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问询室里待了整整两个小时才有人进来问话。说实在的,习惯了江左易处处帮我开绿灯的便利,我本以为这次又能见到大腹便便的李署长笑眯眯地进来跟我说‘误会误会’呢。
负责笔录的警官四十多岁,言谈举止不怒自威。论起气场来,我倒是相信连江左易都折不了他的铁面无私。
但我一点也不会紧张害怕,因为我心里又没鬼。
可我也不能完全心安理得,因为我多少猜得到父亲的死另有隐情,却自欺欺人不愿面对。
我甚至真的是想要把整件事压下去的,保护江左易的同时,也在保护我们岌岌可危的爱情。
惟独没有想到的是,舒颜的出招不在已死的凌楠身上,不在神秘的江左易身上,而是在我身上!
我说警官先生,我没有杀害我的父亲。多余的诋毁,我无力去一一解释。谁质控谁举证,这点法道我还是懂的。
“说出来不怕您笑话,父亲尸骨未寒,儿女就为了争夺财产而勾心斗角,这种事数见不鲜。我承认我和我妹妹的关系并不好,但是这么大的罪名随便就往我身上扣,是不合理也不合法的。”
我不是在为我自己辩护,我只是不想在这种事情上浪费时间。
在我眼里,今天舒颜的所作所为就像是打不赢人家就砸人家的玻璃似的,完完全全一小孩儿的幼稚行为。
她说我杀人我就能入狱了?也太异想天开了吧。
这会儿我听警官说叶瑾凉已经在外面了,可能是帮我找了律师。
“舒岚女士,你是要保持沉默,等律师来谈,还是先跟我们合作一下口供?”
我说你问吧。
“那好,首先我要告知你关于父亲舒中山的尸检报告结果。”警官严肃地仰起头,把面前的一份文件推到我面前:“经过控方律师指定的法医权威机构检验,舒中山的确是死于急性肺源性心脏病。而引起急性肺源心脏病的原因,不排除近日来摄取的某些食物中含有能引发巴胺淋状激素骤升的物质。
由于他本人的血糖一向靠近糖尿病临界值,为了控制指标而在饮食中有意将单糖多糖代替为类似木糖醇一样的甜味剂。
这你是知道的吧?”
我说我知道,可那又怎么样!首先你们应该搞清楚,我父亲入狱四年了,他的生活起居又不是我在照料。我就是想给他下毒也没有这个机会好不好!
“可是你在他去世前的这一个多月里,来看望了他三次,每一次都带了指定店里的同款蛋糕。
我们通过监控录像并结合事实分析,如果第一次是因为你父亲的生日,可以理解。那么后面两次,你又为什么专门要买这款蛋糕呢?
你明知道他很少摄取甜食——”
我当时就无法淡定了,一拍桌子差点站起来,后面两个实习民警上来就把我按住了,说让我冷静。
“警官,你们就凭这个,认为是我故意带蛋糕给我爸爸,让他因加重了血糖负荷才导致的恶性心脏病?
可是我完全可以很负责任地告诉你们,我次次带点心,是因为在预约探望之前我每次都跟他先通电话。问他要什么吃的用的时候,他自己提的要求。”
我说监狱里的电话都是有监听设备的,你们可以一字不漏地去调查我和我爸爸的对话。
我虽然知道爸爸以前不怎么吃甜食,但监狱的伙食毕竟单调。他这把年纪了,无欲无求的,偶尔一点小小的要求难道我会不满足么?他又不是真正意义上的糖尿病,我做女儿的,就算有失误之处也不能就这么定论为蓄意谋杀吧!
“所以,这就是你行为的高明之处,为了摆脱自己的主观动机嫌疑,让你父亲主动要求来免责。
可是在你父亲入院救治期间有一项非常明显的血清指标很诡异,显示他的ESR红细胞沉降率只有正常人的三分之一。
再结合尸检后神经细胞所呈现的脱质状态,基本上可以判定——在他发病前的这段时间里,摄入过一定量的药瘾物质。”
“你是说,有人给他毒……品?”
“这要问你了。”警官的眼神依旧犀利:“能让一个平时对某些食物并不感兴趣的人,突然味蕾食欲大变——”
我说照你这么说,好像是我在蛋糕里加了能让父亲上瘾的药物一样,这蛋糕是我在店里买的!从制作到装盒,我连碰都没碰过!
“警官先生,你们这样的解释太牵强了,而且——”
“你送来的蛋糕,是哪家店里的?”
“是……”
我一下子就懵了,第一次不是我去买的唉?
后面两次碰巧在江左易介绍给我的那家布丁店里看到过这款类似的红树莓轻乳酪蛋糕……
那第一次,也就是我父亲生日的当天。
我绞尽脑汁想啊想,眼前那张脸为什么突然就清晰又模糊地一闪而过呢?
明明想忘却想淡化的记忆,却在一瞬间变得比噩梦还清晰。
第一份蛋糕是江左易帮我准备的。
那天的事是窘迫的,以至于让我本该记忆犹新。不仅遇上了叶瑾凉带着舒颜一家人,我爸还对我说过要把手里的股份全部留给小儿子这件事。
“舒岚女士,如果监控录像上显示的没有错,你在你父亲生日的当天,其实是不欢而散的吧。”警官挑了下严厉的眉头,目光炯炯如炬:“你因为父亲不愿把股份留给你,而与父亲争吵。明明可以阻止他吃下可能有害于身体的蛋糕,你却没有那么做——”
“这都是你们的猜测,我……”我承认我心神已经乱了,根本无法再与面前的警官对抗下去。并不是因为我做贼心虚,而是因为……我真的害怕了。
我无数次设想过,用这么高端隐秘的方式给我父亲下连环毒的人会不会是凌楠安插在监狱里的?
他那么变态又那么牛逼,既然打定主意想我父亲死,完全有一千种方法做的到。
可是我从来没敢想,他‘们’会让我亲手把要命的毒药送到我父亲身边。
第一个蛋糕,是江左易送的……
我说警官先生,我什么都不想说了。请你让我见我的保释人和律师,总之我是清白的。
警察走了以后,我像死了一样趴在桌上仿若搁浅的鱼。
江左易知道么?
我就是不孝女,就是没原则。就是放着不共戴天的父仇,却只想挽救我自己的爱情又怎样。
我爸错了,错的离谱。凌楠的所作所为让我不齿,伤害了那么多无辜的人。但惟独在对我爸爸复仇本源的这件事上,我可以努力跟他对抗,却不能说他做的不对。
但江左易不一样啊。
我一直告诉自己,哪怕他知道,哪怕他默认,哪怕他不作为,我都能原谅他。
只要他,没参与就好。没有亲自策划,没有亲手实行。没有亲身染血…..
可是我同样也知道,有些事,明明就是这么摆着的,我却没法质问。
等叶瑾凉进来的时候,我已经强迫自己硬撑着坐了起来。开口第一句话就是,江左易呢?
“他在公司。”
我说你在讲什么?现在我被舒颜那个贱人算计得进了监狱,他人不过来捞我,居然还在公司?
在公司干什么!
“因为律师把爸爸的遗嘱给公布了。”
我用力吞咽了一下,我说什么遗嘱?遗嘱公布不过是走个形式罢了,之前的那份已经作废,现在我和舒颜是他仅剩的两个继承人。就算不用律师,也是按规则一人一半的。
“但是爸......后来悄悄地改了,没有告诉我们任何人。”
“什么意思?”我瞪圆了眼睛。
“爸将自己手里所有的财产,包括不动产在内全部都划入了一家名为相思雨室内装潢建材商贸公司的名下。”叶瑾凉说,但是他跟我一样,都并不知道这家什么商贸公司到底什么来路。
只是今天才知道,挂名法人代表是舒颜。
我并没有急着马上跳起来,因为在爱恨情仇面前,钱早就是小事了。
我想了想,说没道理的吧:“难道我爸爸是因为觉得亏欠舒颜太多,所以……”
“如果单纯只是觉得亏欠,为什么不直接立遗嘱转给她?反而通过那个什么商贸公司,到底是怎样的来路?”
叶瑾凉的疑惑其实也就是我的疑惑,我说这个公司你查过没有?难道是凌楠他们一手推建出来的?
难怪昨天找我父亲的遗嘱律师约见的时候,他言辞闪烁模棱两可,原来我父亲早有另外的打算。
我说是舒颜的那又怎么样?她若是想要钱,该满足的也都满足了。
还是那句话,该死的不该死的都死了。接下来再兴风作浪可就是砸自己的脚了。
“现在她拿了钱,反而诬陷我害了父亲?算是把我的杀人动机做的实实的。”
“也不能算是她拿了钱。因为按照遗嘱法最新规定,财产对价转赠给企业法人至少要三个月以上才能清算解冻。可是——”
“可是什么?”我从刚才起就觉得叶瑾凉好像有些欲言又止,于是说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什么可瞒我的。就看到他从随身的袋子里抓出来一张复印单。
密密麻麻的,大概有二十几个企业名字。
我上手扫了几眼,大部分都很熟悉。这不是下月初在我们二期项目宣传会结束后,要一同来竞标的公司么?
“你看看吧,里面这些人——”
我狐疑地低下头,只看到刚刚提到的那个什么相思雨装潢商贸公司赫然躺在候补名单里!
“舒颜是想要跟我们争项目?没搞错吧!”我说我真的是越来越搞不懂这小妮子想干嘛了,如果仇恨真的无法化解,她还不如就手扔个原子弹过来把我给轰了!
“她要和我斗?就用这个本事斗?和你斗,和江左易斗?她斗得过哪一只!”我觉得审讯室的空调打得有点热,这会儿脸都涨红了。
“瑾凉,江左易到底在哪?不会已经着手把舒颜给大卸八块了吧。”我说我还真不信了,我能在警署里呆多久:“律师呢?超过四十八小时我必须得保释出去,没空陪她在这浪费生命!”
“舒岚,有个事我得提起跟你打个招呼。”叶瑾凉给我递了一张湿巾,我囫囵地抹了一把脸,说你直接讲吧,要急死我么!
“你被带走以后,董事会上引起了骚乱。几个老股东本就强烈质疑你之前的宣传公益计划,这会儿更是火上添油了。
所以——”
叶瑾凉说着就从刚刚去名单的那个文件夹里拽出一份新的东西。
要不是我们早就离婚了,就他那一脸凝重又纠结的表情,会让我觉得这是离婚协议说的。
“这是——”刚刚看了个开头,我气得差点摔他脸上:“你什么意思!这种时候你逼我下台?!”
“舒岚你听我说,越是这种时候,我们就越是要一条心。现在出了这样的事,你不下野稳不住那几个老股东的心。
公司里有什么样的……恩,你懂的,”毕竟还在警署,我明白叶瑾凉也不敢口没遮拦,只能默契地暗示道:“舒岚,你先签下字,由我暂代正董职位。你可放心,你的决定和态度就是我的立场。
我们之间,不用分彼此对么?”
我并非不信任叶瑾凉,也明白无论到了何种境地,他甚至是比江左易更值得我相信的存在。可是我说我还是不太明白,按照江左易之前的作风和立场,这个时候不是应该由他亲自上阵打压掉其他人的戒心和疑虑么?
他为什么不管我?他现在什么态度?
“舒岚,江左易也是这个意思。让你先卸任,我来暂代。”
我说好,既然这样,我签字就是。
也许是我突然之间态度转的又干脆又决绝,直接就把叶瑾凉给虐到了。
他说我要是能像信任江左易那样信任他,他死了都无憾了。
我苦笑着摇摇头,把决议书还给叶瑾凉。
我想说你根本就不懂,正是因为相信你,才敢跟你摊开了一字一句的问;也正是因为还不够相信他,才会拼了命地冒着打脸的风险给自己找台阶下。
“舒岚,爸爸的过世…..你觉得……”
“不要问我这个问题!首先绝对不会是我做的,其次……也不会是别人做的。
意外……我觉得只是意外。”我抱着头,垂下桌案。极力摒着没有让他看到我脆弱的泪水。
我发现我真的好想念江左易、真的很希望他能站在我身边抱住我,告诉我没事的,一切都有他在。他能搞定所有人所有事,让我放心大胆地做自己想做的事。
可是为什么,短暂的那段幸福时光就像用app摇出来个炮友去旅行。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就开始变得行踪不定,目的不定。一边用承诺和糖衣包裹着我,一边又总是做一些既让我不知该怎么问,又让他自己不知道该怎么解释的事?
就比如说现在,他为什么……还没出现呢?
“你要先跟律师谈一下么?”叶瑾凉说,他先找了公司法务部的律师。实在要是有难度的话,再换人。
当然他的态度难得同我一样乐观,说这个案子没那么复杂,都是无中生有的诬陷,不至于栽。
我想说我知道自己不会栽,但是,我需要告诉警方……给我父亲买蛋糕的第一个人,其实是江左易么?
我突然好像又明白了不少,走来走去,全他妈的是死棋。
我说叶瑾凉,叫律师进来吧,我有个想法要跟专业人士去沟通。
可就在这时,进来的律师令叶瑾凉都很惊讶,因为这人显然不是他找的。
我不认识,但光看气质就觉得很牛逼了。
“您好,您就是舒岚女士吧?我姓秦,虽然我们没有见过面,但是我一直知道您。”说话的这位秦先生依然没能让我从记忆里搜寻出涟漪,但是当他递给我一张名片的时候,我恍然不已。
我见过秦铮的名片,是江左易介绍给我,让我用来帮助黎之鉴争取抚养权而起诉讼的那名优秀律师。
我只知道他很牛逼。要不是因为做了人家的法务顾问后就退圈了,哪里还能轮得上舒颜带来的那个外国佬啊?
“是江先生委托我来帮您辩护的,当然,您不用太紧张,这个案子很容易,甚至不需要走到对簿公堂这一步。”
我点点头,就像个六神无主的小女生。
我说秦先生,那我们开始吧。
“首先我不知道警方现在出具的这些公诉证据到底能不能站住脚,”我如实把自己的想法配合给这位秦律师,说实话,江左易找来的人总是那么无条件地令我安心又宽慰:“但还是秦律师您可以完全相信我,我绝对没可能对父亲做出那么大逆不道的事。”
秦铮笑笑说,这个自然,立案的第一原则总要控住。
“那么现在警方的证据就集中在我给我爸爸送的几次蛋糕上——”我balabala地把自己心里的担忧和疑惑一股脑倒给了秦铮,我说我更偏向于从蛋糕本身着手。因为在作案动机上,我很不占优势。
当初我跟我爸争吵是有目共睹的,后来遗嘱发生三百六十度大偏移更是始料未及的。就连像苏西航医生这样的局外人,都跟我敞开心扉地谈论过,谁看谁觉得我有嫌疑的事实存在。
我说秦律师,我只是不相信蛋糕里会有人主观地投放能破坏神经官能协调,令人产生上瘾的药物。
“有些话,说穿了大家脸上就都不好看了。”我说我父亲毕竟是在监狱出事的,这种事大家心照不宣,能推卸责任的,当然都往外推。
人家监狱也不愿意把监管漏洞的罪名往自己身上揽,自是很‘希望’毒源是从外界飘进来的,这样大家皆大欢喜地免责。
“放心吧舒女士,你的想法我都了解了。从今天上午到现在,已经过去了六个小时。按照法律程序来走,四十八小时内如果没有直接起诉证据和搜捕令,警方是没有权利将你继续滞留在这的。
而四十八小时,对于我来说已经足够了。”
我被秦铮的信心给支撑得精力膨胀极了,并非因为我心大脑子轻,我只是觉得,我有太多的事需要去弄明白——但首先第一步就是不能再困在拘留所里了。
等到告别了律师,我被女惩教带进了一间单人室里。我要了纸笔,伏在简陋的床铺上写写画画。
我做了一张树形图,把整个事件的来龙去脉都用最直观的的笔法表现了出来。
以中山建业为中心,黑白两道生意路,我父亲和叶瑾凉的父亲站在同一个阵营上,可是这四面八方林立的却好像都是敌人。
除了爱憎分明的家仇,为什么我总觉得舒颜这个角色好像跟凌楠凌雪他们之间差了一个纽带的样子。
我是不是……还遗漏了什么?
我爸爸用这么短的时间里,突然更改了遗嘱。是亏欠?还是说——
保护我?
我爸不想让我蹚浑水,这我早就知道。
可是现在,与当年的惨案有关的人已经一一死去,剩下我们这些身背诅咒但总是会一天天往好里转变心性的,又有什么必要非得自己不放过自己呢?
我觉得我对我爸的了解太少了,可是…….已经没有机会再问他了。
就这样,我在我人生的第一个监狱日出中睁开了疲惫的双眼,已经是第二天了啊。
刚刚洗漱完毕,狱警就来招呼我,说让我先出去,外面有人要保释你。
“这么快?”我能表示说我好不容易坐一次牢,都有点没做够么。
我说我的律师来了?警方已经可以消除对我的嫌疑和质控了么?
如我所想,我没有见到秦铮。只有江左易一个人,就像精心准备了个大魔术,又把他自己给变出来了一样。
“你每次都是这样,要么掉头就走,要么好几天不出现,要么突然从天而降。”我理了理发梢,走到江左易的跟前:“我知道,你只是有些事不愿让我知道罢了。”
“舒岚,你受苦了。”
我微笑着摇摇头,说不会啊,我觉得难得失去自由地平静放空,会让我更能想清楚许多事:“就比如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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