身来说。
“喝他妈尿汤啊?酒也没啦,菜也空啦。”赖子也站起身来说。他伸手捧起桌上盛着“清炖鸡”的盆,一仰脖,把盆底儿的鸡汤都喝干了!
“再来一碗?”长青看着我说。
“我可没带钱”赖子急忙说。
“这是私酿酒,街面上根本买不到,很贵!‘老地主’私藏在地窖里,不熟的人,他不卖,怕犯事儿!”长青还是看着我说。
“我有钱啊,正愁没地方花呐!”我拿出五张“大团结”,拍在桌子上说。
“用不了,用不了。”赖子也没客气,拿起三张“大团结”说,接着他拿着钱在长青的眼前一晃说:“就你有面子啊?看我的,我再去弄盆‘清炖鸡’!一碗酒够吗?”说着话,他一溜风似的朝厨房里走去。
“你是谁啊?知道你面子大!”长青在他身后喊道。
“开旅馆的外号叫‘老地主‘?”等赖子走远了,我问道。
“是啊,也算是外号吧。我听赖子说这老头子以前真是老地主,原来这地方是个大车店,就是他开的,人家怎么打倒都没倒!现在照样吃香的喝辣的!送菜的是他老婆,听说是以前的小老婆一直跟着他。管登记的是他闺女,可能还不是亲的。哎呀,这事我不太清楚,一会赖子回来你问他吧。”长青最后有些不耐烦地说。
“现在那有私人旅馆啊?这个旅馆不是县里开的,就是当地公社开的吧?还能一家子齐上阵?”
“山高皇帝远,公办私用呗,谁管啊?”
“挣得钱咋报账?大家私下分?”
“反正老农民是毛儿都沾不上啊!”。
我和长青正唠着嗑,就听院子里不时地传来车鸣人叫。外面的天色渐暗,已经到了赶路的人们陆续歇脚,吃晚饭的时候了。又有几伙人陆陆续续地走进来,这些人口音不同,不过一看就知道和我们是一路人,都是风里来雨里去,经常赶路的人。进了门,全都大呼小叫,粗野豪放地说笑打闹!没多久,屋子里就坐上了四五桌人。这店里没有菜谱,所以也不用点菜,都是领车的开完票让店里自行掂兑几个菜,饭管饱,酒得自己买。
“餐厅”里一下子热闹起来!只要人一多,而且聚集在同一个封闭的空间里,你就会闻到一股臭烘烘,骚烘烘的“人味”。厨房里也忙乱起来,不停地传来刀剁,勺敲,锅响的声音。厨房一定还有个后门,因为“餐厅”里突然多出了几个服务员,也没见她们是啥时候进来的,所以可以料定,她们是从后门进来的,到了饭时才来干活。她们大概都二十左右岁,也看不出是姑娘还是媳妇。她们都精心地装饰,打扮过,衣着也比一般农家姑娘鲜亮,花哨,但是无论如何打扮,就是比城里的大姑娘小媳妇粗糙,这种差别是无法用外表的修饰掩盖的!她们来回穿梭,上菜上饭,一股股浓腻的“雪花膏”味,飘来散去。“雪花膏”的味道融合在臭烘烘,骚烘烘的“人味儿”里,一会儿叫你闻着更香,一会儿叫你闻着更臭!
过了好半天,赖子才从厨房里返回来。他来到桌子前面了,我和长青才看到。
“幸亏咱们来的早,要不连鸡屁股都没有了!”赖子把手里端着的盆放在桌上说。然后从左边的裤兜里和右边的裤兜里分别掏出两个咸鸭蛋,分别放在我和长青的面前,又说:“这是赠送的,快喝吧!”
“喝个屁啊!酒呐?”长青不满地冲他吼道!
“别急啊!一会儿就给你送来了。”赖子神秘地一笑说。说完他四平八稳地坐下,看着刚端来的盆,呆了一会,突然抄起筷子,从盆里夹起一块鸡肉,放在嘴里使劲地嚼了几下,又从嘴里掏出来,放到鼻子下面使劲地闻了几下,这才慢慢地吃起来。那真是细吃慢咽!一会儿用嘴啄,一会儿用舌头舔,一会儿用牙尖抠。
“鸡屁股就这么好吃?臭不臭啊?酒呐?”长青满脸疑惑地看着赖子说。
“哈哈,真是各有所好啊!”我笑着打趣地说。
赖子非常喜欢吃鸡,尤其爱吃鸡的活动部位,什么鸡头啊,鸡脖子,鸡屁股啊,鸡爪子。他吃鸡时的细致程度令人叫绝,啃过的鸡骨头那真叫骨头,上面不带一点筋头,碎肉啊什么的,那才叫干净利索!
长青可能想追问赖子酒在哪儿?正要张嘴,他朝厨房那一偏头,突然停住了,半张着嘴,好像很吃惊的样子!我也偏过头朝厨房那里望过去。就看一个身穿“干部服”的老头掀开门帘走出来。他一只胳膊搂着个釉里红的坛子,另一只手端着一摞碗。所谓“干部服”就是衣服上有四个明兜,都带盖,上面的兜盖上都留着插钢笔用的扣眼。老头子留着光头,稍微有些驼背,但是从身材上看,年轻时也是虎背熊腰,身架不小!他走路时使劲地抬着头,但是脚步却不急不慢,一看就是个“人物”。不过和这派头,衣着不协调是,他脚下穿着一双黄胶鞋,看着有点滑稽。
老头走到我们桌前,手腕一转,姆子一撮,把四个碗撒在桌子上,然后捧起坛子在四只碗里倒上酒,豪气冲天地说:“来,来,今天‘老不死’陪你们喝碗!好久没看到用大碗喝酒的爷们了,痛快!”
“别,别啊!老爷子,别带我份儿啊?我可没这两下子,要不你先把坑给我挖好,喝完我就入土为安啦。”赖子急忙站起来,身子一个劲儿地朝后缩着说。
“瞧你小子这熊样儿,只有朝老娘们儿裤裆里使一股劲的能耐吧?死也得喝啊?”老头冲赖子一撇嘴说。他端起酒碗,又冲着我和长青说道:“怎么样儿?敢不敢和‘老不死’的一起喝一碗!交个朋友嘛?”
“好啊,老爷子这么看得起我,那咱就喝!”长青“嚯”地站起来端起碗来说。
“没问题啊!稀溜溜的,喝就喝!”我也借着酒劲站起来端起酒碗说。
我们三个撞了碗,一仰脖,同时把酒灌进了肚子里。放下酒碗,都坐下以后,老头上下打量了长青一阵子,突然问道:“你老家是哪的?听说你爷爷打过鬼子?”。
长青一听这话,立刻不高兴地说:“听赖子瞎说八道!我那有爷爷啊!”
“奥——”老头拉长声音说。他又上下打量了长青一阵子,点点头,又摇摇头,自言自语地说:“那会有这么巧的事啊。”。
这时有两桌人先后离开了,他们虽然也是把住宿和吃饭的票开在一起的,但就是为了赶这顿饭,不住宿,吃完了继续赶路。又有两桌人陆续地走进来。赖子不知道啥时候溜走了,他可能真吃不下去了,还给我们留着半盆鸡块。
“你们哥俩先慢慢喝着,我得去后面打点饭菜,一会叫春柳再给你们加俩菜。”老头一看进来人了,赶紧站起来说。
“不用不用啊,老爷子,就这点剩菜够了,你去忙吧。”长青急忙站起身冲他点着头说。
“老爷子去忙吧。”我也抬了抬身子对他礼貌地说。
老头一报拳,扭头朝厨房走去,一边走,一边还自言自语:“像,真像。他也爱喝我酿的酒,那也是条汉子,也是条汉子。”。
我和长青听他这么叨咕,不明白啥意思,所以也没往心里去。长青看看我,那意思就是:还喝吗?我也看看他,那意思是:随你。其实喝酒人都喜欢暗中较劲儿,比酒量,尤其是喝到一定的时候。
“看不出来啊,我今天可是遇到对手了!今天不是你拖着我回去,就是我脱着你回去?”长青逞能地说。
“行。我这酒量可是祖传的。”
“祖传的?”
“我爷爷年青时是土匪头子!”
“我爷爷也威风着呐!打过日本鬼子!”
“啥?你刚才不是说没爷爷吗?”
“算了,不提他们了!”
“你对你奶奶挺好啊?”
“她一手把我养大。”
“你妈呢?”
“死了。”
“你爸爸呢?”
“嫁人啦。哈哈,哈哈,哈哈。”长青奇奇怪怪地笑起来,最后竟然笑出了眼泪!
长青家里的情况很少有人知道,他很少和别人说,有时候喝完酒,还能和身边的人说几句,但也就是一句两句,然后就打住了,戛然而止。
天渐渐地黑透了,这是一种黑夜必须占据白天的节奏,什么都无法阻挡!我和长青就喝个平手吧。长青好像是因为刚才谁说的话打断了他的酒兴,所以那老头一走,也没喝几口酒,就呆呆地坐着,不吃也不喝。我一看他这样,端起赖子剩下的那碗酒,喝了一大口,然后看了长青一眼,那意思既是在挑衅又是在询问:还喝不?长青还是呆呆地坐着,没啥反应。我站起身,伸出手去对长青说:“我拖着你?”
“狗屁!”长青也站起身来说。他稍微地晃了一下,冲门口一挥手,尽力保持着身体的平衡,迈步就走。
“哎!刚才没喝好,现在没啥人了,一会叫春柳给我送点酒菜,我去‘登记室’守着去了。”。
我刚想跟上长青的脚步,就听厨房门口,那个老头大声地说!我扭过头去,还能清楚地看到,那老头撩着门帘子,冲里面嚷着:“你听到没啊?”。
外面的月亮挺圆,可是天上还有大块的云层,所以时隐时现。院门口木杆子上的大灯泡也挺亮,差不多把半个院子照亮了,灯光朝远处发射过去,试图点亮原野!十字交叉的公路上,不时有载重的汽车轰鸣而过,偶尔也掺杂着放空的汽车全速地奔来奔去。
“这b道!小心着点啊?”
“还行,灯挺亮,还有月亮呐!”
“月亮圆圆,穿针引线。好啊!”
“哈哈,穿什么针?引什么线?”
······
我和长青一路说笑着,醉意朦胧地回到住的房间。屋顶上的灯泡也挺大,得有一百度,有些晃眼。炕显然已经烧过了,小铁门的边缘还时不时地冒出丝丝缕缕的青烟,随着青烟,也冒出一股股暖意。老李四脚朝天躺在炕上,腿叉得很开,正用火柴棍扣压,不过他两眼发直,裤裆里支起了“凉棚”。赖子正在睡大觉。他盖的被子上正好有个窟窿。他的头正好从窟窿里探出来,张着大嘴,打着呼噜。老黄自己在摆“扑克顺”。
“起来起来,唱歌唱歌!”长青一进门就嚷嚷。
“对对!唱歌唱歌。”
“唱什么歌呢?”
“选个大家都会唱的。”
“那就唱‘国际歌’吧!”
大家随声附和道。老黄见赖子没动静,爬上炕,借机扇了赖子一个耳光儿说:“赖子起来,唱歌啦!”赖子翻了个身,继续打呼噜。长青连人带被把赖子扯下地,立在墙角。
“好了,现在开始唱‘国际歌’。预备——,唱!”长青跳上炕站着,举起双手当指挥。我们几个人还真唱起来,尽管高低音不全,也没全在调上,但是总归也把‘国际歌’唱得惊天动地!
唱完了歌,我感觉酒劲上涌!也没管铺的什么样儿,盖得什么色儿,屋里什么味儿。拽过被褥,铺上盖上,倒头就睡。我这一觉睡得十分香甜,而且被热炕烙了这一大觉以后,疲乏顿消,浑身都舒服。准确地说,我是被月光弄醒的。此时天上的云彩已经散尽,一轮大月亮当空照耀,虽然旅舍的窗户上好像蒙着一层“冰花”,但也挡不住月光的明亮,月光的穿透力是从远古发射出的神秘力量,能启迪人的心灵,让我们心中产生无尽的遐想。屋中如同白昼,眼神好的真能穿针引线。屋里其他人都睡熟了,鼾声此起彼伏。要不是我感到口渴,最主要是有泡尿憋得难受,我会一直和月亮对视着,一直躺下去,热乎乎地烙下去。
我起身的时候,赖子就没在屋里,他睡觉地方只有褥子。我微微一笑,心想这大赖子一天神出鬼没准找舒服的地方睡觉去了,不过确实也有一种窥探的冲动。我轻手轻脚下了地,屋门和外面的大门没有锁,所以我不声不响地来到院子里。路过“登记室”的时候,我听到屋里鼾声如雷,除了呼噜声,没有其他声音。这里可能到了晚上供电是有时间限制的,此时已经停了电。院门口木头杆子上的大灯泡已经熄灭,四处也看不到一点灯光。不过说实在的,如果月亮天天都这么亮,咱们还用灯来照亮都是多余的。
“餐厅”的窗户里透出摇曳的烛光,虽然很微弱,忽明忽暗,但已经明显地昭示着烛光里存在着某种状况。说不定赖子就在那里干啥见不得人的勾当!不过也可能就是服务员忘了吹灭的半根蜡烛,一盏孤零零的烛火在那里燃烧,散发着最后的光和热!我本来可以借机去那边厕所里撒尿,然后借机去“餐厅”找水喝,一探究竟,但是因为一来院子里一片烂泥,无处下脚,确实难走!二来如果真撞倒赖子,什么口渴啊,撒尿啊,这些借口都显得滑稽可笑。传出去,外人还不都得认为我像个娘们儿似的,喜欢窥探别人的隐私啊?
尽管我跃跃欲试,心里也有按捺不住的冲动,想过去看看那边到底存在着啥状况,最后还是忍住了。我就近找了个房角撒了泡尿,然后就往回走。“登记室”里鼾声依旧,看来屋里睡觉的人已经进入了梦乡,含混不清地说着梦话:“你嘛,你骂,你妈,小婢,小碧,小b······”具体发的啥音,无法听清楚。我走到住的屋前,正要推门进去,突然走廊那边传来女人的嬉笑声。
旅舍的内廊有个拐角,这边短,那边长。我们住在短的这边,笑声是从长的那边传过来的,其实也不能说是笑声,就是一种“哼哼唧唧”的声音。应该说我们小时候半夜里猛地醒来,都能在旁边的屋里,邻居的屋里,或者就在自己的屋里,甚至是身边,听到这种动静。小时候咱们无法理解,也无法明白,她们为啥还能发出这样的声音。除了感到奇怪,一定还有恐惧。她们到了晚上是不是都变成女鬼了?你再不好好睡觉,就把你抓妖洞里去,所以也不敢出声,赶紧乖乖地假装没醒,装着装着就又睡着了。长到一定时候,没人告诉你,你自然就明白了!这是哭也是笑:哭是因为白天的一本正经的“女人样”被黑夜蹂躏了!存在的空洞的急需被另一种存在撑开,被铁一样的实在击打;笑是因为这是难受也是享乐!最根本的乐!那难受的尽头就是喷涌,一下子释放了所有的“物”,最后只留下飘荡的空虚的自我,“得劲儿”的自在!
啊,啊,······哼哼,哼哼······嗯啊,嗯啊,······嘻嘻,呵呵······
声音不大,但走廊里此起彼伏的鼾声却无法掩盖,听着十分清晰,所以诱人,声是从走廊的尽头传过来的。这时月亮正好转过来,正对着尽头那段的一扇窗户,把一条走廊照得通亮,犹如刷着一层银粉。我踮起脚,寻声赶过去。走廊两边的房间有的住着人,还有不少是空的。住人的屋里几乎都是鼾声雷动,还有磨牙的,放屁打嗝的,乌拉哇啦说梦话的。
我走到了一半,那种声音突然停下了!那边一半都静悄悄的,好像都没住人。我继续蹑手蹑脚,朝前走,快走到最末端的二十五号房间了,屋子里突然传出低低的人语声。因为这店里住房的门板没有完好无损,都有大缝隙,所以听得很清楚。只听:
“你这个小骚b!老娘们儿要是都像你,咱们老爷们儿还愁啥啊?”
“来啊来啊!你怎么还不来?快啊?”。
我能准确地听出来说话的男人是赖子,但是说话的女人到底是不是那个叫春柳的服务员,我无法确认。不过就我的感觉,从一开始到这个旅社的所见所闻,我就感觉赖子和她关系不一般!可是因为女人到了这个时候,好像都发出相同声音!无论她是女皇还是农妇!所以我无法确认谁到底是谁?
“来什么?我今天很累。”
“你老骗我?我特意换了班,想和你好啊?上回来就说累?也说下回?”
“你把我拽痛了!”
“我给你拽下来!”
“要不我把老李找来。他的三拳零两指,保管让你直叫爹!”
“滚他妈的!一天绷着脸装正经,那牛眼睛恨不得立刻钻你裤裆里!”。
女人渐渐地平息下来,好半天没出声。赖子干咳了几声,也没说啥。两个人好像处在了一个尴尬的阶段,谁也不想再有啥表示。
“老家伙睡死了?”最后还是赖子没忍住,先开口说。
“让我灌醉了!不睡死我能找你干我?让他发现了你我的小命儿都没了!”
“就他那样儿?还能要我的命?”
“咋滴?不信?”。
又是一阵沉默,两个人好像各自在思忖着什么事情,最后是女的先开口说道:“我也不是天生就骚啊,都是他调教出来的。告诉你吧,‘老不死’明面上是我干爹,其实我是他小老婆,晚上他钻我被窝。”
“你说什么!还有这事?”
“这世上啥烂事没有啊?露不出来还不都是好事?是他把我从大山沟里带出来的,你知道那时候我多穷啊,连裤衩都没得穿,现在我也是这地方上数的女人了吧?‘老不死’刚开始就是调教我犯骚,去勾引公社啊,大队的头头,他好抓住他们的把柄制,要不就凭他地主成分,现在还能混成这样?”
“调教调教,就把干闺女弄了?在被窝里调教?他强奸了你?”
“没有,是我情愿的。他这人坏是坏,可还是挺讲究的,坏得像个男人!干闺女也是闺女,他从没对我有那个意思。‘老不死’骚性足,劲也大,都这把年纪了,夜了还离不开女人。可是前几年他老婆,就是我那个干妈,不知为何,就是不叫他上了。我看他有时急得抓耳挠腮,要弄死这个又要弄死那个的,怪心痛的,顺便就把他也勾引了。也不差这一个骚屌吧?”
“原来你这么骚啊!怪不得我一勾搭就上手,原来是个烂b啊!”
“你嫌弃我?我不算太好看,可那个男人不稀罕小骚b呐,你稀罕老骚b?”
“那倒也不是。”
“唉——,这样下去也不是回事啊?要不你带我进城吧?城里更好啊!唉——,算了,你也没这个胆,再说除非是‘老不死’叫我勾引的男人,别的男人谁敢碰我,他知道了就没好了,不是弄死他,就是打折腿!”。
赖子没接这个茬儿,可能是干闺女勾引干爹的烂事又勾起了他的情欲。屋子里响起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过后就听女的又“哼唧”起来,一边“哼唧”,还一边幽雅地说:“月亮圆圆,穿针引线。来啊来啊,啊—哼哼—啊—来穿针啊?快啊!”
“你怎么也会说这句话?”赖子好像吃惊地问了一句。可是因为“剑已出鞘”,他也没顾上深究,随后又说:“你亲亲,快!”
“不嘛。”
“亲不亲?”|
“不嘛!”
“啪!草你妈,你这小骚b!”赖子一定是抽了她一个大嘴巴说。
“草你妈,你这熊货!”她好像扑上去和赖子厮打起来说。
我赶紧踮起脚,一溜小跑,回到了屋里。我刚躺下不久,就听赖子也一溜小跑回来了。他围着被子,脑袋还像睡觉时套在被子上面的窟窿里,就像穿着蓑衣。他进了屋,也没左顾右看,径直上了炕趴下,不一会就睡着了,打起了呼噜。
我辗转反复,好容易睡着了。
这时,冲锋号响了起来:嘀嘀嗒—嘀嘀嗒——嘀嘀嘀嘀嗒嗒—······
无数个头大身子小的小矮人开始冲锋了!这是个幽深的洞,四壁不停地流着水,因为湿滑,所以大头人冲锋的脚步声,“噗嗤—噗嗤”地响成一片,而且越来越“噗嗤噗嗤”地响,越响“噗嗤”声越大!这又好像是条山沟,两面都是红色,长满细绒绒的黑草。恍恍惚惚地,一会儿沟在两座山之间,一会儿两座山又在沟的前面。两座山一样大小,形状也相同,就像一个馒头从中间掰成两半。大头人们不停地冲啊冲啊,“呼哧呼哧”的喘气声响成一片,而且也是越来越响。气喘声好像淹没了所有的别的声响!不过却始终看不到前面的敌人,也没遭到任何阻击。
突然两座山峰开始移动起来,朝一起靠拢,而且不是从上面,就是从下面伸出两条雪白,光滑的柱子,把冲锋的大头人都夹拢在两根柱子之间。而且越夹越紧,渐渐地并拢······
正这时,院子里传来的汽车的轰鸣声,把我惊醒了!老李天一亮就起来了,发动了汽车,使劲地轰着油门儿。他有这个习惯,出门的时候都早起,提前发动汽车,预热一下,检查车况。幸亏他如此,要不然我这回去的一路上,那里都黏乎乎的,也够受的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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