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丘十岁,新年祭祖。
父亲叔梁纥早亡,是母亲颜氏带着全家人向祖先祭拜。神案上摆着一本家谱,别人的家谱都是竹简的,而孔家的家谱,却是一本厚厚的羊皮制成的。很少有人知道,这家姓孔的人家,家主虽然只是个地方小官,家族竟然如此特殊。
孔丘第一次知道自己家的特殊身份,其实是在和当地孩子打架的时候。孔丘的哥哥孟皮,虽然和孔丘并非一母所生,但和孔丘十分友爱。父亲亡故,家境贫寒,外来落户,孟皮先天是个瘸子,这一切都成为了孟皮被其他孩子取笑的原因,面对着满街“瘸小子,追兔子,笑的兔子抱肚子”的嘲笑声,孟皮并不反驳,只是默然无语。
然而孔丘不能忍,他当时虽然只有八岁,却毫无惧色的呵斥那些孩子:“非礼勿言,你们这么说话,是父母教的吗?回家问问你们的父母,该怎么说话再出来。”
那些孩子面面相觑,虽然他们人多势众,但孔丘的气势很盛,让他们一时竟然有些害怕。不过那群孩子的头是当地一个士族家的,叫阳虎,比同龄孩子都高一头,人高马大,家境也好,看孔丘如此嚣张,二话不说就要伸手去打。
孟皮急了,挡在孔丘面前,但他不是阳虎的对手,孔丘也上来帮忙,兄弟同心,阳虎竟然有些招架不住,大喊一声:“都站着看什么,上来揍这两个小子!”
其他孩童一拥而上,把兄弟俩打得满地乱滚,这时一个小男孩喊了一声:“季氏大人来了!"孩童们一哄而散,季氏是鲁国公侯,这一带正是他的势力范围。他对外宣称最敬理法,对打架斗殴一般惩罚都比较严。所以即使是小孩儿一听他来,也不敢太放肆。何况冲撞公侯车驾本身也可能被打屁股,实在不划算。
小男孩看大家都散了,笑嘻嘻的从墙头跳下来,走到孔家兄弟面前。孟皮扶起孔丘,给他扑打尘土,孔丘看着小男孩得意的笑脸,又看看空荡荡的街道,反应过来了:“你说谎?”
小男孩撇撇嘴:“说谎怎么了,我不说谎你现在还趴在地下挨揍呢。不用谢我,我看阳虎也不顺眼。个大怎么了,没脑子到头来也不过是个傻大个。”
孔丘想了想,还是说了声:“谢谢,不过说谎总是不好的……”
话音未落,一个愤怒的声音大喊:“卯,你个臭小子,敢骗我?”阳虎带着三四个孩子,从巷子里跑出来,包围了三个人。
卯有些惊慌,左右看着,希望能多路而逃,但阳虎的人围的很紧,然后,挥拳就打。孔丘把卯压在身下,替他挨了很多拳头,卯在人群中忽然高喊:“季氏大人来了,快跑!”阳虎等人一愣,但马上回过神来:“别胡扯,我不会上当了!”
卯声音急切,快要哭了:“我说真的啊,你们看看啊!我可不想跟你们一起被打屁股啊!”他焦急的样子不像是装出来的,阳虎等人停下手向路口望去,这时卯奋力推开一个人,夺路而逃,边逃边喊:“阳虎,你个傻大个,一样的当上两次,笨死你!“
阳虎气急败坏,但卯跑的太快了,像兔子一样,他估计自己也追不上,至少把气撒在孔丘兄弟身上。正打得起劲,一个平静的声音说:“把这些孩子都抓起来,被人打十下板子。”阳虎他们一回头,一辆漂亮大气的马车停在路中间,两个卫兵站在车旁边,赶车的人正看着他们笑。而说话的,正是马车上的中年人。
阳虎第一个反应过来,翻身拜倒:“季氏大人,我是您家臣的儿子阳虎。我没看见您过来,实在有罪,请您饶恕。”其他孩子,包括孟皮在内,都纷纷跪倒求饶。
孔丘从地上爬起来,抖抖衣服上的尘土,先把哥哥扶起来,然后先对着季氏深施一礼,然后直起身子:“大人,我和哥哥被他们围殴,是被迫抵抗的。请大人明察。“
季氏看着孔丘,板起脸:“好大胆的小孩,见了本侯竟敢不跪。”
孔丘再次施礼:”大人位列公侯,平民理应跪拜。阳虎身为家臣之子,跪拜也无不妥。但母亲告诉我,我家属一级士族,见公侯可不跪拜,见诸侯天子方需跪拜。“
阳虎大怒,想跳起来,又心里害怕,不敢动弹。季氏惊讶的打量着孔丘:“你家离这里远吗?”
孔丘指了指后巷:“就在那条巷子里。”
季氏挥挥手:“去这孩子家里看看。”
季氏的车马跟着孔丘走了,阳虎和其他几个孩子面面相觑,也跟在身后。颜氏见两个儿子灰头土脸的在前面走,后面跟着一个公侯服饰的人,不禁有些惊慌,开门后就闭在了偏房里。
季氏走到神案前,见到羊皮家谱,略微一愣,伸手取下孔式家谱,翻看了两页后,又放了回去,微笑道:“我说如此不凡,原来是殷商王族,微子启的后人,多年离乱,如今仅存士族之身,让人唏嘘。”
他转过身对阳虎说:“这是王族之后,不可轻侮,你回家找你父亲领十板子,以示惩戒。”阳虎不敢违抗,连声答应,恨恨的瞪着孔丘,转身走了。
季氏走后,颜氏吓得全身发抖:“孩子,你胆子太大了。咱家虽是士族,但穷困至此,怎么能随便招惹那些有势力的人。”
孔丘昂然道:“母亲放心,天下之大,礼字当先,若他们再敢欺负哥哥和我,我不但要找季氏大人,还会早鲁王评理。”母亲叹口气,恭恭敬敬的给家谱又上了一炷香。
半夜里,孔丘忽然惊醒,没有任何声音,但他就是觉得哪里不对劲。他蹑手蹑脚的下了床,向正屋走去。月光下,他看见一个黑影正在从供桌上拿起那本家谱!
孔丘立刻冲上前去,同时大喊抓贼,那人回头看了孔丘一眼,似乎很惊讶,他一把抓住孔丘,捂住他的嘴,轻声说:“我是阳虎家的人,他派我来毁了这本家谱,既然被你发现了,我也不想杀人灭口。你肯答应我不说出去,我这就走。否则,你的家人也有危险。“
孔丘点点头,那人笑了笑:“我知道你是一言九鼎的人,我走了。”他走了两步,回头看着孔丘,问了一句让他莫名其妙的话:“你不困吗?”
那人走后,孔丘立刻点亮灯检查家谱,他发现陈旧羊皮封面被撕开了一道缝隙,赶紧心疼的翻找村口鲁木匠给的鱼鳔胶。就在他抚摸裂缝的时候,意外发现那里面似乎有东西。他想了想,咬咬牙,用竹刀沿着缝隙一点点割开。里面似乎是一块纱,也就是最薄的那种丝。他掏着掏着,纱越来越大,最后竟然从里面掏出一叠折好的丝衣。那丝衣薄的匪夷所思,一件衣服竟然能折叠后塞在羊皮的夹层中,若是女人穿在身上,定像烟雾一样,若有若无。
但他看到的却不是烟雾,而是血雾。那丝衣上,斑斑点点都是血迹,那血迹却不像是喷溅上的,而像是有意写上去的字画。只是,他无论如何也看不懂那字画是什么。虽然看不懂,他却感觉到一阵巨大的恐惧,直觉告诉他,这样东西不能让别人看见,他偷偷的把纱衣塞进自己的怀里,并用鱼鳔胶把封皮的缝隙重新粘好了。
然后他才去看哥哥和母亲,两人都睡的很熟,似乎刚才堂屋里的动静一点都没有听到。他想叫醒哥哥,足足叫了一炷香的功夫,孟皮才勉强睁开眼睛,茫然无神的看着孔丘:“怎么了?”
孔丘摇摇头:“没什么,你没事吧?”
孟皮晃晃脑袋:“没事,就是做了个梦,梦见……”他脸一红,没好意思说自己梦见了跟母亲学纺纱的花儿姑娘。
这次之后,阳虎倒是真没敢再找孔丘的麻烦,孟皮上街时也少了许多嘲笑声。那个比他们小几岁的孩子卯,倒是被阳虎追得满地跑,不过只要他看见孔丘,立刻就钻到孔丘身边,阳虎恨得牙痒痒,却也拿他没什么办法。孔丘这才知道,卯原来是孤儿,父母全死了。他就时不时的邀请卯来家里吃饭。
祭祖刚完成,忽然从门外传来一阵喧闹声:“是啊,这大过年的,真是可怜啊。”
孔丘走出屋门,看见一个中年人躺在地上,一个小女孩在他旁边哭泣。天寒地冻的,女孩的小脸冻得通红,但仍然掩盖不住她的俏丽。很多孩子围观,大人们也渐渐聚拢过来,讨论是否要将中年人送医。一个人走过去摸摸中年人的口鼻,又摸摸胸膛,叹口气:“送什么医啊,早死了。”
人们都觉得新年遇上这种事很晦气,纷纷带着自己的孩子回家。阳虎抬头对父亲说:“父亲,不如把这丫头带回去吧。她死了父亲,挺可怜的。”
阳虎的父亲想了想说:“也行,咱家正要买丫鬟呢,带上她吧。”
阳虎过去拉女孩,女孩抱着中年人不松手:“谁帮我把父亲埋葬了,我就跟谁去。”
阳虎回头看看父亲,父亲摇摇头:”这是地方官的事,大过年的,谁家肯沾这份晦气。阳虎,走!“阳虎很舍不得的看着女孩,慢慢跟着父亲后退。
卯从墙头跳下来,拍拍女孩的肩膀:“走吧,我把你埋你爹。”
女孩抬起泪眼,看着卯:“我没有棺木。”
卯撇撇嘴:“要棺木干什么?我爹娘都是前年得瘟疫死的,哪有那么多棺木,是我自己挖的坑,用树皮裹了埋的。我帮你爹也扒两棵树皮吧,别以为好扒,这天寒地冻的,扒树皮可是力气活。”
女孩不情愿的点点头。卯抬头看着孔丘:“你要不要来帮把手?埋完他爹,总不能让她跟着我吧,你家没女孩,还不让你娘收了当女儿。”
孔丘点点头:“可以先住在我家,看她有没有亲戚可以投靠。你等着,我家里还有段松木,是季氏大人过年送的礼物,让我们做桌椅用的。我们去找村口的鲁木匠,让他给打副棺材吧。”
鲁木匠正在家里喝酒,听见孔丘的要求,差点把酒壶掉地下:“不会吧,这大过年的你让我去打棺材,也太不吉利了吧。”
孔丘连连拱手:“鲁大哥,死者为大,入土为安。你这是尊礼而行,有什么不吉利的。”
鲁木匠无奈的站起身:“要不是看你平时不摆士族的架子,看得起我这个手艺人,我是绝不肯干的。“
卯偷偷喝了鲁木匠一口酒,咂着嘴说:“你有啥委屈的,你不是要我帮你搜集鱼鳔吗?你知道我为了跟人家厨房里要这东西,挨过多少骂吗?你要不干,以后再也不给您弄鱼鳔了。”
鲁木匠边走边骂:“臭小子,你哪次拿鱼鳔来,不都得在我这里蹭顿好吃的。好像我亏待你了似的。”
三个人说着到了孔丘家,孟皮已经把中年男人背进了院子里,颜氏正在抱着女孩擦眼泪。鲁木匠进了院子,看着那根粗大的松木,摇了摇头:”好木头,可惜了。“
孔丘说:“没什么可惜的,赶紧做吧,我和卯去选地方挖坑,等你棺材做好了,你还得帮我们抬过去呢。”
就在这时,一个浑厚的声音赞叹的说:“正直心善,天资聪颖,孺子可教。”
众人大惊回头,只见之前僵死的中年男人,慢悠悠的站了起来,面色红润,哪有一点要死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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