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差一言不发地盯着那双明亮如星辰的眼眸,心中犹豫不定,夷光与伍榕所言,都各自道理。
杀郑旦,可振君威;不杀郑旦,则可笼络人心;究竟哪一个才是最正确的选择?
正自犹豫不决之时,有宫人在外禀报,说是公子山求见,夫差眸光一亮,当即传他入内;在将事情大致讲述了一遍后,道:“依你所见,这郑氏,该杀还是该留?”
公子山目光在瑟瑟发抖的郑旦身上掠过,眼底有一丝微不可见的怜惜,“王兄一向推崇以仁治国,尤其是在越国这件事上,此时杀了郑美人,岂非有违王兄一直以来的意愿?”
见他竟然向着郑旦二人,伍榕急得直跺脚,“夫差哥哥……”
夫差抬手打断她的话,目光长久地落在郑旦身上,许久,他缓缓道:“回你的鸣凤殿去,没有本王的旨意,不许随意踏出。”
听到这话,郑旦知道夫差是放过自己,喜极而泣,连连磕头,“多谢大王,多谢公子!”
夫差对夷光道:“扶你家美人回去;记着,今日之事,不得向任何人提及半句。”
“是,多谢大王。”夷光再次行了一礼,方才扶起郑旦离去。
伍榕没想到原本必死无疑的郑旦竟能死里逃生,气得面色苍白,有心想再进言,无奈夫差话已出口,无法更改,只能狠狠瞪了公子山一眼后跺脚离去。
至于郑旦,强撑着回到鸣凤殿后,伏案痛哭,既有害怕也有难过与悲痛,夷光静静陪在旁边,待郑旦哭痛快了,方才绞了一块温热的帕子递过去,“姐姐洗一下脸吧,一切都过去了。”
“过去……”郑旦喃喃念着这两个字,怆然笑道:“是啊,都过去了,他可真是狠心。”
郑旦的话令夷光生出一丝警惕,试探道:“姐姐你该不会是对吴王……动了真情吧?”
郑旦眸光一颤,低低道:“从进宫的那一刻起,我知道这一切都是假的,可是……从来没人待我那么好过,视若珍宝。”
夷光连连摇头,“姐姐糊涂了,我们进宫,是为了离间吴王与伍子胥之间的关系,令他们君臣反目,怎么可以动心。”
郑旦涩然一笑,默然道:“你说的这些我都知道,可是夷光,我控制不住自己,我就想着,只是贪恋一会会儿,可我没想到,梦会醒得那么快,而他……竟然要杀我,他好狠!”想起刚才的事情,初尝情爱滋味的郑旦伤心欲绝,忍不住落下泪来。
“罢了,都已经过去了,别想这些了。”说到这里,夷光眸色一沉,冷言道:“这个伍榕险些害了姐姐性命,绝不可轻易放过她。”
想要对付一个人,最好的办法,就是夺走他最想要的东西,伍榕最想要的,她恰好知道!
夏末秋初的天空,既有夏日的明朗,又有秋日的干爽,最是舒适不过,偶尔有成群结队的大雁从碧澄如水的天空中飞过。
王慎低头站在大殿中,连大气也不敢出,唯恐一个不小心惹恼了坐在御案后的夫差。
郑旦身份暴光后,夫差虽因为种种原因饶过了她,却一直心情抑郁,难以展颜,这些天已经有好几个宫人因为一点小错,被贬去净房,连他也被骂了好几回,整日提心吊胆,也不知什么时候是个头。
正自胡思乱想间,有宫人走了进来,在王慎耳边道:“总管,她又来了。”
王慎眉头一皱,不悦地道:“不是说了大王不想见她吗,怎么还不死心。”说着,他悄悄瞅了正在低头阅书的夫差一眼,低声道:“快去把她打发走。”
宫人正要退下,夫差淡漠的声音在殿中响起,“出什么事了?”
王慎一惊,赶紧躬身道:“启禀大王,鸣凤殿的宫女夷光,她又来求见。”他怕夫差动怒,急忙道:“奴才这就去把她打发走。”
夫差眸光沉沉地望着门外隐约可见的人影,不知在想些什么,在王慎一只手碰到门闩时,他忽地道:“让她进来。”
“是。”王慎虽然奇怪,却不敢多问,赶紧传了夷光进来。
夷光低头走到殿中,屈膝跪在冰冷坚硬的金砖上,“参见大王,大王万寿无疆。”她的声音是与容颜不相符的空灵优美,如黄鹂鸣柳。
夫差面无表情地盯着她,“连着五日求见,想为你家美人求情?”
“大王不杀美人,又许她继续住在鸣凤殿中,已是隆恩浩荡,夷光岂敢再有所求。”夷光的回答引起了夫差的兴趣,“那你来做什么?”
“奴婢来谢谢大王。”夷光自袖中取出一只用草叶编成的鹿,高举过顶,恭声道:“奴婢身无长物,只会编一些小玩艺,还请大王收下。”
夫差走到她身前,取过那只栩栩如生的鹿漠然道:“为何是鹿?”
“奴婢以前曾听一位老者说过,世间有五彩神鹿,得此鹿者可得天下;奴婢祝愿大王早日得到神鹿,天下归心。”
夫差扬一扬眉,不以为然地道:“世间哪里有什么五彩神鹿,再说了,区区一只鹿怎么能代表天下,你这是遇到骗子了。”
夷光抬头,一脸认真地道:“那位老者仙风道骨,慈眉善目,绝不可能是骗子。”
夫差听得好笑,“人不可貌相,岂可凭外貌来判定他人是好是坏。”
“总之他不是骗子。”见夷光坚持己见,夫差懒得与她争辩,道:“这鹿编得还不错,本王收下了。”
“多谢大王。”夷光欣然叩谢。
殿中日夜点着上好的蜡烛,在橘红烛光的掩映下,那张平庸的面容上,竟然也有了几分明丽之色,夫差甚至将她与记忆中的越女重叠在一起。
不过只是一瞬间,他就回过神来,救他的那个越女乃是天仙化人,有沉鱼之貌,又岂会是眼前这个粗鄙的丫头,自己真是糊涂了。
见夫差摇头,夷光疑惑地道:“大王怎么了?”
“无事。”夫差自不会与她说那些,盯了夷光道:“郑氏欺骗本王的事,你一直都是知道的,对吗?”
夷光眸光微微一颤,“是。”
她的回答令夫差面色阴沉了一分,“为何不说?”
“美人善良,待奴婢如姐妹。”
夫差对她的回答嗤之以鼻,“所以你就帮着隐瞒,以表忠心?”
夷光仰头,迎着他冰冷的目光道:“奴婢知道,大王痛恨美人欺骗,可美人这么做,并非贪图荣华,而是因为仰慕大王,因为这世间从未有人待美人那样好过;若非要说贪图,那美人所贪图的也是大王的一腔柔情。”见夫差露出几分动容之意,她又加紧道:“于理,美人有错;于情,美人无错。”
夫差俯身,手指修长,徐徐抚过夷光嫣红如丹朱的樱唇,嘴角蕴着若有似无的笑意,“真是一张伶俐的嘴,本王差点就信了,可惜……”手指倏然用力,如铁钳一般掐住夷光双颊,寒声道:“谎言终归是谎言,成不了真!”
“贪恋温存,那就应该是入宫之后的事情,可早在入宫之前,她就处心积虑地冒充,令本王误以为她就是本王要找的那个人,还不是贪慕虚荣,心机深沉?!”夫差的话犹如疾风暴雨一般朝夷光袭来,将她淹没在风雨里。
夷光被他掐得脸颊生疼,艰难地道:“大王误会了,其实……”
“上梁不正下梁歪。”夫差松开手,一脸鄙夷地打断道:“主子谎话连篇教出来的奴才也是满口谎言。”说着,他拂袖转身,背对着夷光道:“把这个丫头赶出去,以后她若再敢来此,就乱棍打死!”
夷光知道,这是她最后的机会了,顾不得脸上的疼痛,朝夫差的背影道:“大王错了,早在入宫之前,美人就对大王仰慕不已了。”
夫差没有理会,只是挥一挥手,示意王慎将夷光带出去,后者一边挣扎一边急声道:“大王要找的那个越女,曾与美人一起被一同带往姑苏。”
听到这话,夫差身子猛地一震,转过身来示意王慎停下,急切地问道:“她在哪里?”
“她……”夷光心思飞转如轮,在身份是否表明之间徘徊不定。
见夷光迟迟不说下去,夫差迫不及待地再次追问,“本王问你她在哪里?”
“不知道。”夷光的回答令夫差失望之余,又有一种被戏弄的感觉,气得面色发青,正要好生教训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宫女,忽地又听夷光道:“在快到姑苏城的时候,有人把她带走,之后就再没有回来。”
夫差一怔,“什么人?”
“奴婢不清楚,不过那人穿着盔甲,其他人也没有阻拦,料想应该是军中士兵。”
“她被带去了哪里?”面对夫差的追问,夷光道:“说是逃走了,后来再没有见过。”顿一顿,她又道:“那次很多人都被带走了,没有一个回来。”
夫差暗自攥紧了双手,他当然知道那次的事,表面上说是越女结伴逃走,其实根本就是被伍子胥派去的人杀害,目的就是怕他被美色所误,结果……
夫差深吸一口气,道:“与本王讲讲她的事吧。”
“是。”夷光恭敬地道:“那位姑娘心地很好,之前痢疾爆发,不断有人得病,相国大人明明知道此事,却不许军医前来医治,想是在他心中,奴婢等人卑贱如草芥,不值得军医一顾吧。”她自嘲地笑笑,续道:“亏得那位姑娘出手救治,又冒险逃离去山中采葯,奴婢等人方才保住性命。”
“她叫什么名字?”提到“她”时,夫差目光温柔如春风化雨。
“奴婢只知她姓施。”说着,夷光又道:“她与美人都是苎萝村人氏,所以很是要好,一路上互相扶持,大王的事情,正是她与美人述说的,只是那时,并不知道她所救的人就是大王。”
夫差静静听着,如梦呓一般地问道:“后来呢?”
“后来美人来了姑苏,无意中听闻大王曾在吴越一战中受伤,幸得越女相救,方才知道大王就是施姑娘救得那个吴人,美人感念大王深情,又不忍大王空等一场,遂动不该动的念头,贪恋这偷来的温柔与身份。”
夫差默默不语,不知在想些什么,夷光轻声道:“虽然与大王相处不过短短几日,但美人知道,大王确实是一个深情至极的人。”
“又在帮她说话了。”夫差俯身随意坐在冰冷的台阶上,听不出是喜是怒。
“奴婢不敢。”夷光摇头,静声道:“大王明知美人是冒充,不仅不加以责怪,还许她继续住在凤鸣殿,甚至保留美人的封号。”
夫差哂然一笑,“你不必给本王带高帽子,若非你当日百般哀求,本王不会饶过她。”
“可大王毕竟是饶了。”夷光一脸认真地道:“若换了别人,以奴婢的身份,就算说破了嘴,恐怕也不会听进一个字。”
“伶牙俐齿。”夫差淡淡说着与先前相似的话,但这一次,平和了许多,没有那种风雨欲来之势。
“正如大王所说,假的假的,哪怕奴婢说得舌绽莲花,也不会变成真的,更别说蒙蔽圣听了。”夷光不着痕迹的讨好着夫差。
果然,这话落在夫差耳中甚是受用,神色亦变得越发平缓,“你叫什么名字?”
其实那日太皇太后罚夷光长跪池边的时候,他是听过夷光名字的,只是没往心里去,听过便忘了。
“奴婢叫夷光。”
“夷光……”夫差侧头认真地打量着夷光,眸光熠熠,不知在想些什么,半晌,他忽地道:“是个不错的名字,用在你这张脸上浪费了。”
“奴婢陋颜,让大王失望了。”在夷光看似平静的表面下,是凌乱的心跳,她不知道为什么仅仅是被夫差这样看着,就突然心跳得如此利害,这是病了吗?
夫差淡淡笑着,有些突兀地道:“本王记下了。”
站在一旁的王慎露出诧异之色,夫差还是太子的时候,他就在当差了,这么多年,还是头一回见夫差这么郑重其事地记一个宫婢的名字;事实上,连夫差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记住这个宫女的名字。
夷光也不知道,所以她什么也没说,只是维持着跪地的姿势。
“见了你两次,每次都是这样跪着。”这般说着,夫差抬手道:“起来吧。”
“谢大王。”夷光轻吁了口气,双膝终于可以离开这冰冷坚硬的地面了,不过她并没有就此起身,而坐在地上;因为夫差还坐着呢,她若起身,就高了君王一头,于礼不合,王慎他们可都跪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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