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相思

第四章 有情终伴青山老

    
    小夭叹了口气:“我不知道,如果我没有偷下玉山,如果我一直在宫廷内长大,我想我肯定会恨你,可我曾经卖过炭、拉过纤、贩过酒、养过马、当过账房、做过医师……我曾经是沐浴在黄帝光辉中的天下万民之一,感觉过你的温暖,所以我没有办法彻底地恨你。颛顼曾经深恨夺去他父母性命的祝融,最终却为了中原百姓,饶过了小祝融。大概就如颛顼据说,这世间,有的男子只是为一家而生,有的男子是为一族而生,而你和颛顼都是为天下万民而生,为了天下千千万万的卖炭翁、纤夫、酒贩子……你们必须舍私情、全大义。外爷,其实你根本无须问我是否恨你,因为不管我恨不恨,一切都已经发生。”
    赤水之上,一艘刻着高辛青龙部徽印的商船平稳的行驶着。
    船舱内,一头白发的俊帝靠在榻上休息,蓐收和璟站在一旁,小夭坐在榻侧,将一碗汤药奉给俊帝。
    俊帝喝完后,对小夭冷淡地说:“我帮你取出驻颜花后,你们就下船。”
    小夭跪下:“父王因我而重伤,我想照顾……”
    俊帝不等她说完,就不耐烦地说:“我说了,和你无关,这是我欠青阳、昌意和轩辕王姬的,与蚩尤无关,与你更无关!真说起来,蚩尤曾重伤我,我和他还有仇。”
    小夭十分难过,难道从出生起的万千宠爱,难道荒漠里的拼死保护,都只是因为欠了舅舅和娘吗?难道一点都不是因为她吗?
    俊帝凝视着小夭额间的桃花胎记,心内百感交集,阿珩含泪封印驻颜花的一幕犹在眼前,却已与他生死永隔。他伸手从小夭额间抚过,一道红光闪过,桃花胎记消失,一枝娇艳的桃花落在小夭手上。
    俊帝闭上了眼睛,对蓐收说:“送他们出去。”
    蓐收客气地请小夭和璟离开,小夭只得磕了三个头后,和璟出了船舱。
    三人站在甲板上,蓐收看水天清阔,四下无人,问道:“几千年前,陛下的灵力已经是大荒公认的第一,千年来,能伤到陛下的人唯有蚩尤,可这一次,陛一却重伤归来。我不是想探听发生了什么事,只是想知道,需要我做提防吗?”
    小夭说:“伤到陛下的……不是人,而是那片荒漠。”
    蓐收知道赤水之北的千里荒漠。年少时,他也曾一时意气,和伙伴一起闯过荒漠,比赛谁能杀死旱魃,结果,几人差点死在里面,那片荒漠的可怕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不过,自昨日起,荒漠就下起了大雨,蓐收灵力高强,自然能感觉到恐怖的炙热消失了,想来明年春天到来时,这片荒漠就要有青翠之意,迟早会变得郁郁葱葱。
    蓐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知道,身为臣子,不该探听的就不要探听,既然俊帝不是被人所伤,他就松了口气,恢复了嬉笑。蓐收笑道:“不是我不想留二位,但……”他故作无奈地摊摊手,“反正我们就此别过了,日后二位大婚时,我再带上厚礼,登门道贺。”
    小夭的几分离愁别绪全被蓐收给气跑了,啐了他一声:“身居高位,却没个正经!”
    璟的坐骑白鹤收到召唤而来,绕着船徘徊。璟向蓐收道别,揽着小夭的腰跃上了坐骑的背,白鹤几声清鸣,扶摇而上,隐入了云霄。
    璟问小夭:“我们是回神农山,还是去东海?”
    小夭看着璟背上的包袱,说:“去九黎。”爹和娘生前唯一的愿望就是想做一对平常的夫妻,厮守到老,可惜他们能号令千军,却无法给自己一个家。
    小半日后,白鹤飞到了九黎,传说中,这里到处都是瘴气毒虫,凶禽恶兽,物产十分贫瘠,出名的东西就两样,第一是蚩尤,第二就是蛊术,都恶名昭著。
    小夭是第一次来,可因为娘亲的讲述,感觉上很熟悉——蚩尤寨、白祭台、桃花林、绿竹楼,她甚至知道绿竹楼上悬挂的是碧螺帘子。
    璟跟着涂山氏的商队曾来过九黎,几个大寨子都知道,驱策白鹤向着蚩尤寨飞去。
    小夭一眼就看到了白色的祭台,不是说它多么宏伟,而是因为,整个寨子里,都是小巧简朴的竹楼,唯有这个祭台是用白色的大石块砌成。
    小夭跃下坐骑,打量着熟悉又陌生的祭台。古朴的祭台透着岁月的沧桑,四周悬挂着白色的兽骨做的风铃,发出叮叮当当的悦耳声音。几千前,娘亲和爹爹都曾在这里听过。
    几个巫师走了过来,戒备警惕地看着小夭和璟,一个年纪略大的巫师用生硬的中原话说:“这里不欢迎外客。”
    小夭用生硬的九黎话说:“我的父亲是九黎人。”
    几个巫师的表情缓和了许多,可也许是被欺辱得太多了,依旧很戒备,刚才问话的巫师用九黎话问:“你阿爹在哪里?”
    “他……死了!”
    小夭看向璟,璟把背上的包袱解下,递给小夭,小夭抱在怀里:“我带了他和我娘回来,我想他们愿意回到这里。”
    巫师们看着小夭手中的包袱,眼中是深沉的哀伤。因为九黎是贱民,男子生而为奴、女子生而为婢,每隔二三十年,九黎的少年和少女就会被送出山去做奴隶,他们中的大部分都一去再无消息,永远回不了家。
    巫师问:“你阿爹是哪个寨子的人?我们可惟为他吟唱引魂歌,你把他的骨灰撒在他的寨子周围,他就能回到家。”
    “他就是蚩尤寨的,我想……”小夭四处眺望了一下,指着祭台东南面山坡上的桃林,说道:“他和我娘的家就在那里。”
    几个巫师悚然变色,刚要驱策蛊虫攻击小夭,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者喝道:“住手!”
    “巫王。”巫师们恭敬地后退。
    巫王走到祭台,细细打量小夭:“姑娘确定你爹娘曾住在那里?”
    “我娘说,他们的竹楼距离祭台不远,在一片桃花林中,这附近只有那个山坡上有桃花林。”
    巫王吟唱出了一长串蛊咒,苍老的声音抑扬顿挫,就好似吟唱着一首古老的歌谣,小夭背诵过,只是从不知道可以这样吟唱,她随着巫王一起吟唱起来。
    巫王眼中泪光浮动,他身后的几个巫师都惊骇敬畏地看着小夭,这首蛊咒歌是九黎最杰出的巫王所作,能完全吟唱完的只有历代巫王。
    有过蛇莓儿的先例,小夭并不意外,对巫王点了点头,向着桃林行去。
    巫王说:“姑娘,你可知道那个山坡是九黎族的圣地?那里供奉着蚩尤,千年间,只有蚩尤和他的妻子西陵巫女在那里住过。”
    小夭的脚步停住,原来,在这里,母亲的身份只是爹爹的妻子。过了一瞬,她继续向着山坡走去:“现在知道了。”
    “姑娘如何称呼?”
    “西陵玖瑶。”
    小夭是蚩尤的女儿的事在外面闹得沸沸扬扬,可因为山高路险,九黎族和外面的消息不通,并不知道外在的事,此时,巫王格外激动,看着小夭和璟的身影隐入桃林后,下令道:“传召所有巫师,准备大祭祀。”
    来之前,小夭曾以为,桃花林内的绿竹楼应该已经很破旧,甚至倒塌了,可没有想到,绿竹楼完好无损。四周的毛竹篱笆修葺得整整齐齐,绕着篱笆,开满了各色鲜花:蔷薇、牵牛、芍药、玉兰、紫茉莉……井台旁放着两只木桶,轱辘半悬,就好似主人随时会回来,打上一桶水。
    小夭轻轻推开门,走了进去。
    正厅内有香案蒲团,墙上悬挂着一幅蚩尤的木雕画像,他一身红袍,脚踩大鹏,傲啸九天。
    小夭将包袱放在香案上,仰头看了好一会儿画像,微笑着对璟说:“这就是我爹。”
    璟跪下磕了三个头,上了三炷香。
    小夭倚靠在窗前,望着桃花林,说道:“刚才推门的一瞬,我竟有一种错觉,似乎我扬声一唤,爹娘就会应答。”
    璟走到小夭身后,搂住了她:“累吗?”
    小夭半闭上眼睛:“是有些累,我并没有我表现得那么坚强,所有的辱骂、鄙视、敌意……我都有感觉。”
    璟说:“已经七十多年过去,可有时看到身上的伤痕,我仍旧会觉得痛苦屈辱。有感觉才是正常,能感觉到痛苦,才能感觉到甜蜜,证明我们的心还活着。”
    “话是这么说,可我希望自己能坚强一点。”
    “伤心时的哭泣,痛苦时的逃避,都很正常,一时的软弱并不意味着不坚强,而是在休养伤口,积蓄力量。”
    小夭笑:“好吧!有了你的这番说辞,我可以心安理得地纵容自己软弱了!”
    璟也笑,握住了她的手。
    从祭台的方向传来低沉悠扬的吟唱,小夭说:“有人在唱歌,他们在做什么?”
    “祭祀。我想他们在欢迎你爹娘回家。九黎人对死亡的看法和中原不同,他们认为生命来自天地,死亡并不是结束,而是一种回归。”歌声告慰着死灵、引导着亡魂,有沧桑却无悲伤。
    小夭默默听了一会儿,拿起香案上的包袱——里面装着泥土,是小夭离开赤水之北的荒漠时,特意挖的。
    “璟,借用一下你的坐骑。”
    白鹤翩翩飞来,小夭坐到白鹤背上。
    白鹤腾空而起,小夭看到了祭台,二十多个巫师穿着古朴隆重的祭祀衣袍,在祭台前载歌载舞。他们也看到了空中的她,却没有在意,依旧又唱又跳。
    白鹤绕着九黎的山峦河流缓缓飞旋,小夭打开了包袱,里面装着桃花林中的泥土,也许因为浸染了几百年的落花,泥土是一种绯红的颜色。
    小夭抓起一把,摊开手掌,任由山风把泥土吹散。
    红色的泥土随风飘散,犹如点点落血,落入了山峦河流中。
    巫王领着巫师,一边叩拜,一边歌唱。
    多年后,九黎的山中有红枫如血,其形矫矫、其色灼灼,常有青藤攀援而生。也不知是哪个巫师说的,红枫是蚩尤的鲜血化成,九黎人代代相传,把红枫视为神树。
    小夭醒来时,已日近晌午。
    她不敢相信地看看日头:“我竟然睡了这么久?你也不叫我。”
    璟一边摆放碗筷,一边说:“难得你睡个好觉,当然由着你睡够了。”这一年来,小夭纵使笑,眼内也藏着一缕悲伤,到如今,终于心结尽解,踏踏实实睡了一觉,璟当然不忍心叫醒她。
    小夭坐到案前,埋头用饭。
    等小夭吃完,两人在山间漫步,小夭总觉得每个地方都似曾相识,断断续续地给璟讲述着爹娘的事。
    两人走到白色的祭台时,看到巫王坐在青杠木下,喝着苦艾茶。
    小夭停下脚步,想了一想,对璟说:“你先回竹楼,我有话想和巫王私下说。“
    璟没有离开:“你是想问巫王你和相柳体内的蛊吗?”
    小夭被点破心事,不好意思地说:“我不是想瞒你,只是不想你担心。”
    璟说:“你什么都不让我知道,我才会担心,让我陪你一起去,好吗?”
    小夭点了点头。
    看到璟和小夭,巫王邀请他们一起饮茶。
    小夭喝了一口苦艾茶,说道:“我有个朋友叫蛇莓儿,想和巫王打听一下,她是哪个寨子的人?”
    巫王说:“原来你就是那位会蛊术,对蛇莓儿有恩的人,她已经死了。蛇莓儿是我娘的大姐,当年本该我娘去外面,可那时我娘已有情郎,刚怀上我,姨母就代替我娘,去了外面做奴隶,谢谢你让她平安归来。”
    小夭默默地将一杯苦艾茶倒到地上。
    巫王说:“听蛇莓儿说,你想知道如何解除情人蛊。”
    小夭飞快地看了一眼璟,心虚地说:“我下蛊时,不知道有这么怪的名字。”
    璟似笑非笑地说:“只是个名字而已,何必急着解释?”
    小夭赶紧说:“对、对!只是个名字而已。”
    巫王咳嗽了一声,郑重地说:“情人蛊,顾名思义有一对雌雄蛊虫,中蛊的男女命脉相连、心意相通,一人痛,另一人也会痛,一人伤,另一人也会伤。”
    小夭说:“这些我都知道,还有呢?”
    “蛊术在外人眼中,神秘歹毒,其实不过是我们九黎族一代代积累下的医术和防身术。九黎多毒虫、毒草、瘴气,为了活下去,祖祖辈辈都在努力了解它们、驾驭它们。蛊术以狠毒闻名大荒,可实际上,我们更多地用蛊救人。情人蛊让两人命脉相连,也就是说,纵然一个重伤,只要另一人生机旺盛,就可以让重伤的人活下来,这本是极好的事,即使难养,也应该有很多人想养,但为什么一直罕有人养呢?”
    小夭问:“为什么?”
    “孤阳不生,独阴不长,万物有利一面,则必有害一面,利越大,害就越大,情人蛊亦是如此。它能让有情人心意相通、命脉相连,可情人蛊就像相恋的恋人,脾气多变,非常难驾驭,蛊虫极易反噬,一旦发作,两人俱亡,所以情人蛊还有个名字,叫断肠蛊。”
    璟震惊地看向小夭,小夭忙道:“哪里有他说的那么可怕?这都七八十年了,我不一直好好的?”
    巫王悚然变色:“难道你的蛊不是种给这位公子?”
    “不是。”
    巫王面色怪异,问小夭:“能让我探看一下你的蛊虫吗?”
    小夭点了点头。
    也不见巫王有何动作,想来是用自己体内的蛊虫在探看。巫王眉头紧皱,喃喃说:“的确是情人蛊!怎么可能呢?‘有情人养情人蛊,断肠人成断肠蛊’,情人蛊和其他蛊都不同,必须要一对情人心甘情愿,才能种蛊,他若不是你的情郎,你怎么可能给他种下情人蛊?”
    小夭道:“你可大大比不上你的先祖,太拘泥于前人的经验了。猛虎生于山野是百兽之王,但如果长于斗定,不过是大一点的野猫。蛊虫不是死物,所以蛊术才变幻莫测。”
    巫王心中百般不解,可小夭的情郎明显是她身边的这位公子,有些话不好再说,只得敷衍道:“姑娘教训的是,姑娘体内的蛊虫的确不同于一般的蛊虫,想来姑娘和那人都有特异之处。”
    小夭叹了口气:“他是很特异!”自从中蛊,只能相柳感觉到她,她却从没有感觉到他。
    璟急切地问:“请问如何解蛊?”
    巫王的脸皱成了一团,说道:“要么同心而生,要么离心而死,情人蛊一旦种下,无法可解。我刚才还想说,这也是为什么很少有人养它的原因,只有一些执拗的女子才会养此蛊,即使养成,也很难找到男子愿意种蛊。”
    璟愣住,半晌后,才缓缓问:“如果种了情人蛊的一人死了,另一人会如何?”
    巫王叹了口气:“我们九黎的歌谣说‘地上梧桐相持老,天上鹣鹣不独飞,水中鸳鸯会双死。’”
    璟怔怔地看着小夭,猛地抓紧了她的手。
    小夭笑着对他做了个鬼脸:“别担心!巫王的话不能全当真。巫王说,只有情人才能种情人蛊,我和相柳可什么关系都没有,我们依旧种了情人蛊。巫王还说,一旦种下,无法解蛊,可你别忘了,我这蛊先种给了颛顼,相柳不是帮颛顼解了蛊吗?”
    璟松了口气:“对!颛顼的蛊就解了!”
    小夭笑嘻嘻地摇着璟的手:“别犯愁了,天下没有绝对的事,前人解不了,我来解。”她做出一副豪气干云的样子,对巫王说:“等我寻找出解蛊的方法,我传授给你,也算回报你的先祖传授我蛊术的恩德。”
    巫王苦笑,诚恳地说:“九黎族是贱民,能力有限,但为了保护姑娘,可以不惜一切代价,请姑娘以后不要再说什么回报的话。”
    这是第一次因为爹爹,接受到别人的善意,小夭心中滋味十分复杂,都舍不得拒绝:“谢谢。”
    小夭望向桃林,璟问:“要再住一晚吗?”
    小夭摇摇头:“要办的事情都办完了,我们回去吧!只怕这个时候,潇潇已经发现船上的小夭是假的了。”
    小夭和巫王告别,对巫王说:“现在轩辕的国君是黑帝陛下,他和以前的帝王不同,在他眼中,不以种族分贵贱,不以出身论尊卑。请给他一些时间,他一定会将九黎的贱籍销掉。”
    巫王未置可否,弯下腰行礼,说道:“姑娘,保重!”
    小夭和璟回到桃林内的竹屋,把屋子清扫干净。
    小夭说:“可以走了。”
    璟倚着白鹤在屋外等,特意留了一段时间,让小夭能单独和父母告别。
    小夭在蚩尤的画像前默默站立了一会儿,轻声道:“爹、娘,我走了,不要担心我,我会很好。”
    她转身跑了出去,对璟露出一个大大的笑脸,欢快地说:“去东海找潇潇和苗莆了。”
    回到涂山氏的船上时,潇潇果然已经发现船上的小夭是傀儡,可她也摸不准小夭究竟去了哪里,只能命船在东海等候。
    看到璟和小夭从天而降,苗莆简直喜极而泣,潇潇却一如往常,平静地给小夭行礼。
    小夭嬉皮笑脸地凑到潇潇身边:“你别担心,哥哥生气的话,我会担着的。”
    潇潇既没说谢谢,也没说不必,只平静地问:“小姐要返回神农山了吗?”
    小夭眺望着蔚蓝的大海,默默不语,一会儿后才说:“我想在海上住一夜。”
    夜里,海浪拍打在船上,一阵又一阵的海浪声传来。
    小夭翻来覆去都睡不着,索性下了榻,披上衣服,走出船舱。
    微风习习,一轮明亮的圆月悬挂在天上,海面波光粼粼,十分静谧美丽。
    就在这片大海下,她躺在白色的海贝里,沉睡了三十七年。没有人知道相柳是如何救活了她,也没有人知道她身体的变化,每次颛顼问时,她都说一直在昏睡,什么都不知道,可她自己心里一清二楚,她的身体内流着他的血。就如现在,她体内翻涌着对大海的渴望。以前,她也爱水,可那种感觉和现在的感觉完全不同。当年,海是海,她是她,如今,她是海的女儿,能驱策鱼群,能听懂鲛人的歌声,能像鱼怪一样潜入最深的海底,能比海豚游得更快。
    只要一个纵跃,就可以跳进海里,痛快地畅游。小夭却就是不愿,紧紧地握着拳头,自己和自己较劲。
    鲛人的歌声从大海尽头传来,小夭心内一动,站在船头,极目远眺,看到银色的月光下,有人白衣白发,踏着粼粼波光而来。
    他没有说话,小夭也没有开口,两人一个船上,一个船下,一起听着鲛人的歌声,歌声犹如天籁,在茫茫大海上飘散开,空灵、纯净,触碰着心灵,像黑暗中的深情呼唤,像销魂蚀骨时的叹息,让灵魂都随着歌声沉沦。
    歌声停止,小夭轻声说:“真好听!”
    相柳淡淡“唔”了一声。
    鲛人的歌声是天籁之音,可世间能听到的人却没几个,这一瞬,小夭觉得她和相柳的心无限接近,似乎无话不可说。小夭说:“我爹爹是蚩尤。”
    相柳的眼中掠过笑意,“我是蚩尤的女儿”和“我爹爹是蚩尤”看上去表述的意思一模一样,态度却截然不同。“我是蚩尤的女儿”只是陈述一个事实,也许无奈,甚至怨恨,“我爹爹是蚩尤”却有着认可和亲昵。相柳说:“刚认识你时,你叫玟小六,后来你叫高辛玖瑶,现在你叫西陵玖瑶,若再有第四个名字,只怕别人就记不住了。”
    小夭哈哈大笑,立即捂住嘴,回头看了一眼,见没惊动别人,才伶牙俐齿地回敬道:“才三个而已,就算将来有第四个名字,你有九个脑袋,一个脑袋记住半个,都随随便便记住了。”
    相柳冷冷地盯着小夭。
    小夭毫不惧怕地说:“你敢动手,我就敢叫!”
    相柳笑了笑,说道:“何必我动手?你爹是蚩尤,有的是人找你麻烦。”
    小夭笑起来:“我刚去了一趟九黎,巫王对我详细解说了一遍咱俩体内的蛊,别的我也记不清了,但有一句记得很清楚,这对蛊虫同生共死,你和我性命相连,我若有了麻烦,你也别想逃掉!”
    相柳笑看着小夭,没有一丝一毫的惊讶。
    小夭反应过来,吃惊地说:“你从一开始,就知道这是蛊,对吗?”
    “是又如何?”
    “巫王说情人蛊是‘天上鹣鹣不独飞,水中鸳鸯会双死’,我若死了,你能活吗?”
    “不如反过来问,我若死了,你能活吗?”
    小夭好声好气地说:“不管谁死谁活,我都不知道,所以我才要问你,你告诉我吧!”
    相柳脸上的笑容十分邪恶,貌似无奈地说:“我如何能知道呢?你好歹还学过蛊术,我可是第一次玩蛊。不过,不用着急,等你和我死了一个时,结果不就知道了吗?”
    小夭简直气得要蹦蹦跳:“你能解了颛顼的蛊,一定知道如何解蛊,难道你不想解了蛊吗?”
    相柳笑眯眯地说:“不想!”
    小夭无奈地问:“你到底想怎么样?”
    相柳的身体向海下一寸寸沉去:“除了奇货可居,你说我还能做什么呢?”
    “喂!你别走!”
    小夭翻过栏杆,想跳进海里去追相柳,一双手却硬生生地把她抓了回去。
    “放开我……”小夭挣扎着回头,见是璟,立即乖乖地由着璟把她拽回了甲板上。
    小夭小心翼翼地问:“你几时起来的?”
    璟说:“起来一会儿了。”其实,他也一直睡不着,小夭从船舱内走出时,他就知道。只不过小夭显然想一个人静静会儿,所以他没有去打扰她。
    从一开始,相柳就知道他在一旁,设的禁制不让船上的人听到小夭和他说话,却偏偏让璟能听到。
    看到小夭要去追相柳,璟也说不清为什么,想都没想就冲出去,拉住了小夭,似乎生怕她会消失。
    小夭说:“相柳刚来过,我问他解蛊的方法,他不肯告诉我。”
    璟心内的不安散去。
    小夭沮丧地说:“我嘴巴没他恶毒,灵力没他高,做的毒药他当糖豆子吃,每次见他,都被他欺负。”
    璟微笑着问:“你要我帮你吗?”
    小夭歪着脑袋想了一暧,摇摇头:“你们之间是生意,我和他之间是私仇,一事归一事。”
    璟笑着点点头,赞道:“如果我娘还在,听到这话,肯定要赞一声好儿媳。”
    小夭笑着捶璟:“谁要做你媳妇?”
    璟猛地把小夭拉进怀里,紧紧搂住:“不许你做别人的媳妇!”
    小夭愣了一愣,安静地伏在了他怀里。
    璟望着幽静神秘的大海,轻声说:“小夭,明日离开。”
    “嗯。”
    “还想去哪里?”
    “回神农山吧!”
    小夭回到神农山时,特意挑了个早上。
    早上,颛顼要处理政事,顾不上搭理她。
    黄帝正在田地里耕作,看到小夭和璟,放下药锄,走了过来。
    璟恭敬地行礼:“陛下,我和小夭回来了。”
    黄帝道:“你们夏季离开,回来时已经是秋天,想来是走了不少地方,做了不少事。”
    小夭听黄帝话里有话,喜怒难辨,说道:“外爷,不关璟的事,我……”
    璟说:“小夭,我会告诉陛下。”他明明知道颛顼不想让小夭再和俊帝有牵扯,也知道如果直接提出去见俊帝,颛顼肯定会激烈反对,小夭很难见到俊帝,所以,他用游山玩水做借口,欺骗了两位陛下,这是大忌,可为了帮小夭解开心结,他会不惜一切代价,即使要和两位帝王敌对!
    小夭并不知道璟为了此行承担的风险究竟有多大,但知道璟算是欺骗了黄帝,她对璟说:“这是我们的家事!我自己会告诉外爷和哥哥!”
    黄帝说:“小夭没有说错,这是我们的家事。璟,你先回去吧!”
    小夭对璟笑笑,示意不会有事,让他离开。
    璟对黄帝行礼,告辞离去。
    黄帝洗干净手,坐在了廊下,端起一碗半凉的茶啜着。
    小夭跪坐到他对面,只觉各种各样复杂的感觉,一时间竟然不知道从何说起,“我……我去了赤水之北的荒漠,见到我娘了。”
    黄帝手中的茶碗砰然而碎,一句话都说不出,半晌后,才问道:“她走得可痛苦?”
    小夭的眼眶发酸,低声道:“对娘而言,活着才痛苦。”
    黄帝痛苦地低下了头,好一会儿后,问道:“小夭,你恨我吗?”
    “你其实是想问,我娘恨你吗?她没说,但我想,过了这么多年,她已经看明白,轩辕取代神农是必然,我娘和我爹的命运,在相遇的那一夜就注定了,除非不动心,一动心就是两人的劫。颛顼说您就像太阳,光辉普照大地、恩泽万物,可距离太阳太近的人却会被烧伤。”
    “你恨我吗?”
    小夭叹了口气:“我不知道,如果我没有偷下玉山,如果我一直在宫廷内长大,我想我肯定会恨你,可我曾经卖过炭、拉过纤、贩过酒、养过马、当过账房、做过医师……我曾经是沐浴在黄帝光辉中的天下万民之一,感觉过你的温暖,所以我没有办法彻底地恨你。颛顼曾经深恨夺去他父母性命的祝融,最终却为了中原百姓,饶过了小祝融。大概就如颛顼据说,这世间,有的男子只是为一家而生,有的男子是为一族而生,而你和颛顼都是为天下万民而生,为了天下千千万万的卖炭翁、纤夫、酒贩子……你们必须舍私情、全大义。外爷,其实你根本无须问我是否恨你,因为不管我恨不恨,一切都已经发生。”
    小夭站起来:“我去沐浴更衣了。对了,如果颛顼生我气,你可得站在我这一边。至于赤水之北的荒漠为什么突然变了天,你解释给他听吧!我娘是他的姑姑,他应该知道真相。”那种撕心裂肺的痛苦,她实不想再经历一遍,所以才选择了先见黄帝。
    黄帝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小夭停住了脚步。
    “当年,我的确逼了你娘上战场,可我只想让她消耗掉蚩尤军队的士气,待士气低迷时,我再领奇兵突袭。我真的没有想到她会用体内的太阳之力,更没有想到太阳之力那么恐怖,待发现你娘魔变时,我再悔不当初,已经晚了。小夭,我这一生是利用了无数人,可我从没有想过牺牲女儿的性命来成就我的雄心。”
    小夭轻轻擦去眼角的泪,说道:“我相信,颛顼肯定也会相信。”
    晚上,颛顼来小月顶时,小夭坐在凤凰树下的秋千架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晃荡着。
    颛顼脸色不善,狠狠地盯着小夭。
    小夭全当没看见,做了个鬼脸,笑嘻嘻地说:“外爷有话和你说!”
    颛顼却没有离开,上下打量了一番小夭,急步走过来,一手托着小夭的头,一手去摸小夭的额头:“你额间的桃花呢?”
    小夭指指髻上一支小小的桃木簪:“在这里。”
    “怎么会这样?师父帮你解开了封印?”
    “外爷在等你,他会告诉你发生了什么。”
    “等我!”颛顼放开小夭,快步走进屋子。
    直到天色黑透,颛顼才走了出来
    小夭仍坐在秋午架上,手里玩着一个熏球,引得萤火虫绕着她飞来飞去。
    颛顼走过去,坐在了草地上。
    小夭把熏球抛给颛顼,颛顼又抛回给她,两人逗着萤火虫一时飞向小夭,一时飞向颛顼。暗夜中,就好似看到无数流光疾驰。
    小夭哈哈大笑起来,颛顼也笑。
    颛顼说:“对不起,我真的没想到姑姑还活着……我应该陪你去。”姑姑从死到生,又从生到死,小夭承受的痛苦难以想象。每一次他最痛苦时,小夭都在他身边,可小夭最痛苦时,他都不在她身边。
    小夭把玩着熏球,萤火虫在她身周萦绕飞舞:“谁都没有想到,就连外爷和俊帝陛下也不敢确定我娘活着。不要担心我,我真的没事,以前我总是恨娘抛弃了我,每一次想想她,就会觉得心里很空,现在我才明白,娘和爹都很疼我,虽然他们已经不在了,但每次想起他们,我心里很满。”
    颛顼依旧没有办法原谅自己,小夭颠沛流离时,他不在她身边;小夭被九尾狐囚禁时,他不在她身边;小夭去见姑姑时,他又不在她身边,颛顼真恨不得扇自己两耳光。
    小夭歪着头打量颛顼:“你不再生我的气了吧?”
    “没有,我在生自己的气,以前就不说了……可现在,我应该陪着你的。”
    “你是黑帝陛下,有太多事情要做,不可能陪着我四处游荡,我知道你的心意就够了!”
    颛顼默不作声,心中渐渐弥漫起悲伤,他拥有天下,却没有办法陪着小夭浏览这天下!
    “颛顼?”小夭把熏球扔向颛顼,萤火虫飞向他。
    点点流光中,他的面容清晰可见。尽是哀伤无奈。颛顼说:“我真的很希望,能像璟一样陪你游山玩水,消解愁闷,陪着你去见姑姑。”
    “颛顼,真的没有关系!我很好!”
    颛顼凝望着头顶的天空,突然问:“如果我爹和我娘没有死的话,我们现在在做什么?我会是什么样子?”
    小夭愣住了,想要去思索,却没有一丝头绪:“我不知道,也许就像现在一样,一个坐在秋千架上,一个坐在草地上,一边说话,一边逗着萤火虫玩。你觉得呢?”
    颛顼把熏球抛给小夭,说道:“我会像爹爹一样,一生一世只喜欢一个女子。我会吹笛子给她听,为她搭秋千,帮她画眉,给她做胭脂,我还会带她回若水,在若木下和她成婚,厮守一辈子,不管发生什么事,都陪着她。
    本应该是很伤感的话题,可小夭憋了半晌,终于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忙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想笑的,可我实在……实在……想象不出来……你如果这样了,紫金顶上的那些女人怎么办?她们该嫁给谁呢?”
    颛顼哈哈大笑起来。
    小夭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觉得笑声中隐有悲怒,忙把熏球朝颛顼抛过去:“颛顼?”
    颛顼接住了熏球,在萤火虫的光芒中,他的神情十分正常,满脸笑意,好似也觉得自己说的话很可笑,小夭放下心来。
    颛顼站起身:“我回去了,你也赶紧休息。”
    小夭从秋千架上跳下,小心翼翼地问:“哥哥,你不会生璟的气吧?他只是为了帮我。”
    颛顼一边抛玩着熏球,一边说:“是我没照顾好你,和他有什么关系?”
    “你会处罚潇潇和苗莆吗?”
    “你这么问,显然是不想我处罚她们,那我就不处罚了。”
    “我就知道你不会生气!”小夭甜甜一笑,朝屋内走去,“我睡了,明日见。”
    “小夭!“
    小夭回身,笑眯眯地看着颛顼。
    颛顼凝视了她一瞬,唇角微挑,笑了笑,把熏球抛还给她:“明日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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