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水剑道

    
    艨艟驶去，月光洒来。
    伤亡过半的“山翎卫”们依旧神经紧绷,直待那巨舰走远、倒映在伊水上的火光也迅速退却，才终于松弛下来。
    只听“嘭嘭扑扑”数声连响，登时便是十多个“山翎卫”瘫倒在地上、半晌爬不起来。原来方才隔水相斗，这些“山翎卫”们皆是奋臂连掷。身上铁羽飞刀用尽，便拣起扁平些的石片、当做飞刀，继续向躲在沦波舟里的神策军投去。
    是以等到两方罢斗后，大半尚且健在的“山翎卫”，已然满头热汗、双臂脱力,再也不复初时勇猛。
    彼时崔府主母还在那王韫秀手上时，生死全系她一念之间,因而“山翎卫”们只好顾全大局、咬牙硬挺。
    好在杨朝夕、吴天师、龙在田三个登舰后不久，很快便把王韫秀制住，并将卢氏顺利救下。吴天师更是晓以利害，将元载、王韫秀夫妇一干人驱了回去，才给了疲累不堪的“山翎卫”以喘息的机会。
    崔曒瞧在眼里，只得令崔九将行动无碍的“山翎卫”集中起来，借着船橹、绳索等物，将尚未漂远的同袍尸身捞回,运到仅剩的那艘渔舟上，以待事后安葬。
    便在此时，麟迹观元夷子佟春溪提剑从洞穴中走出。后面风夷子许梅香、雪夷子丁陌娘两个，则搀扶着虚弱至极的侍婢小苹，徐徐跟上，行至正抱头痛哭的卢氏、崔琬母女二人身前。瞧着二人患难重逢的情景，几个女子不觉都滚下泪来。
    杨朝夕默然立在水边，一时间也不知该如何劝慰。倒是吴正节吴天师寻了个查探伤势的由头，将他支到一旁，一面翻检着他身上的创口,一面聊起了无关痛痒的闲话。
    乞儿帮帮主龙在田看了看众人情状，又看了看擦着峰线的弦月，不免苦笑一声、轻咳道：“诸位老爷、夫人、道友、好汉！时辰已然不早，又恐那奸相卷土重来，咱们有什么体己话儿、还是留待船上再说罢！”
    众人闻言，纷然点头，一道挤上硕果仅存的渔舟中。不过数息工夫,渔舟再度离岸、顺流疾驰而下，依旧不曾掌灯点火。只将昏黑的一团的轮廓投在水面上，借着星辉，依稀可辨。
    阵亡的“山翎卫”尸身皆存在舱底，渔舟中尽是浓浓的血腥气。众人折腾到半夜,实是又困又乏、却也计较不了这许多。
    只是舱室并不宽大，忽地挤了数十人在里面，虽不至沉没、却也十分憋闷且尴尬。饶是如此，舱中男子还是尽可能地为女眷留出稍宽裕些的空间。一些“山翎卫”累得狠了、索性再不吭声，蜷挤在一起便呼呼睡去，不久便响起或大或小的鼾声。
    杨朝夕、吴天师、龙在田、崔曒、杜箫客等几人，自是紧靠在崔琬、卢氏等女眷外围。杨朝夕一旁便是崔九，二人眼神不期而遇,想起之前的过节、不由面面相觑。
    就在这时，原本歪在卢氏身上抽泣的崔琬，蓦地挣出怀抱、“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却是向侍婢小苹恭恭敬敬行了个“稽首礼”。
    小苹本就虚弱，见状更是大惊，便要强支撑着还礼。然而两股间忽地一阵剧痛，当下眼前一黑、竟尔昏了过去。崔琬忙抢上前来抱起，哀哀哭泣起来。
    便在众人愕然眼神注视下，崔琬才一面哭、一面将此前被妖
    （本章未完,请翻页）人掳走后的遭遇，断断续续讲了出来。特别是今日晨起前后,兽性大发的白又荣将小苹误作崔琬、几番凌虐之事，崔琬几乎流枯眼泪、嚼穿龈齿，才终于吐露出来。直听得杨朝夕等众人咬牙切齿，恨不得立时将那白又荣捉了，剥皮抽筋、挫骨扬灰方才解恨。
    “今夜倒是不巧，竟将这道门逆徒漏掉了！他日撞见，必先斩他狗头！”杨朝夕一拳锤在舱壁上，愤愤然道。
    许梅香却是奇道：“那白又荣自是道门败类、无耻之徒,只是如何便将你与小苹认错？小苹又为何一声不响、任由那畜生欺凌？”
    也是许梅香平素心直口快一些，崔府中人听得她这般说道,却也不大介意。旁人心中虽亦有此疑问，却是无论如何也张不开口。
    崔琬听罢一怔，哭得更是哀切，半晌方才抽抽噎噎地道：“那日……那日小苹姊随我出了崔府、坐上车驾，往瑶光寺奔去。为防万一，在车厢中时，我二人便将裙衫、首饰、绣履等物皆对调着穿了……我扮了婢女、她却扮作小姐，直到被那兕妖掳去时,也未曾换回来。
    后来被兕妖捉回那洞穴里，兕妖便将她认作了我、将我认做了她。初时只是受些皮肉之苦，直到那白又荣也来了，便、便……便做出那等禽兽不如的事来……我二人口中堵着麻核，皆是不能言语……后来小苹口中麻核也被扯掉、哭得撕心裂肺，却硬是不肯说一句……她其实不是我……嘤嘤！”
    众人登时恍然，无不肃然起敬。万料不到竟是这平素唯唯诺诺的侍婢小苹，危难之时以身相代，才令崔琬免受了那禽兽凌辱。
    崔府主母卢氏听罢这惨痛经过，也上前来、将侍婢小苹搂在怀里,老泪纵横道：“小苹遭此劫难，皆因我崔府顾虑不周……今夜老身便当着各位英雄的面、起个誓来，自此将小苹收作义女，一应吃穿用度、论媒婚嫁，皆与琬儿无异……若违此言，天打雷劈！”
    崔氏家主崔曒也是一掌拍在舱壁上，痛心疾首道：“如今为恶之徒已然逃窜,崔某人也向诸位江湖同道保证，他日必穷崔府之力，将那狗辈白又荣捉将回来、碎尸万段，好为我这义女报仇雪耻！若背惠食言，则天地不容！”
    舱中众人见崔氏夫妇这般、皆是真情流露,绝无半分惺惺作态，心底俱生出暖意。素日间对崔府的许多成见，在这一刻、却是消弭大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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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崔琬将小苹紧紧搂着，两串清泪似断线珍珠般扑簌落下，无论怎样都止歇不住。抽泣声混在鼾声与水声里，更显出几分凄然……
    也不知过了多久，渔舟外已能望见城墙的轮廓。箭楼之上高悬的风灯，在苍黑夜幕下微微晃着,照见城墙上背弓几个夜守的宿卫。
    便在此时，小苹双睫一颤，终于悠悠醒转过来，发出一声似梦似醒的呻吟：“娘……水……我渴……”
    杨朝夕听罢，只觉鼻头一酸，险些落下泪来。
    卢氏眼眶通红，却已抢着应下：“好妮儿！娘……为娘在呢！这便拿了水给你喝……”
    早有机敏之人摘下水囊、递了过来。卢氏道谢接下，当即凑到小苹紫胀的唇边，将清水小心喂入。饶是如此,不过几息工夫，小苹一口气未喘匀、被水呛入了喉管，登时剧烈咳嗽起来。崔琬登时手忙脚乱、将小苹扶着坐起，一手轻拍其背，不多时便咳出一口血痰。
    小苹登时如释重负，意识也清醒了许多。瞧见卢氏、崔琬、崔曒皆围在自己身侧，眼神中俱是关切之意，不禁受宠若惊，挣扎着便要起身：“老爷、夫人、小姐！婢子失礼……”
    崔琬抹去双泪，破涕为笑道：“小苹姊姊，快别乱动！爹爹、娘亲已收你做了义女，从今往后、你便是琬儿的亲姊姊！”
    “这如何使得？婢子草芥之身，怎可与小姐姊妹相称……婢子能常侍奉左右便已知足，从不敢有非分之念……嘶——”小苹一时不解，还道崔琬哄她，连忙自剖心迹道。
    “小苹，琬儿并非与你玩笑，确是老夫与拙荆之意。这几日若非你舍身相护，琬儿焉能安然至今？”
    崔曒却是一眼便瞧出侍婢小苹的顾虑，登时捋须温言道，“明日便遣崔大往河南府衙跑动一番，早些将你贱籍销了。回府后你不必再做那些粗使的活计，好生将养身子。他日身子大好，老夫便与拙荆筵请宾朋，正式将你收作义女，????????????????好叫你此身无忧！”
    “以后也莫再叫‘老爷’‘夫人’啦！叫一声爹爹、娘亲，岂不更亲近些？”卢氏抚着小苹散乱发髻，当下也含笑随道。
    小苹双眸蓄泪、胸膛起伏，显是感动已极。
    自七八岁上被娘舅卖入崔府，可谓饱尝世间冷暖，若非有幸做了崔琬贴身侍婢，只怕现在也只是崔府一个负责洒扫浆洗的婢女，早早配了家仆。
    今日受尽凌辱，本欲一死了之。但瞧眼前光景，崔氏到底是积善之家、知恩图报，却是要将她视如己出，当做亲生女儿来养，于是原本萌生的死志，登时便动摇起来。当即垂首哭道：
    “婢子斗大的字虽识不得几个，却也懂‘主忧臣辱’之理……倘、倘或叫那恶人当真认出小姐来，婢子才是百身莫赎……婢子卑贱之身、毁不足惜……能替小姐挡灾受难，也算报偿夫人、老爷蓄养之恩……”
    小苹一番真诚之语，满舱之人尽皆动容。吴天师更是连连颔首叹道：“婢失小节，却明大义！崔氏有此忠仆义婢，足可见门庭端直、家风正派，不愧为清河巨族。”
    老丐龙在田亦耸眉赞道：“小小婢子，却通至理，便是老乞儿也要刮目相看啦！”
    麟迹观观主元夷子佟春溪，却是向一旁雪夷子丁陌娘递了个眼色。杨朝夕等人立时便见丁陌娘从袖囊里摸出个巴掌大的青瓷瓶，蹲在小苹身前：“这是‘蓇蓉丸’，若此后月信久而不至，服此丸可解。”
    小苹、崔琬自是听得一头雾水，卢氏却是脸色微怔，旋即合掌谢道：“还是几位道长思虑周全，老身代小苹谢过！”
    舱中正说话间，忽听渔舟外“咄咄”几声连响，接着便是一道呵斥遥遥传来：
    “哪里来的商贾？怎敢夜半驱舟入城？！速速停靠，听候盘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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