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茹在濒死一刻,突然感觉周遭空气都不一样了。
人的嗅觉有时比其他感官更灵敏、更长情,虽离开故土多年,那股熟悉的味道,还是一下子勾起了她的回忆。
她的眼里突然就涌满了泪水。手心似乎还存留着被那人紧紧抓住的触觉。
她和沈兆麟有缘成为夫妻,却不幸争争吵吵了大半辈子。她总是争风吃醋,总怀疑他爱的不是自己。
相见时多么俊俏潇洒,转眼却已满头白发。他们退休后一起去参加“夕阳游”,一路上依旧吵吵闹闹。
谁知,就是那么倒霉遇上了雪山崩塌,他们被困在山里等待救援。他隔一段时间就给她喂粮喂水,帮她维持体温,还哄她说包里剩下很多干粮,让她不用害怕。
等她发现他一直只吃很少东西、已经气息微弱时,她自己的身体都快撑不住了,更没力气反过来去救他。
大雪很快埋上来,他消失在雪地里,她却毫无办法。
她冰冷的心脏好像从没那么热过,又像是被谁的手捏得紧紧的。她连眼泪都没法流出,渐渐也在风雪中失去了意识……
李茹猛地睁开了双眼。
她的二姐李艳一手替她挽起耳边碎发,一手轻轻替她拭泪,叹道:“哎,不过是定亲,又不是马上离家,怎么一个人躲这哭到睡着呢?明天眼睛肿了可就不好看了。”
李茹急切环顾四周,顾不上奇怪为什么二姐会出现在这里,她猛地抓住二姐的手着急地问:“沈兆麟呢?他在哪?”
李艳感到莫名其妙:“怎么了这是?一分一秒不见都不行了?之前也没这样啊。”
李茹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情况有点不对劲,但她此刻想见的人只有一个,追问出沈兆麟的去向后,她头也不回地跑了出去。
李艳也不知她发哪门疯,只随口告诉她说,这个时间,沈兆麟除了在知青宿舍还能在哪。
……
她凭着记忆跑到大队部门口,隔着窗户可以看到里面灯影幢幢,有人在唱歌跳舞有人在聊天,甚是热闹。
一个瘦高的黑影沿着墙根边向屋门走去,看上去是从外面刚回来。月光照亮他的侧脸,她认出了他,是年轻了不少的沈兆麟。
她冲过去,虽有一瞬的迟缓,但还是坚定地扑过去抱住了他。他也还活着!他没事!
她到这一刻终于稍微放下心来。虽然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回到这里,但他们此刻都还好好的,就是天大的福气。
但很快她就被用力推开了。
眼前冷淡的青年皱眉看着她,似乎极不欢迎她的到来。他不自然地别开脸,疏离地说:“干嘛呢?以为自己身轻如燕啊?让人家看见多不好。姑娘家家的,要注意点影响。”
是了,现在才是她记忆中的沈兆麟。
对她永远毒舌,永远不假以辞色,也最不喜欢她主动碰他。她开始怀疑前生是不是只是一场梦,毕竟现在才是真实发生着的。
空气中混着农村特有的泥土味,知了隐隐约约在草丛里喊叫,无一不提醒着李茹,这是七十年代中期,她对他来说,还只是个不太熟的人。
非要说有什么特别的地方,那就是她现在,应该算是他的未婚妻。
“咳。”他出声提醒她回神,神情变得有些正式,“你今晚过来也好,正好我有话要对你说。”
她突然就猜到他准备说什么了。
“李茹同志,我认真考虑过了,其实我俩并不合适,我给不了你要的生活,总不好耽误了你。要不然我们定亲那事,就那么算了?”他似乎是斟酌过才开的口,一直盯着她眼睛,一副小心翼翼的样子,似乎她随时会暴跳起来揍他一顿。
要是按李茹上辈子那时的牛脾气,的确是会那么做。但这一刻可能是失而复得的情绪还没过去,她只是眼睛湿润,静静在那听着。
看她没发作,他松了口气,随即自嘲地笑了笑,似乎想把气氛弄轻松点,“诶你看,我是见不得光的黑五类子弟,你是根正苗红的贫中下农,嫁给我,是连累了你。趁还没酿成大错,我们……”
李茹突然出声问:“为什么突然变卦?是不是有人找你说了什么,所以你反悔了?”他没马上回答,也不敢看她,答案显而易见。
她终于清醒过来,这里不是雪山,他们不是那对携手走过半个世纪的老伴,没有一起历险,对面这个人显然也不会愿意为救她牺牲自己。
她本想见面一定要问清他为什么会那么做,为什么把生存的希望留给她,他到底这辈子,有没有爱过她……
然而,眼前的人是解答不了她的疑问了。他并没有回来。
此刻,是年轻版的他在告诉她,他想要甩掉她。
如果不出意料,差不多就是这个时间,苏艺约了沈兆麟出去见面。在得知他们的事情后,苏艺跑来对沈兆麟哭着说自己反悔了,说她其实是爱他的,他却这么快就决定娶别人了。
沈兆麟回头就对她说,一切都是他太冲动,希望现在改正还来得及。
那时她很倔很傻,以为真心终究可以换来真爱,但她忽视了一点,有些男人就像沙子,越用力,越是抓不牢。
她知道,在他内心深处一直有苏艺的位置,他肯定想过,要不是她李茹趁虚而入,他和苏艺也不会活生生错过彼此。
如今重活一次,李茹不打算再做这个棒打鸳鸯的恶人。她好像想了很久,又好像根本没迟疑:
“好。”没有起伏,没有惊讶,只是一句平淡的叙述。就好像她也早就想这么提出来一样。这下轮到他不由得惊讶看她。
“但是,沈兆麟,要结婚是你自己答应的,我没有逼过你。退亲不只是我们两个人的事,我建议我们都慎重考虑一下,再决定怎么和我家人说。”
说完,她转头往印象中自己家的方向跑,也没管背后他还想要再说什么。
……
回到家,李艳看到她三魂不见了七魄的样子,赶紧在她身边坐下,拿起桌上水壶给她倒了杯凉白开。
李艳叹叹气说:“虽然爸妈、大哥和我都不是很看好这门婚事,但既然现在他愿娶你愿嫁,你也不要想太多,见一步走一步呗,男人嘛,不都是那么回事,时间久了心里总会记得家里的。总归你嫁得离家又不远,不用太担心,他要是敢欺负你,大哥和我保证第一时间就打上门去!”
看到很久不见的二姐,听到那么亲切的话语,她忍不住想把上辈子的委屈对她大声哭诉:
不是的二姐!很快知青回城的批示就会下来,那个人本身也不是真心想娶她,他很快会后悔的。
哦不对,他现在就已经后悔了。
她当年不甘心,执意要他履行诺言,还跟着去了城里。
但后来她发现不管怎么努力,她觉得自己根本比不过苏艺在他心中的地位。得不到的,永远是最好的。
她的炮仗脾气属于一点就着那种,最受不了别人激她,被气急了就会口不择言,于是人人都说沈兆麟太惨,娶了个泼妇,弄得家无宁日。
她曾听他亲口对他的朋友谈到过,他最怕她去找苏艺麻烦。
是的,她是个妒妇,泼妇,只要有一点风吹草动,她就忍不住拈酸吃醋,两人时不时就大吵一架。
他参加知青聚会也从不带她去,有次听说他和苏艺在聚会上共奏一首钢琴曲,她嫉妒得几乎发狂,却不敢像往常一样骂她花样百出、净会勾别人男人。
她的确没有苏艺那么高的文凭,不会唱歌也不会弹钢琴,在这上面,她极度自卑,所以她不想在这方面自取其辱。
对,她上辈子就是因为读书少,嘴又笨,才会老是吃亏,在沈兆麟和苏艺这些文化人面前,她愈发被反衬得愚昧粗鲁。
想到这里,她决定这辈子一定要好好读书,要考大学,再也不要在他们面前先天就自觉矮了一头。
她胸中顿时生出豪气万千,在想到一些屈辱过往时,眼神不免流露出狠意。
“哎你这孩子,怎么好像突然傻了一样?”李艳担心地摸摸她脑门,以为她哪里不舒服。
李茹的表情松弛下来,久违的亲情氛围让她忘了刚刚经历的生死绝境,她双手按住二姐放她脸上温热的手,脸在上面用力蹭啊蹭,像小动物找到家一样舒服得直哼哼。
这是她的家,她有爱她的父母兄姐在身边,她还年轻,既然命运赐她重新选择的机会,她一定要把上辈子走歪的路,重新走好。
她反过来安抚好李艳,转头又想到还有退亲的事要解决。
上辈子沈兆麟也提过,但她果断地拒绝了,这事根本没惊动长辈。
这次她不打算当拦脚石了,那就得好好想想,该怎样才能让家人更好地接受这个消息。
……
晚上,李茹非要拉李艳留在房间陪自己睡,李艳好笑地答应了,点着她脑袋笑她怎么突然变成小孩一样黏人了,睡觉还要人陪。
她也不介意,抱住二姐的手臂就想撒娇。虽然心理年龄上已经不年轻,但亲人间的血缘羁绊就是那么神奇,她没有一丝不自然的感觉。
李茹开开心心地睡下,只是,到睡前,她脑海里突然又出现了和沈兆麟最后在一起的画面。他的神情还有声音都那么温柔,简直从来都没那么温柔过。
他为什么会愿意舍命救她呢?他又不喜欢她。或者,只是纯粹出于人道主义才想把生存的机会让给她?
她想不明白,也没有再多精力去想更多的可能。在更多猜测冒出来之前,她就一头扎进了黑甜的睡眠。
要是没记错,明天可是还有一场好戏要开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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