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子胥将剥下的橘皮扔入炭盆之中,屋中很快弥漫着橘子独有的清新气息,他似笑非笑地道:“是真有可疑,还是你看他不顺眼?”
公孙离一惊,连忙起身道:“下官所说的一切,都是为了相国大人,绝无半分私心。”
伍子胥挑去橘肉上一根根的白筋,淡然道:“你在想些什么,老夫一清二楚,行了,老夫自有打算。”说着,他将橘子递给公孙离,“尝尝,新送来的贡橘,味道还不错。”
“多谢相国大人。”橘子很甜,水份也足,可公孙离却食不知味,味同嚼蜡,眼角余光不时瞥向紧闭着的四扇朱花门。
过了约摸一个时辰,范蠡走了进来,恭敬地朝伍子胥行了一礼,随即道:“不知相国大人急召少伯前来,有何吩咐?”
在示意范蠡坐下后,伍子胥沉声道:“今日朝堂上在议论沿河一带秋旱的事情,庄稼几乎都枯死了,如今粮仓尚有余粮,情况还不会很差,但明年就难说了,一旦粮食供应不足,就会有百姓饿死,你素来多谋,可有什么办法?”
范蠡思索片刻,徐声道:“据在下所知,吴境一带沿河无雨,庄稼干旱枯死,另一处却没有受什么影响。”
伍子胥眼皮微微一动,“你是说越境?”
“不错。”范蠡颔首道:“越国已亡,成为吴国的附庸,咱们可以从会稽调粮调种,一方面补充粮仓。另一方面,在下夜观星相,明年应该会有一个好春,咱们可以趁机扩大种植,确保明年秋天丰收。”
“嗯,是个不错的法子。”伍子胥抚须点头,范蠡的想法与他不谋而合,不过范蠡还多想了一点,就是调种扩种,这样能够从根源上解决缺粮的问题,而不是完全依靠从越国调粮。
他已经派人查过,越国粮食并不丰盈,只是略有余粮,一旦大肆调粮,越国百姓就会无粮可吃,活活饿死;虽然他不在乎那些越人的性命,但这么做,容易把越要逼急,从而引发骚乱甚至战争,兔子急了还咬人,何况是一个个大活人。
公孙离却对范蠡的说法嗤之以鼻,“如今才初冬,你就知道明年是一个好春,未免有些可笑。”
范蠡微微一笑,“星相之学,博大精深,公孙将军不曾涉猎,有所怀疑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不过范蠡可以保证,明年必有一个好春!”
公孙离嗤笑一声,待要再说话,伍子胥已是道:“是真是假,明年春天就知道了。”说着,他望着范蠡道:“除了这件事,老夫还有一事要与少伯商量。”
“相国大人请说。”
“两个月前的观鱼大会,老夫虽竭尽全力,还是没能阻止越女入宫,虽说后来大王识破了郑氏身份,将她软禁在鸣凤殿中,可你我都明白,真正的危机,并没有解除。”
范蠡沉声道:“相国大人是说郑美人身边的那个越女?”
“不错。”伍子胥面色阴霾地道:“她当日未能及时赶到沉鱼大会,逐易容改貌,以宫女的身份入宫,如今更是登堂入室,在大王身边指手画脚,榕儿那件事,十有八九就与她有关,长此下去,必然会有大祸。”
范蠡心中一颤,不动声色地道:“相国想除去此女?”
“不错。”伍子胥颔首道:“老夫不知她为何迟迟未曾表明身份,但此女暗中迷惑大王,绝非善与之辈。”
范蠡知道伍子胥不会放过夷光,却没料到这份杀意来得这么快,“大人可是已经有了计划?”
“没有。”在范蠡诧异的目光中,伍子胥一字一字道:“老夫打算把这件事交给少伯你去办。”
范蠡满面诧异,待得回过神来后,连忙道:“可是越女身在宫中,在下又不能入宫,如何对付?”
伍子胥微微一笑,“少伯足智多谋,这点小事,相信难不倒你。”不等范蠡言语,他又道:“三日;老夫给你三日的时间,希望少伯能给老夫一个完美的结果。”
望着伍子胥眼底笑意背后的冰冷,范蠡突然明白过来,这是他给自己的试验,若是完成不了,或者推脱不接,自己今日怕是走不出这个门槛;可要是接了,夷光……
见范蠡迟迟不答,伍子胥扬眉道:“怎么,很为难?”
“不是。”范蠡暗自吸了一口气,起身道:“既然是相国之命,少伯一定会倾力为之。”
“好!”伍子胥满意地道:“老夫等你的好消息。”
待范蠡离开后,公孙离迟疑道:“他……真的会杀那名越女吗?”
说这么久的话,伍子胥神色有些疲惫,他自袖中取出一个瓶子,倒了一些粉末在手背上,深深吸了一口,令精神振起几分,“会与不会,三日之后就知道了,你派人盯住他的一举一动。”
“是。”公孙离应了一声,望着他手里的瓶子,担心道:“大人身体又开始不适了吗?”
早在两年前,伍子胥身体就出现过问题,为免影响伐越大业,他没有声张,让公孙离暗中延请大夫来诊治,除了汤葯之外,大夫还开了吸食的葯,用了一阵子后病情得到控制,以为没事了,没想到又开始了。
“放心,死不了。”伍子胥收起瓶子,沉声道:“在辅佐大王完成称霸中原的大业之前,老夫不会允许自己出事。”
再说范蠡,离开相国府后,立刻去见了文种,后者听到这件事,也是大吃一惊,随即就是无尽的头疼,引夷光出宫不难,可杀她……
夷光是他们对付吴国的关键,夷光若死,那复国大业也化为泡影……
文种恼怒地道:“好不容易伯嚭那边有了点转机,伍子胥又闹这么一出,真是一刻也不消停。”说着,他又道:“依我说,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让夷光表明身份,然后狠狠参伍子胥这老匹夫一本。”
范蠡抚着隐隐作痛的额头道:“容我再想想。”
文种连连摇头,“都已经到这个时候,还有什么好想的,难道你真想身份败露吗?”
“伍子胥给了三日的时间,不必急于一时。”见范蠡始终不肯听劝,文种生气地拂袖而去。
这一切,宫里的夷光并不知道,每一日的早朝过后,她都会去鸣凤殿看望郑旦,陪她说话解解闷,再给庭院里的花浇浇水,当然,浇水是其次,喂养山峰传递消息才是主要。
这日,她刚到鸣凤殿,便看到郑旦正与公子山在庭院中谈笑风生,甚是欢愉,瞧见夷光进来,郑旦招手道:“快来看看,这是二公子新送来的绿菊,我才知道,原来菊花还有绿色的,是不是很好看。”
“好看。”夷光笑一笑,走到因为她的出现而略有些拘束的公子山面前,屈膝行礼,“二公子有心了。”
“区区小事,不足挂齿。”公子山不自在地说了一句,随即对郑旦道:“我不打扰你们主仆说话了,改日再来。”
待公子山走远后,夷光笑意一敛,蹙眉道:“我不是与姐姐说过,不要再见他吗,姐姐为何不听?”
郑旦摆弄着绿菊,淡淡道:“二公子就是送盆花来而已,你又何必如此紧张?”
“姐姐!”见郑旦不以为意,夷光急得直跺脚,“我当然知道你与二公子没什么,可难保别人不会乱嚼舌根子,万一传到大王耳中,那可如何是好?”
“大王……”郑旦喃喃念着这两个曾带给她无限欢喜与荣耀的名字,怆然道:“他哪里还会记得我这个人。”
“无论他记得与否,姐姐都不应该与二公子走得这么近,人言可畏;万一……万一真出了事,我未必能够保得住姐姐。”
面对夷光的諄諄劝导,郑旦神色复杂地道:“我不用你保。”说着,她转身进了暖阁,夷光连忙追上去,“姐姐你这是怎么了?”
望着那双担忧的眼眸,郑旦不知该如何说起,明明自幼一起长大,也是一起入的宫,可夫差偏偏对夷光另眼相看,甚至还将她调去太极殿当差。
而她……自从身份被揭穿后,夫差就仿佛忘记了她这个人的存在,这么多日子一直不闻不问。
她知道,自己不该贪恋这份本就不属于她的温柔,也曾一次次劝自己狠下心肠,不要再想这些;可午夜梦回之时,她总是会不由自主地想起这些;越想,就越是痛苦。
她并非存心不听夷光的劝,可看到公子山在鸣凤殿外徘徊不去,一时心软便见了,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第三次……
每次公子山来,都会带一些新奇的小玩艺哄她开心,成为她在这寂冷宫庭里唯一的欢喜与快乐;有时候公子山连着数日未来,她甚至会有些惦记。
可现在,夷光连她唯一的快乐也要剥夺,她就那么不配拥有快乐吗,难道非要她在这鸣凤殿里孤独终老才开心吗?
许久,郑旦别过头,漠然道:“我自有分寸,你别管了。”不等夷光再说,她又道:“我乏了,去里面睡一会儿。”
望着郑旦离去的身影,夷光摇头叹息,希望郑旦能够将她的劝说听进去,不要再与公子山往来,否则早晚惹祸上身。
走到庭院中,她拿起花洒,仔细地给盛开的花卉浇水,在宫人没有瞧见的地方,一些细细的粉末落入花洒之中,正是文种派人送进来的蜜陀香。
不多时,一群黄白相间的山蜂闻香而来,在庭院上空绕了几圈后,落在木芙蓉与几盆红色的菊花上。
夷光一惊,自从训练出这批山蜂传递消息后,还是第一次看到山蜂停留在红色花卉上,宫外出事了!
可惜山蜂不停传递具体消息,不知到底是出了什么事,不行,她得设法出宫一趟。
可是……宫里有规矩,宫婢不得随意出宫,她倒是能去向夫差求这个恩典,可理由呢,总不能无缘无故出宫去吧?
夷光心事重重地回到太极殿,一个小太监殿外四处张望,瞧见她回来,连忙迎上来道:“夷光姑娘,你可算来了,宫外有个人说要见你。”
“是谁?”
小太监摇头道:“没说,只说有你父亲的消息,让你明日出宫一趟,他在城外的十里亭等你。”
“我知道了。”夷光心思玲珑,一听这话,立刻便明白是范蠡派人传信,给自己一个出宫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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