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南江点了三柱香,对着神台拱手三拜,神情肃穆,十分虔诚。在这袅袅香烟的迷雾里,林初一才第一次感觉到他是这个古老家族的家主,没什么荣耀,但是很庄严。
上了香,再郑重其事地拜了三拜,范南江这才恢复如常,虽不言语,脸上多少看出一些唏嘘的神色。
“子孙不肖,愧对祖宗啊。”这位家主原本略显油腻的脸上,便有了些沧桑。
这种状况,林初一并不懂得如何安慰,只是淡淡道:“我们学风水的,常常终其一生,求一处气运雄厚,砂水完美的地眼灵枢;即便是求得了,也心中自明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一说。其实都无所谓;起落浮沉,荣辱得失,就讲究一个风水自在人心;身外境况,气运强弱,都在守得住心。”
他自己这么说着,竟是本身心念一动,与其这时是在与范南江聊天,不如说,是讲给自己听的。
“谢谢,”范南江转头一笑道,“你这个年纪,能说这番话不容易。”
林初一讪讪道:“其实,我自己也是在历劫;妄心劫,不高不低,但无人护道的时候,还始终不敢触及深处。”
历劫一时,便是至交,也不应该如此坦言的。
范南江闻言一凛,正色道:“其实我一直觉得,你自进村以来,神色心境,就颇多纠结,虽然看不出什么来。妄心一劫,法门一派数代以来,已经无人触及了;所以我也不懂,能做的也不多。但如果此间发现有属于你的任何机缘,不必跟我客气。当然,要是真有幸在云生谷中出劫破关,催生出来的哪份武道气运,我们云生谷就不客气了。”
中年家主神色真诚,眼神炽热。
林初一便淡淡一笑,没再说什么。其实他也有种感觉,太灵现在的颤动,正在把自己的魂魄推向一处不见底的深渊;深渊之下,也不知是别有洞天,还是万劫不复。他正在勉力让自己泰然处之,任须弥压顶,且当它春风拂面。
范南江继续道:“趁村中多在外劳作,也没多少人注意到我回来;况且这中午时分,阳气最盛,纯阳墨铁显现出来的物性灵力,也最明显。我们可以现在先入地窖,查看一番。晚上我要召集族人议事,之后诸多繁琐,就很难长时间独自行动了。”
林初一深以为然,跟着范南江走出客厅大门,来到院中影墙之处。只见范南江伸出右手,立掌紧按太极阳鱼浮雕的正中,然后缓缓旋转,那浮雕阳鱼竟被手掌转动。范南江手掌转职横向,并未稍缓,而是随势由立掌变为勾手,仍是保持缓缓同向旋转;至阳鱼上下颠倒之后,又由勾手慢慢变为横掌,继而立掌。徐徐一圈,阳鱼浮雕的转动,始终没有停歇。这旋转手法,若无常年习练的水磨
工夫作为根底,其过程也难免徐疾不一,甚至停顿。
此时再看那影墙浮雕,一如平常,没有丝毫被转动过的痕迹。
林初一环顾四周,并无异象,心下不解。
范南江转头笑笑,轻声道:“范家秘境,那那么简单就打开了。走吧,到时便知。”
二人再次走进客厅,但这次却是直接穿过,走向内堂。旧式大屋的格局,往里走时,内堂右边的房间,称为上房;也是家主原本的卧室。即使这几年范南江不在家中,这间上房,别人也是不能占用的。
此处的布置,跟范乾业的房间又是大不相同;从装饰和家具配置的档次而言,简直天壤之别。衣柜桌椅,尽是上等红木,精雕细琢,摆放有致。一张据说已有两百年的花梨木大床,看那样式雕工,更是古时王侯府中才有的器物。
床头是整幅雕龙画凤的靠背,其中有朵朵祥云。只见范南江左右默默点数,选中一朵祥云浮雕,便出手将其缓缓旋转;也是如外面影墙的阳鱼浮雕一般,正好转动一周。如此四次,一共旋转了四朵祥云。
林初一暗暗留心,范南江所旋转的四朵祥云,皆是从里往外数,每一朵所在的位置,暗合后天八卦中东南西北四正向的卦象之数。
范南江转动最后一朵祥云之后,只听“扎扎扎……”一阵沉实的响声,床板缓缓向两边打开。这副床板,一层花梨木覆面之下,竟是两块厚厚的钢板。床板打开之后,正中一个黑黢黢的洞口,极其幽深;从床尾处,有阶梯拾级而下,看那方向,正是通向客厅的下方。
“就是这里了?”林初一问道。
范南江微笑点头,递过一把小手电,自己拿了另外一把,做了个请的手势,然后率先走下阶梯;林初一紧紧跟随。
进入地窖,太灵的颤动,空前剧烈,林初一心境之中,已极难忍受,只好一手拿着电筒,另一手从背上拿下太灵,除下皮套抓在手中。他以神识让玄谷现身,发过去一道心念之语道:“你可以随处看,但毕竟是人家的地盘;咱神器之灵,就得有点神灵的气度是不?别搞事情就好。”
玄谷眼神满含笑意,微微点头,看来从神器之灵到神灵这种升格,十分有用。
但林初一仍是心下惴惴地觉得,玄谷那一抹笑意,十分玩味;也不知她到底是有何图谋,或是有什么深意。
走完阶梯,便是一个深深的地窖,两人多高的空间;四面石墙,尽是一块块上千斤的巨石垒成。再看那地面,却是原生的沉积土石,十分坚硬。
黑暗之中,一阵浓郁的三色光华,由正中地面散逸开来,在空气中流转不息。只不过此类气机光华的流转,只能见于林初一的神识之中,这种异象,范南
江也从未见过。
玄谷此时的身形面容,已经比初时清晰了许多,神态表情,已经历历可辩。林初一看她的时候,只见这高大的女子虚影,面对那熠熠光华,竟悠然出神,仪态肃穆,眼光中充满崇敬之意。
他稍稍放心了些,这器灵一路以来如此剧烈地与自己的魂魄共鸣颤动,一直令他忧心忡忡,最担心的,就是这里有什么东西会令这器灵深受其惑,或者贪婪起意,不知会搞出什么幺蛾子来。
之前与东海堂罗斌斗法,她尽情吸纳对方以堪舆秘术祭出的浓郁阴煞之气;以及对阵钦叔的时候,竟直接吸食了对方的气海金丹,令钦叔一身道行尽失。也就是那场大战之后,玄谷的容貌身形,都清晰了许多,那缥缈的灵体,也变得更有实质之感。
正因有那次经历,林初一才担心见着范家世代相传的宝物,玄谷又会有什么惊人之举。
范南江手电光亮所指,只见一段黝黑发亮的物事,非金非石,如一把粗糙突兀的巨剑之形,横放在地面正中。其实即便范南江不用手电照亮,林初一已在神识之中清晰感知此物的形状物性。
“这就是范家祖辈相传的纯阳墨铁了。”范南江缓缓说道,“接任家主之后,我曾多次进来细细观摩,除了那一股极其浓郁的纯阳之气,我也一直看不出其中有何玄妙。修为低微,道行不够,实在是愧对祖先。”
“也不要这样说,毕竟是天外来物,能否看清,未必便与修为高低有关。”林初一道,语气平淡,却随手把手电也关了。
范南江见状十分惊奇,问道:“有发现?是不是我也把电筒关掉?”
林初一道:“请关一下试试。”
地窖内,顿时漆黑一片。林初一悄然入定,神识湛然,那气机流转中,红橙黄三色蔓延混合,光华熠熠,如四散蔓延的纯阳真火。而一旦出离神识,则倏忽不见,无光无热。
再看那横亘地上,黝黑深沉的墨铁,数百年未曾移动,略尖一头所指,竟又是一个先天八卦的正向之位。
泥塑金身,指了两个相邻的隅方,而墨铁所指,正是两隅方的正中,三卦三数,到底有何玄机?若是无意为之,不可能有这样的巧合。而世俗之人,任你如何精通易理八卦,也不可能联想到其中奥妙,因为先天卦数方位,与后天易理所传已经大不相同。
能明白此中道理的,唯有精晓太极门基础先天易理的易数宗传人!
“法门一派,除了乾业大哥,历代传承中,有没有精研易数的人?”林初一问道。
“没有,”范南江语气肯定道,“如果有,那就是伯父和祖父都没告诉我。但是宗门学术,即便是长辈不说,宗牒族谱,物典礼记中,总会有些片言
只字的提及。而我作为范氏家长,这些典籍,早些年几乎都可以一字不漏地倒背如流。”
顿了一顿,范南江似有所感,突然问道:“为什么问这个?难道范家这件宝物,与易理有关?”
林初一思索半晌,叹口气道:“疑点众多,零零碎碎,我现在也说不出个所以然了。但现在我能想到的,就是范家祖宅的秘密,绝不止这件纯阳墨铁这么简单。说句得罪的话,这纯阳墨铁,或有可能只是种障眼法;当然,本族家长代代相传,都郑重其事。这么说就显得很居心叵测了,若不幸猜中,我相信也未必是范家祖先有意如此。”
此语实在匪夷所思,尽管很难相信,范南江却一时找不出什么反驳的依据,木立当场。如果说放在以前,还没见过林初一的太灵,他相信纯阳墨铁就是一件独一无二,足以惊天动地的世外神物。但自从见过太灵之后,潜意识中便隐隐有种感觉,这么一件物事,即便是放在逸云老祖当时,此物真的值得他交代子孙后世,代代守护?
林初一见他不语,继续说道:“范家逸云老祖,真是一代仙师张三丰真人的弟子?”
范南江道:“这一点,族谱和宗牒中,都记得清清楚楚,应该不会有误;而且宗族中第五师祖,曾应武当派当代掌门之邀,前往宗门参加当年的一场大醮;也算是一场寻根认祖。五世祖曾有幸得见武当谱牒之中,记有逸云老祖之名。”
林初一微微点头道:“如此说来,就更有名堂了;试想以武当一派那时在天下道家当中的地位,山上收集的各类灵物,天才地宝,又岂能少了。作为三丰真人的嫡传弟子,逸云宗师的见识眼光,绝非常人可及。若是凡俗武夫出身,一派宗师为了一件稀世珍宝而如此作为;我能理解。但逸云老祖作为有道高人,仙师之后,着实有点解释不通。”
范南江沉默良久,终于缓缓开口道:“你的意思是,那长河集团,也不知通过什么渠道,已经知道了此中隐秘,所以一再逼迫,不惜代价,也想要达成这项交易。”
林初一道:“你真觉得,他们仅仅是想要达成交易?如果对方一定要强买这处宅子,是不是只能通过你范南江?或者说,他们对燕子门老宅的做法,难道就不能在这里重做一次。这里的状况,似乎并没有燕子门老宅那么难啃。毕竟你族中多有说得上话的人,是有意出售此处宅子的。在这样的境况下,他们会为了那么一个十全十美,既下了最后通牒,又干等了两个月?”
范南江一拍脑袋,恍然大悟:“你是说,对方事实上根本就无意开发这里,前期种种作为,既是要给足时间,让我解开此中谜底,又必须回来,亲自查探范家祖宅的隐
秘?”
黑暗之中,林初一面无表情,内心隐隐约约,有一种十分可怕的猜疑;只是他没敢说出来,怕这位范家当代家主,一时间接受不了。也或者,有些事情,他一个外人来说,很不合适。
他叹了口气道:“南江哥,时间也不早了,咱们还是先出去吧。这段时间,如果有可能,我希望再来几次。按理说,这只是法门范家的内务,我一个外人不便过问。”
顿了一顿,他解开神识禁制,把这里变成一处心境小天地,“玄谷,麻烦你,跟范掌门打个招呼吧。此间事情,我怕自己说不清楚。”
在哪个高大的女子灵体之前,范南江看到目瞪口呆,惊为神灵。
上次与东海堂之战,玄谷多次出手,但都是游斗于对方的法阵气机之中,范南江肉眼凡胎,无法看见。这一次,才算是两人的初次见面。
玄谷的声音,婉转美妙,从半空传来:“此间秘境,与我有莫大关系。但我只是晷针器灵,不能泄露天机。你林初一也罢,范南江也罢,是否与此事有关,我亦尚无法明辨。因此,一切随缘吧。这块墨铁,是稀世之珍,但与人皇晷针相比,仍是天壤之别。言尽至此,两位好自为之。”
言毕,玄谷身形,一闪而没。留下两人呆立当场,面面相觑。
“原来,你叫林初一。”
林初一面色讪讪,尴尬道:“来东莞之前,便知此行凶险,所以不敢以真实身份示人。莫雨是警方给我的身份。希望老哥莫怪。”
范南江呵呵一笑道:“你先暴露了渡劫之身,又明示了并未收服晷针之实;在江湖中,不是可性命相托的人,又岂可如此。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苦衷,我范南江没那么不近人情。”
林初一松了口气,在一片漆黑中坦诚相见,除了他两,估计没谁了。两人各自打开手电,拾级而上,出了地窖。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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