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紫阳君也不知是个什么来头,一路走来竟是处处受人礼遇,无论官职大小见了他皆是客客气气,那种态度不算是谄媚、也更称不上敬畏,让人一时有些猜不透。
独幽心中纳罕,暗忖道:若是官居高位,方才小袖肯定会先行介绍;此处的小仙娥众多,见了他也未曾大礼参拜,反而是十分亲近地与他说笑,看情形莫不是哪位权贵家的公子、亦或是某位大神座下弟子?
玄女之中自有八面玲珑的,此时早已主动围拢过去,与他随意攀谈起来。
独幽向来不爱言笑,心里暗叹一声:这天庭净土美则美矣,倒也不似传说中那般清净。佛说世上唯清净难寻,只怕这天界也不能免俗吧。
倚栏而望,眼前美景一片,耳边仙乐飘飘,竟是晃若回到了红尘之中。不由地想着自己修行一世终于脱离了苦海,却又岂知这天庭不是另一番苦海?
正在胡思乱想,却见花间小径上行来两人,一青一白,白衣者似有心事,低着头一语皆无,那身量步态却是像极了一个人。
独幽心里不由一惊,再欲细看时,那两人已到了近前,只见他身边那青衣男子容貌极为俊美,气质洒脱,手中执一把铁骨折扇,一看便非凡物,他抬头朝着亭中喊了一声:
“墨九玄!”
竟是直呼其名。
独幽只一眼便认出旁边那人必是漪兰君无疑。她离他们不过数丈,随即侧过身来混入众玄女之中。
玄女乃天命之女,与红尘凡世需得断得干净方可为之。独幽深知其中利害,此时若与他相见必要生事非,便有意低下头,避开那二人视线。心里却忍不住一阵疑惑:他怎会在此?
紫阳君听到有人唤他,忙应了一声,探头一看,笑道:
“花烈?竟然是你!”
“臭小子艳福不浅啊!”
花烈见那席间白衣女子个个美貌,心中便猜到几分,笑着打趣道:“几年不见,你倒是十分长进哪!还知道专挑这些新来的下手?”
紫阳君也笑道:“休要拿你做过的事往我身上套!”
“少罗嗦!还不出来?老子可不想仰着脖子跟你说话。”
紫阳君会意,转回身向众玄女道了声“少陪”便蹬蹬蹬下了石阶,几步来到那二人面前,似是多年不见的老友,十分亲密地攀谈起来。
独幽此时只觉心中五味杂陈。
在红尘中与那人一道同修多年,原想着这段缘份若到需得断时自己便能断得干净,而他当初在姻缘树下求仙缘,也多少有些让自己少生愧疚之意吧。如今细细算来,那两人大概已成婚多年了,也不知过得如何。
要知道天庭甄选玄女,乃逢三千年一选,若错过了便要再等三千年。因此为了今日,她可谓是历尽磨难、吃尽苦头。可如今竟然在此相遇,有太多话想问,当着众人却是一句也不能多说。
席间,玄女们的话题多在议论天庭胜景,还有台中央那位婀娜舞姬,唯有独幽想着自己的心事,与漪兰君近在咫尺却不能相见,一分一秒倍受煎熬。
那三人在底下也不知说了些什么,聊了好一会儿才见紫阳君又回到席间,一脸歉疚地说道:
“对不住各位,眼下遇到件要紧的事,我须得提早送小姐姐们回去了。”
玄女们听了多少有些扫兴,但也只得先好言谢过,纷纷起身离席。
独幽直觉此事与漪兰君有关。
回过头再看时,那两人却早已不见了踪影。
紫阳君带着众人刚出了那园子便化出形来。原来他本体竟是条通天彻地的应龙,全身紫金色灵光闪闪,巴掌大的硕大龙鳞排列紧密,在日光下熠熠生辉。龙脊如山,二目如电,声震如雷,载起众人迎风呼啸而起,风驰电掣一般往善法天去了。
龙背之上,风如刀割,直吹得人睁不开眼。独幽心里不由一阵感慨:应龙果然并非江河之中的凡品,乃受人驱使征战沙场之用,雷霆万钧,疾如闪电,自然也非常人可以驾驭;如今虽有幸乘龙游历一遭,只可叹无福消受,竟如受刑一般难熬。
考虑到乘客并不专业,紫阳君已是大大放慢了速度,不然只怕这些玄女早就不知被吹到哪去了。
众人刚踏上善法天宫的阶石,那应龙微微颔首以示离去之意,随即回身腾入云中,眨眼之间便不见了踪影,看来事情还真是相当紧急。
“这么快就回来了啊——哇!”
小袖打开宫门,见众人被吹得东倒西歪叫苦不迭,发型全被齐齐地吹向一边,拉扯得如稻草一般。不由强忍住笑说道:
“这紫阳君又闹什么妖,好端端地怎么就非要载你们回来?难道家里着火了不成?”
“哎呀真真坑死人的事!”
向来以端庄娴静著称的玄女,如今也顾不得许多,相互搀扶着报怨道:“这顺风车,下次就是打死也万万不能搭了!”
小袖一手叉腰咯咯笑个不住:“可莫说这话!那紫阳君乃是三界战神的坐骑,你们能有缘搭上这班顺风车,还不知是多少年修来的福气呢!”
离恨宫。
“您这会儿不能进去。”
名叫绿腰的仙娥挡在寝宫门口,摆出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声音温柔态度却十分坚决:“长公主睡着呢,不到时辰,不方便见客。”
“绿腰姐姐!我是客吗?”
墨九玄一手叉腰,一手指着自己鼻子质问道。
“宠物也不行。”
绿腰板着脸,寸步不让。
墨九玄一脸难以置信:“上个月我来,你便如此说;上上个月,你也是如此说;再上上个月,仍然是如此说!我不管,今天我是一定要见到殿下!”
“不行。”
墨九玄翻着死鱼眼:“这都睡了快小半年吧?正常人哪有睡这么久的?”
“天帝有旨:‘不可扰了长公主清静。’”
“可这未免也太清静了吧!”
墨九玄突然目光一凛,“不行,我现在十分担心吾主安危!……你,让开。”
“紫阳君,你不要乱来。这可是长公主寝宫,不是你随便想闯就能闯的!”
叉腰,凶。
“起开!”
墨九玄哪把她放在眼里,也没有耐心跟她胡缠,伸手轻轻一拨便往里走。
哪知方才走出去两三步,却见那小仙娥突然上前死死抱住他的腿:“这可是死罪啊!紫阳君你有几个脑袋够砍的?!”
墨九玄却不管不顾,拖着她继续往前挪:“你有点常识好不啦!我是龙族,天帝若要杀我肯定不是砍头,是用剐的啦。”
“不要在意那些细节!你真的不能再往前走啦!”
仍是死死抱住不放。
墨九玄懒得与她理论,一路拖着直挪到门口,那小仙娥依旧死死攥住他的裤子毫不松手:“杀头!诛九族!永世不得翻身!”
“我家就我一个,谢谢。”
绿腰两手往下一用力。
“矮油我去!”
墨九玄终于停下,双手提住裤带怒道:“你说你小姑娘家家的怎么能想着扒男人裤子呢?!我要进去见我主子怎么了?还是说你们跟天帝到底串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怕我知道吗?”
那小仙娥闻言,瞪眼,双手突然一松:“那你死去吧。”
她突然放弃阻挠,反倒让墨九玄有些心虚。小仙娥从地上站起身,拍拍身上尘土,双手抱在胸前:“一个时辰之后我来洗地,你死的时候最好别把血溅到墙上,很难刷的!”
说完,十分潇洒地转身,走了。
这回轮到墨九玄为难了。
这位主子脾气大得三界之内人尽皆知。先前传闻中一言不合就杀人,或是直接把人烤成一坨炭那可全都是真事,连天帝都说“联知道了,但是管不了”。呃,要知道,起床气这种东西也是很要命的啊。
虽说这位主子总体来说是很讲道理的,但是也分时候。
墨九玄想了半天,干咳了一声,轻轻叩门:“殿下。”
无人回应。
说实话这会儿他是很想转头回去的,但是绿腰那死丫头就堵在门口呢,而且肯定预备好了一大车难听话等着挤兑他。
墨九玄硬着头皮又唤了一声,仍是无人应。先前花烈嘱咐过他,务必作出十万火急之态,那是不是要破门而入的意思呢?
闯宫?——当真要作这种大死吗?
整个寝宫一片宁静。
窗外,是离恨天的无际云海,一眼望不到尽头。离恨天,三十三天,世界的尽头;三界之中至高至寒之地,万物不生,出世而孤绝。
墨九玄望着那片安静的云海发了会儿呆,目光又回到眼前紧闭的宫门。一抬头,望见门斗子上挂着副字,写得可谓飞扬跋扈十分嚣张:“不要搞事情”,边上一行小字加盖红印“天帝手书”。
这是三界之中最不着调的姐弟,没有之一。
墨九玄扶额,又重新衡量了一下目前强行闯入的后果,下意识地摸了摸脖子。正在他两难之际,房间里面突然传来一个略显低哑的声音:
“进来吧。”
墨九玄如获大赦立刻推门而入。
房间内幔帐重重,光线十分昏暗,案头熏着香,隐隐看到床上纱帐之后似是有个人影,墨九玄站在门口不敢再多走一步,俯首朝那人施礼道:
“墨九玄参见吾主。”
“你,”
重黎半倚在靠枕上,斜着惺忪的睡眼瞧瞧他,满头青丝慵懒地散在肩上,双目微睁却又带着七分睡意,又等了半晌才说道:
“……裤子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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