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痕

第八十章 诛昏灭奸

    
    夜,月影婆娑。竹柏的影映在窗牖的油纸上,风飒飒而过,竹影摇曳。
    宁静的窗,寂寥的景。修长的身影立于之中,他伸出手来,轻轻推开了窗。
    窗外戒备森严。唔,许久未曾这样过了,自从他成为一个安分合格的好王爷了之后,不论是刺探还是刺杀都不必再防备过严了,然而现在他终于又站到了皇兄的对立面……那就不得不让自己像刺猬的肚皮一样被想尽办法的一层一层包裹起来,但也和刺猬一样依旧有漏洞,譬如说方才提刀造访的翁王。
    翁王几辈子没出过山了,先帝那会儿就不太上朝了,现在更是,连负门都不太出,犹如他们不出二门不迈的大家小姐一般,但只要筹码,就一定是会翻天覆地的大事。
    翁王是个没什么原则的人,他唯一遵循的一条就是保皇室稳定,不论对错,稳定就成,所以关于子书岚卿此次犯上之行,他必定是要受众人之托来一趟的。
    子书岚卿对于这位皇叔并无几次面见的印象,上一回还是新帝登基受封之时,他从未站过哪一派,最后是谁赢,他就敬谁为主。当时他主动放弃,新帝登基,那一日的朝堂之上不是幸灾乐祸就是怨怼满腹,试想这样一位曾与新帝平起平坐甚至高新帝一头的皇子一照败落,要受封王爷,此等岂非奇耻大辱!
    幸灾乐祸者尽是拥护新帝者,他们都等着子书岚卿气急败坏之下推脱不受王封,然后他们就可以理所当然的治罪、以铲除尽新帝未来路上可能的阻碍,而曾拥护子书岚卿者皆是担忧,虽然子书岚卿败落他们都有受其牵连,心中自然愤懑怨怼,但他们又是发自内心的担忧自己的这位小主子关键时刻发点什么不该发的小脾气,一是子书岚卿要遭殃,二是他们也会受池鱼之殃。
    唯独翁王,朝堂之上各怀鬼胎之中,唯他一派淡然,手持圣旨,若子书岚卿规规矩矩的来则宣读圣旨,若不肯规规矩矩的,那便取剑一战,保家国平安。
    子书岚卿戴着王冠穿着礼服出现在众人面前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个淡然的一点儿多余心思都没有的一张脸,他以为自己该是最淡漠的一个了,却不想有人比他更加沉着冷静,就仿佛一切尽在掌握,或是根本他就不在意,一切都与他无关。
    当时的子书岚卿虽然面上看着平静,但其实他能出现在这里就已是极其不易。不是为了皇位,而是为了母妃——被迫牵扯入党争、入夺位,太子不定,朝局岌岌,后果为何是母妃离去?
    可他也知道,如若一朝颓败下去、不惜己命,母妃在天上看着也一定不会高兴。反而,以母妃的个性他若真的一死了之了,等到团聚,恐怕连面都见不着,更何况,拥护过他的人还要受其牵累,他早已不是一个人,在被迫加入太子人选的那一刻开始,他就已不只是在为自己一个人而活了。
    这些年不论张扬还是隐忍,他都步步谨慎,无一步未经深思熟虑。他不是为自己而活,他每天都在一遍一遍的告诉自己,直到遇见了她,他终于找回了自己。
    翁王跟他分析形势:“这是先帝时候的案子了,现在要翻不论是皇帝还是诸臣都不会同意的,而作为儿子要去承认先父曾经的错误,不仅皇帝难做,你也要受人诟病的。”
    “我知道,可明事理正是非,势在必行。”子书岚卿答道:“倘有一天世道再无正误判断,强者有势即为正,弱者势微即为误。天道不明伦理不清,谈何以德治天下?”
    “何为以德治国?不过说法罢了,当年先帝、当今圣上,哪一个不是马背上得的政权?事后登基祭天愚民,史书一笔流传,名声保准洗的好好的,再也异议者哪怕一点儿不合时宜的言论皆可下文字狱,这世道本就是强者愈强弱者愈弱,也合该恃强凌弱……”
    “故而弱者永远只得被踩足下,世代难以翻身。王侯将相不过善于投胎,而又如何能说低贱者生来就该被践踏?”
    “在其位者谋其政,我等又何故要关怀他人处境?”
    “王叔怕是日子过久了安逸惯了,便以为世间无疾苦,抑或是疾苦永远与自己无关。元家孤女消失半年多的这段时间里,民心不安,朝局不安,江湖也不安,边境更是屡次骚扰。王叔以为,自己现世的安定还能撑到什么时候?”
    翁王默了一瞬,道:“民心不安,不过小人物耳,不足为虑,朝局动荡自有陛下来压,江湖有江湖规矩扰不得辖区外土地之一寸一毫,边境亦有将军领兵镇压,吾何足虑也?”
    “王叔之言不无道理,但民如水,也可载舟也可覆舟,而朝局安定乃国本安定之必须,如今江湖势力愈发壮大早非你我所知之冰山一角,边境现是三国联兵,他们随时都可以在丘玥朝局动荡之时趁虚而入,故而,王叔方才所言,有道理归有道理,而真正来看,却又有诸多漏洞。”
    翁王其实好多年没听人这般直爽的顶撞他指出他的错了,但再听来颇觉熟悉——看来子书岚卿才是最像先帝的人啊,但除此之外,关乎情,他又像极了当年痴情非常的舒妃娘娘啊。
    “但那不一样,”翁王叹了口气:“这段内乱,不该你来挑起。”
    是吗?难道就该等着人提刀杀进来把他连同丘玥宗室的人一起灭了?子书岚卿轻笑:“我不介意,何况我还不想有朝一日同所以宗室族人一同白骨曝露乱葬岗。”他一甩袖子转身离开会客厅:“话已至此,王叔请自便吧。”
    不得不说,不管是帮元氏洗雪还是朝堂上忤逆之举,都是真真切切的出于他的本心,虽然他已然沉寂太久未曾如此,一度令众人以为他都不会反抗了,但他从来不是真的沉寂。
    必要之时,他仍旧会站出来,即使将剑尖指向至尊龙椅上那一抹明黄,他也不会犹豫。
    书房中寂静无声,浅浅的凉意侵袭,为春日里的闷热添来一丝爽快。他轻轻拿起书柜上用架子竖着架起的拨浪鼓,鲜红的柄细密的龙纹,精致的拨浪鼓歪歪扭扭的墨团。阿黛和她从小到大,不论是现世的她还是未来的她,他都留不住。
    长叹一声,子书岚卿放下手里的拨浪鼓,他淡淡一笑,又一次开口唤道:“阿黛。”
    即使知道不可能有回答,他还是愿意这样去一遍一遍唤她,直到真正忘却她的那一天。
    但,真的会忘么……
    良久。
    “我在。”
    身后,元黛默默静立,泪眼婆娑。
    缓缓走过去,她依偎在子书岚卿的怀抱里。“回忆?”眼泪啪嗒一下掉下来,缓缓划过面颊,寂静无声。“果然人年纪大了,就爱回忆。”她沙着嗓子笑道:“不过没关系,我不嫌弃,接下来,我们一起老去。”
    子书岚卿淡淡笑了笑,更加搂紧了怀中少女削瘦的肩。
    丘玥天朝六百八十七年冬,十一月初一,丘玥,败。
    京城及京畿几乎成为了唯一能待的地方,政令一条一条的发下来,但常年做官做老道的老油条们哪里可能老老实实去做?选官制度污浊不堪,真正的读书人作诗讽刺,却被通通逮捕,狱里待上几天,竖着进去横着出来,身上血衣褴褛,鞭痕累累,谁看不出是怎么回事?
    人们噤了声,可噤不了心,渐渐惨案多了,官员甚至以此找机会陷害他人,除去祸患,终于民众忍不住了,便接连有人揭竿起义,大部队浩浩荡荡占领小城,外军来了,怀柔之策一上,早没了家国情怀的百姓就允了,承和的军队长驱直入,丘玥溃败,落荒而逃。
    急报送入朝天殿的时候,子书岚卿不在,因为他早已预料到了这一天,他自己给自己倒腾了点儿药,然后顺利称病。斐然负伤,朝堂上下一时间竟已无人可用,问大臣们怎么办,一个个的做官做的油嘴滑舌,冠冕堂皇的话说上一通,什么实质性建议都没有,可那一个个的都是自己亲手提拔上来的,散朝回宫后,御书房里的一应物什被砸了个精光。
    先前子书岚卿入宗人府,朝中各部门运行皆不畅,离不了子书岚卿,他忍了,放了人,可现在是在搞用兵打仗的事儿,他娘的离了子书岚卿也不行?他究竟是安逸了多久有多没戒备心,才会放任自己这个极具威胁力的弟弟的力量发展壮大至此?
    圣旨强行送进翊王府寝殿,到场的刘总管傻了眼儿,榻上人病成这样,气若游丝的,接个鬼的虎符啊?
    国之将亡。
    朝天殿外,红漆白面的鼓仍旧静立,只是周遭又多了些许侍卫。元黛站在不远处,甲胄加身,她轻轻一笑,果然不一般了啊,怕人敲鼓,干脆把鼓围起来了么?
    难怪他丘玥国国土被侵。
    这日的早朝格外的沉重,金碧辉煌的朝天殿内寒冷的令人颇感森然。京都终于成为了最后一片土地,子书岚卿也不得不“带病”上朝。
    皇帝忍了忍气,小心翼翼对子书岚卿道:“皇弟可好些了?”
    但子书岚卿并不吃他这一套,他掩口咳了咳,哑着嗓子道:“咳咳,陛下不如直接一些,就问臣弟可能带兵打仗了不好么?”
    耳畔传来翁王一句轻斥:“翊王不可无礼!”
    “是,”子书岚卿轻声道:“皇叔教训的是。”
    他无欲无求的翁皇叔啊,到现在也开始不由自主的护着座上之人了么?
    “朕知道,”皇帝有些局促的抚着龙椅的把手,他磕磕绊绊道:“朕知道,知道你怨恨朕,觉得朕不对,你逼朕给元家翻案,你觉得朕是为了颜面不肯,可,现在是大敌当前,这样重要的时候!你,你不能!不能因为一点小事儿女情长的,乱了大局!况且我也证实了元家是冤枉的,给他们家洗雪沉冤了,若皇弟依旧为此耿耿于怀,我这做哥哥的也是无法……况且,那丫头都跳崖自尽了……”
    “是吗!”殿门被一脚踹开,元黛一袭甲胄迈着阔步走进来:“我自尽?我为何要自尽?我报仇,难道就为了那青史一笔么?”手中利剑向后一个回旋,她将剑尖直指帝王:“我自然还要害我家破人亡的人付出代价血债血偿!忠骨已寒,热血已凉!您昏庸无道,宠信奸佞听信谗言都没得天遣呢!我自尽?哈哈哈!不管是那逼我跳崖的兵将是姓子书还是姓慕容,都是一窝亲!世风日下,奸佞当道!黎民百姓深受其害却不得言语!文字狱血流成河!你的血债早深似海重似铁!我今日不只为自己,更为天下受你荼毒的百姓、文人,讨回公道!”
    丘玥天朝六百八十八年初,一月十三日,太子薨逝,次日,天子不豫(天子生病的讳称)。
    丘玥天朝六百八十八年夏,四月八日,国都,破。
    城门大开的那一刻,子书岚卿领一队兵马顺势而出,大杀四方,众兵士皆不知从何而来,不过一日工夫,便令承和大军直退二十里外,京畿失而复得,子书家的天下得以暂时保全。
    同月十九日,慕容允瀚以陷害忠良之罪名下狱,裁决未定。
    秋风扫落叶,雁阵归南去。丘玥天朝六百八十八年七月二十一日,子书岚卿带兵一路挥军北上至彭山,终于收复了一半国土。斐然伤愈,接任将军,继续与承和久战。八月十七日子书岚卿携一百亲兵抵达京都,消息一路传进了朝天殿,传进了禁宫内皇帝的寝殿,倏的一下,大病初愈的帝王手指一僵,指尖黑色棋子铮的一声跌落,帝王头一昂眼白一翻,昏了过去。
    丧钟三声,昭示着一个时代的逝去,朝天殿上再无人能安定的做什么老油条,个个儿都揣着一颗扑通扑通跳的心等着审时度势别站错了队。僵持四日,八月二十七日,后宫婉妃诞下麟儿,正当所有人都以为子书岚卿要下杀手好自己登基的时候,次日早朝,幼子襁褓之中登基为帝,诏书为子书岚卿亲自盖下玺印,并只自封摄政王。
    依旧是金碧辉煌的朝天殿上,太监总管抱着幼帝坐在龙椅之上,子书岚卿着礼服与众人揣度审视的目光中缓缓步入大殿。他要明目张胆夺位?夺权?还是想让这先帝唯一的血脉活一阵子再死好名正言顺继位?
    子书岚卿走到最前,正当众臣开始暗暗猜测他是不是要效仿开国时慕容家第一代家主,为臣不称臣时,子书岚卿果断单膝跪地,拜伏下去:“臣子书岚卿,叩见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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