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莫卿心中冷笑,她自然不想见到他。一个害死自己所爱之人的人如今却好好活在眼前,如果她不气愤都是假的。若不是心里最后一丝忍耐,她恨不能亲手将邢天耀解决。可是最重要的东西还没有摊牌,她必须沉住气撑到那个时间。
“余莫卿,本王有没有告诉过你,你从来就不适合做本王的部下……你应当和本王并肩,这样才能看到更广阔的风景……”三皇子又走近了一些,声音十分蛊惑。
余莫卿睨了三皇子一眼,态度已然明显。
要她与三皇子并肩?
呵,余莫卿自认还没有活到那种地步,她永远也不会选择三皇子,更不会与他并肩。即便是前世堪称杀佛,她也不会选择一个疯子。
“当真这般拒本王于门外?”三皇子倾身,非要从余莫卿嘴里翘出答案。
对峙了一会儿,却听到余莫卿咬牙切齿,“做梦!”
“就为了一个江湖之人?”三皇子也不再纠结,收了身子,冷笑道。
见三皇子提及,余莫卿瞪了他一眼。在她眼里,三皇子根本不配再提他,一点也不配。但是想到又不能立即动手,她只能强忍着怨怒,握着拳头告诉自己再多忍耐一下,否则便是功亏一篑。
她知道三皇子是在激自己,默念起不能上当,绝不能上当!
“为什么?”三皇子突然执着起来,略微扬声,好似并不甘心,“告诉本王……为什么?到底为什么?他有什么好?好到以至于你为他如此拼命……拼命将本王从那个位子上拉下来?若是本王许诺你,往后这位子也有你的一半,你是不是……是不是就不会帮着他?而是帮着本王了?是不是?是不是!”
三皇子莫名激动起来,说到最后一句忍不住伸手抓住余莫卿的双肩,神色愈渐凶狠,好似随时爆发的山洪。
奈何三皇子反应如何大,余莫卿仍旧保持冷漠,良久才肯将侧过去的头转过来,直视起那张她恨不能立马撕碎的脸庞,冷声开口,“邢天耀……是不是在你眼里,所有人都必须顺从你,听命于你?否则,就是逆反,就是该死?万般手段,从不犹豫?”
“呵,你说呢?”邢天耀听到余莫卿喊自己名字,眼里甚至有些兴奋,嘴角的笑意愈渐扩大,原本抓住余莫卿肩膀的一只手开始上移。抚上那细嫩的面颊,他眼神转而温柔,好似在欣赏一件艺术品,“但若此人是你,本王倒可以从轻考虑……至少……给你一个体面的死法……不是吗?呵呵……”
余莫卿就知道邢天耀嘴里能吐出什么象牙来,他不过是一直将自己当做棋子罢了。顺从时给糖,而稍有异心,他怎么会放过她?
体面的死法?
但今时不同往日,余莫卿目光微凝,毫不畏惧回道,“殿下想要何等体面的死法?”
“呵呵呵呵……”邢天耀咧嘴一笑,眼里邪魅四溢,好似旁若无人,那笑声听来十分癫狂,令人不忍靠近。
余莫卿盯着邢天耀,除了捏紧手里的拳头强忍怒意,选择不理会他的癫狂,将视线转移到其他地方。
正在此时,殿门又一次被打开,逆着光线看去,门口的身影有些熟悉,邢天耀笑声戛然,只是愣愣看向殿门处。
当两旁的侍卫将人带进来,邢天耀不禁眯起眼,只见那人一身流安服饰,身上却并不干净,脸被头套遮住,两手被侍卫共同搀扶着,一副生不如死的模样。
邢天耀眼里已经笼罩一层不明之色,随即想要上前,却被余莫卿一把挡住去路,生生隔了一段距离。
“兵符。”余莫卿开出条件,丝毫不带犹豫。
邢天耀被一拦住,身子微微收敛,神色亦是沉静,“本王怎么确定是他?”
“这由不得你。”余莫卿挑眉,挪了步子来到此人身边。
“你什么意思?”邢天耀蹙眉,他以为自己底气很足,可是在见到眼前人一副惨景之后心中却又松动。但他的尊严告诉他不能妥协。
余莫卿看了邢天耀一眼,随即将手抚上那头套,只见此人挣扎些许想要躲避余莫卿的手,可是却被身旁的侍卫死死抓住。
“是殿下不守承诺在先,殿下可莫要怪我。”余莫卿淡淡开口,嘴角挂着冷笑。还不等众人反应,抬手挥拳朝此人肚子砸去,丝毫不加怜惜。
“嗯……”
闷哼声传出,邢天耀为之一振,背着的手不断握拳,指尖已经深陷掌心。
这声音他再熟悉不过,是冬郎。
“如何?”余莫卿收回手,得意得扬了扬眉,“殿下,人的耐心都有限度……”
可余莫卿低估了邢天耀的耐心,他阴狠一笑,“余莫卿,若是本王告诉你兵符和国印……答应本王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余莫卿问。
“放他走。”邢天耀毫不犹豫回道。
“殿下,你觉得自己现在有什么资格谈条件?”余莫卿想起这句话,上次还是他和冬郎用来问自己的。当时的自己还没有意识到会发生什么,而自己便差点成为刀下魂。她原本以为,当自己有能力也同三皇子说出这样一句话,那时自己一定是意气风发,可如今看来,她一点也不开心。
至少在她最初的预想中,说这句话时,还有另一个人陪伴她。可是如今,那个该陪伴他的人却已经尸骨无存。
而至于冬郎,她怎么可能会放他走?没有将他碎尸万段她已是开恩。
“还是那句话,杀了本王,你什么都得不到……”邢天耀果然是邢天耀,胁迫他人的能力丝毫不曾减弱,反倒因余莫卿的一再回击愈战愈勇。
余莫卿没有再说话,顺手拉掉了那碍人的头套。
当头套掀开,那清朗之容乍现,只是因堵了嘴,他说不了话,只是传来呜咽声。
“冬郎……”邢天耀轻声唤道,好似在确认音容,盯着冬郎看了半天,直到余莫卿挡在面前,“让本王看着他……”
“你我约定在先,”余莫卿挡在眼前,“殿下考虑清楚,冬郎如今经脉全断,唯一一根续命的椎骨便在我们手中,殿下想看到何等场景?”
邢天耀未曾想余莫卿会使如此手段,冷眼看去,咬牙切齿,“余莫卿……”
“殿下该知晓我没有这个精力耗在这里。”余莫卿凝神,冷艳而漠然。
“呵,”邢天耀终究熬不住冬郎在自己心目中的地位,“余莫卿,有时候你该想想,什么叫最危险的地方才是最安全的地方。”
余莫卿被邢天耀突如其来的话弄得不明不白,沉思片刻决定赌一把,“春花楼?”
邢天耀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想将视线从余莫卿身上穿过去看冬郎。
余莫卿狐疑,立马向连硕示意了一眼。连硕点头,随即又潜出了大殿,立即差人赶往春花楼搜查。
“本王已经告诉你藏在哪里了,放开他……”邢天耀还在要求,“余莫卿,放了他,本王和他就在这儿,既然他已被挑断经脉,而本王也只有一人,你害怕什么?我们能逃吗?”
余莫卿神色微沉,她确实不用担心这些,但她就是不想迁就邢天耀。他的活着对她来说已是迁就,早应该送他进十八层地狱以泄心头之愤。
“怎么?余莫卿?你也害怕吗?害怕本王会反抗?”邢天耀森森一笑,眉眼皆是挑衅。
余莫卿冷眼看来,不知道邢天耀到底什么意思。
“放开他,让他到本王身边来。”邢天耀毫不示弱,睥睨的神色亦如余莫卿初见他,骑在马上的身子昂然而高傲。
余莫卿招了招手,开始背过手,并不想多看这两人一眼。
冬郎一下失去支撑,瞬间倒了下去,邢天耀立即接住他,扶着他的身子一路蹲下,直到跪坐地上,将冬郎的上半身抱着,随即拔掉他嘴里的布条,唤道,“冬郎……”
“殿……殿下……”冬郎在关押期间虽不说严刑相待,但余莫卿有意饿他,又遭挑断经脉,如今仅凭最后一点力气续命,连说话都要喘气。
“没事了……有本王在……”邢天耀眼中并没有怜惜,语气却十分温柔,伸手抚过冬郎的脸,“很快,一切就结束了……”
“殿下……”冬郎咧嘴一笑,露出已沾血迹的齿牙。
余莫卿正背着身子并不想看到那两张令人恶心的脸庞,正等待前去搜查春花楼的人回来汇报。不知那两人说了多久,身后又响起邢天耀的声音,“呵呵……余莫卿,该交给你打理的,本王从不会多参与一步,可是为何……为何你到最后……还是选择背叛我?”
见余莫卿并不转身回答,邢天耀自顾自说道,“是你说的,永远效命本王,为奴一生,永不谋逆……呵呵……和他说过的一样,只要本王认下母妃,便备受护佑……呵,护佑……护佑……哈哈哈哈……你们谁护佑本王!有谁!你们统统背叛本王!统统……呵呵……”
余莫卿悄然转过身,只见邢天耀犹如失魂,手里抱着虚弱的冬郎,嘴里喃喃不休,见余莫卿终于回头,又露出招牌的笑容,邪魅而令人生畏。
“余莫卿,想不想知道,本王是何时开始算计你和你的小情郎的?”邢天耀笑起来,两眼闪过星光,骤然兴奋的模样有些可怕。
余莫卿并不想听这些,刚准备忽略,却见邢天耀根本止不住欲待吐露的言语,“当年乾城揽月阁,月舒奉命对傅子文暗下蛊毒,可被你误打误撞同样中毒,本王从那时便听闻消息,傅将军的双生蛊起作用,却是有两人在反应。可是查来查去,那是唯有第一庄经过乾城,本王便派人在国都几次施压,让第一庄迟迟不得在国都施展拳脚……”
“自惠妃生疑时,月舒便欲意刺杀,其实不过是为了激怒你罢了……你奉旨接任暗主之位,月舒亦是本王亲派盗取暗阁密簿。你以为被你逮住是你的能力?呵呵……殊不知她早就被本王控制,连你动怒都被算计之中……而公子永夜为你挡的那一刀,你以为是偶然……呵呵,可是仔细想想,他如何不为你挡那一刀?若是在此之间上演一处大戏,以你的性情,又如何不信呢?”
“你应该也发现了,庄主即便武功再强,掌心的淤黑却始终不得除去,而你所见,他还多有嗜血之症,是吗?”
见邢天耀提及此处,余莫卿拳头紧握,神色愈渐森冷,“住口……”
她并不想看到邢天耀这一副炫耀模样,好似在告诉她他的算计城府有多深,而她被算计不说,还连累到永夜。她始终不得知,原来邢天耀一早就将他们算计在内,甚至计划之久,兴许从认清她时便已经开始。
“但你以为……就只有这些症状吗?”邢天耀失笑,不断勾起余莫卿的反感。
余莫卿选择扭过头,只当邢天耀什么都没说。
可是这根本阻止不了邢天耀的一意孤行和自言自语,“你大概死都想不到公子永夜中的是什么毒吧?”
余莫卿继续握紧拳头,劝说自己不要动怒,现在知道有何用?权当他说的都是废话。
“血蛊,以血虫入骨,刺入伤口时便融合骨血,受蛊者身受极寒之苦,钻心之痛,不仅如此,每十日必注入鲜血,且鲜血需足量饮下,否则每一寸皮肤犹如针扎,而心中更是如同灼烧,根本无法抑制……”邢天耀一边说着,脸上笑意不减。
“够了!”余莫卿震怒,喷火的双眼快要阻挡不住她举起的手。她全身几乎颤抖,她如今采明白永夜为了她所承受着多大的苦痛。
那日坠入谷底她虽领略,却完全不似邢天耀形容这般痛苦,如今仔细回想,那妖孽与她一同坠下时便受了伤,兴许都不是打斗所致,还欺骗她并无大碍?难道都是那血蛊作祟?原来是那妖孽死死咬牙坚持,故意装作轻松模样只为消除她的担心?
余莫卿神色恍惚,那张妖孽脸庞再次出现在眼前,可是偏偏那俊逸之容却被血色浸染,无不是虚弱和苍凄,可是再怎么痛苦,他却从未抱怨一句,甚至来不及将痛苦宣泄,只是咬牙告诉她不要担心,让她遵循自己的内心。
在祠堂是如此,在流安是如此,当年在丁山村亦是如此,一次又一次,他挡在身前为她挡去太多麻烦,她虽独当一面,却仍要他为自己承担这么重的付出。可她到最后,却连多余的话都不曾开口,便眼睁睁看着那如画面庞消失在眼前,而那身影更是在眼前堕入深渊,再也寻不到踪迹。
为什么?
为什么会是这样?
她双眼一红,抬眸看向那罪魁祸首,手已禁不住颤抖起来。
“余莫卿,你不知道的还有呢,”邢天耀轻笑,好似根本没有察觉到余莫卿眼中的杀气,似毒蛇的獠牙一时露出凶残的攻击力,“此蛊周而复始,永不得除,除非剔骨伤经,否则永不得解毒。但剔骨伤经,呵呵……若是常人还能忍受,可此蛊与化功散相似,越是内力越高者,越无法承受,碎骨之痛几乎夺命,能活下来的更是微乎其微,你说,庄主吉人天相,但可有那天人之福,药到病除呢?”
“够了……”余莫卿几乎咬牙切齿,连声音都已无法分辨。
可邢天耀偏偏是对余莫卿发怒的模样很是兴奋,故作惊讶般,“哦!不对……庄主只怕没这个福分了,他不是早就坠入断崖,连尸首都找不……”
“嘭!”
当余莫卿伸手砸向邢天耀脸上时,所有人都还没有反应过来,只见那纤细身影发疯般跪坐在邢天耀上方,毫不留情出拳。
一拳。
两拳。
四拳。
六拳。
十拳。
十五拳……
直到余莫卿不知狠狠打了多少拳,任由一旁的冬郎如何推搡却还压在邢天耀身上不断出拳,砸下的力量毫不留情,甚至与重锤无异。
可越是出拳,越是心痛,想到那个男人再生前受过多少折磨,死前还要为她着想,想到他再也不会出现在身边,再也不会温柔唤道她的名字,她心如刀绞,悔不当初,下手的程度也愈渐失去控制。
邪魅之容在她的拳头之下已是头破血流,却还在发出猖狂的笑容,“打吧!余莫卿!打吧!哈哈哈哈!你再怎么打!他也不会回来的!不会回来!哈哈哈哈……”
“啊……”余莫卿低吼出来,手里的动作丝毫不曾停止,甚至到她眼眶里的泪水汇聚,模糊视线之中她好似没有看到邢天耀的脸部和身体开始出现腐烂的迹象。
“主子!主子!”身后传来连硕的担心之声,只见他急急冲入大殿,将余莫卿从邢天耀身上拉开,“主子!是化身散!剧毒!”
余莫卿被猛然拉了开来,跌坐一旁,眼前的明黄身影却眨眼间开始腐烂,不多时,腥臭的血水化作地上一潭死水,丝毫找不到人的痕迹。
她怎么会想到,邢天耀竟会留这一手?
她死死堵在眼中不肯落下的泪始终不曾落下,她将外表用坚强裹得密不透风,丝毫不让人看出破绽。可是看到眼前瞬间消失的身体,心中不免一震。
原来,邢天耀是做好了万全之策,连自己的生命都不允许他人为自己决定,更是早早服了毒药,故意激怒余莫卿动手,不过是知晓她现在还不会杀他。
“主子,三殿下说得不假,兵符和国印都在春花楼。”将余莫卿拉开一段距离,连硕回道。
“呵……呵呵……”余莫卿听完,不禁冷笑起来,恍恍惚惚从此处起身,却朝那一滩死水走去。
“啊啊啊啊啊啊!”还不等余莫卿走近,这一次换冬郎凄厉的惨叫,但他眼睁睁看着邢天耀的身体瞬间化为乌有时,他的眼中的痛苦被无限放大,“殿下……殿……”
甚至来不及哽咽,冬郎吃惊地闭不上嘴巴,只是颤抖着伸手触碰那一滩血水,却只能抚摸一片黏稠湿润之物。
余莫卿颤然跪坐,盯着这一摊血水,好似又见那日断崖的血色淋漓,模糊的视线里竟是冬郎的哽咽和眼中的血红。在一瞬她好似能明白邢天耀为何一再要求冬郎进殿,又要他守在自己身旁。
原来,不过是想冬郎最后陪伴着他罢了。
将自己生命最后的时光交给自己最信任的人,未尝不是一种幸福。可是有的人,譬如余莫卿,连这种幸福都不曾拥有过,甚至来不及拥有。
“呵,”她笑意凉薄,“我真羡慕你们……至少……你们还可以死在一起……呵呵……”
分寸笑意好似虚脱,刚刚出拳的手还止不住颤抖,不等她缓过神,却见一道身影奋起,拼尽全力撞到自己,随即脖间已被一双有力的手指狠狠掐住。
“去死吧!余莫卿!去死!去死啊!”冬郎嘶哑的嗓音将愤恨放大无限倍,他将自己最后一丝力气统统用在手中,狠狠掐着余莫卿的脖子,赤红的双眼无不是仇视和杀气。
余莫卿已经无法开口言语,疼痛自脖间放大,顺着她的血管游走,好似来到她的脑中,来到她的心房,无不带着痛苦和绝望。默然自她嘴中发出,她眼前只有冬郎撕心裂肺的模样。那含着杀气的双眼倒映出她骤然释然的面色,好似看到定然的结局,她的人生不再有任何期许和等待。
晶莹的泪从眼角划过,如果这一次就这样死去,是不是就可以陪伴他到永远了?
她含笑闭眼,耳边的声音已经变得缥缈,直到世界陷入黑暗,她以为自己已经来到极乐之地。
而这里,有那个男人,还有自己鲜活跳动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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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莫卿醒来时仍感到有些晕眩,脖间的疼痛尚且减轻,可是她的意识却告诉她不要醒来。
我死了吗?
她睁开眼后的第一个念头便是确定自己是否死去。
作为一个已经死过一次的人,她以为自己对死亡的气息已经明了。至少在冬郎狠狠掐住她脖子的时候,恍惚间她以为自己可以放下这里的一切。
只是抬眸看去,上方晃荡的杏色流苏却告诉她这一切还不曾结束,而她,也未曾奔赴她想要见到的人前。
“阿卿!你醒了!”诧异的声音传来,余莫卿侧头看去,只见一身宫装女子快步走来,一脸担忧之色。
余莫卿未曾料到睁眼见到的第一个人竟是邢天熙。自她从流安赶往大昭,在路上便得知邢天熙已被找到,并且秘密送回国都,暗藏于将军府,在傅子文的庇护下过了这段日子。至于当初邢天耀的设计,于乾城便换下了邢天熙,准备利用假公主在途中发生刺杀一事,掀起两国之战的风波。但到底他最后一丝仁慈留给了邢天熙,他命人提早于唐府换下替身,随即才在路上动手。而邢天熙便一直留在唐府,直至傅子文一行将冬郎带回时找到了人。只不过后来冬郎被邢天耀暗派的人营救,又折返流安开始计划。
“阿熙?”可是待余莫卿发声,却发现嗓子沙哑异常,浑身还有些乏力。
“你别说话,太医说了,如今你需要多休息!”邢天熙坐在床边,见余莫卿欲待起身,不禁将她扶了起来,拿了靠枕垫在她身后,一脸紧张的模样。
“我怎么在这儿?”余莫卿勉强起身,一阵酸痛至手指传来。她脑中隐约闪过拳打邢天耀的画面。又环顾了下四周,她认出来这里是邢天熙的行宫,平阳宫。
“昨日你在大殿晕了过去,二哥哥便将你留在了宫里,方便医治。”邢天熙解释道,脸上闪过细微的变化。
但余莫卿的注意力并没有放在这个上面,只是诧异自己竟只是昏睡了这么久。又想起宫变种种,不禁问道,“宫中……如何?”
邢天熙淡笑,给了她一个放心的表情,“你放心,逼宫一事已尘埃落定。”
余莫卿垂眸,呢喃道,“那便好……”
这意味着邢天耀也彻底除去,而大昭已经迎来新的春天。
也好,至少换来大昭一时的平稳,至少完成了他最后的夙愿。
“只是……”却听到邢天熙发出些许迟疑,看着余莫卿的神色有些紧张。
余莫卿抬眸,察觉到邢天熙的欲说还休,“怎么了?”
“阿卿……”邢天熙伸手握住余莫卿,抿唇之际尚有迟疑。
“我?”余莫卿不解地看着邢天熙,“我怎么了?”
难道是有什么噩耗?
还是邢天耀给的兵符和国印有假?
昨日冬郎拼尽最后一丝力气想将她掐死,她根本顾及不到后续发生了什么。邢天耀如此高傲的自杀方式令她心头一震,而冬郎最后与他的陪伴更是刺痛她的心,逼得她被嫉妒蒙蔽。她甚至放弃了反抗,任由冬郎狠狠掐住她的脖子。她只想着,兴许就这么死去,她便能见到他了。
反正尘埃已定,他的夙愿已成,她最后的信念也就此结束,她想要解脱,她想要释放。她想看尽的最后一点星光,是他的脸庞。
万千思念在她脑中作祟,她早已失去活下去的欲望。
如果再给她一次机会,她仍旧不会还手,任由冬郎将她掐死,直到她在濒临死亡的迷幻中见到那张妖孽面庞。
“你有了!”骤然闯入耳边的话语有些陌生,可是自邢天熙柔美的嗓音诉说,竟是有些悦耳。
“什么?”余莫卿以为听错了,漫长的反射弧还未曾从那绝望的自戕中反应过来。
邢天熙换上一副欣慰面庞,有些激动地握紧余莫卿的手,“阿卿,你要做娘亲了!”
“什……什么……”
连余莫卿自己都不曾察觉声音已经微颤,她几乎不可置信到底听到了什么。
她有了?
她要做娘亲了?
这意味着……她怀了孩子?
她……竟然怀了孩子?
“昨日里事事匆忙,二哥哥又分不开身,便差了我带你在宫中诊治,来的太医都是老人家了,说得十分确定……”邢天熙解释起来,脸上既有兴奋,又有紧张,“太医说……你已经怀了半月有余……”
半月有余。
正是她前去南都至回国中间相隔的时日。
余莫卿眨了眨眼,好似还没缓过神。
“阿卿……可……可是……那位公子的?”邢天熙有些担忧地看着余莫卿。她虽不曾知晓余莫卿和永夜到底有多亲密,但出于对余莫卿的了解,此次听闻他们回国途中之险,也是为余莫卿捏了把汗。如今得知余莫卿怀孕,心中虽惊喜,但同时也担心这个孩子给余莫卿将带来的一切未知。
余莫卿没有回答邢天熙的问题,只是僵直了身子,连神色都跟着静止。
除了他还会有谁?
在这世上她最亲密的人,除了他她找不到第二个。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是在这个时候?为什么要选在这个时候?
在他甚至来不及得知这个消息,在他毫无畏惧坠入深渊,甚至在她选择赴死之际,上天竟赐予她一个孩子的到来?
一个孩子?
她从未体会过为人母的感觉,甚至从不知道该如何孕育一个生命。他的存在原本应当是快乐的,可是之于现在的余莫卿,他的到来实在令人措手不及。
余莫卿愣愣地看着邢天熙的脸,神色逐渐失焦,她眼中迅速积攒晶莹,将她的视线阻挡。
她不禁失声询问,这一切到底是惩罚还是赏赐?
许是考虑到余莫卿的担忧,邢天熙也跟着担心起来,不禁关心道,“阿卿……那……那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怎么办?
余莫卿怅然,竟不知从何打算。微愣之际在脑中闪过一句话,“成为他在世的眼,替他看最后的光。”
成为他在世的眼……
替他看最后的光……
豆粒般的泪从她眼中滴落,她反复默念这一句话,却是哽咽不止。她抬手抚过那已经在孕育一个新生的地方,眼中神色复杂而温柔。
如果是为了这个生命,她能怎么办?
**
立夏,朝露为辉,耀祖开宗,新皇登基。当巍巍皇城的城门再一次迎来百官朝圣之时,那一道瞩目之姿已经立于金銮殿前,一声高嘹穿过云霄,将整个大昭所有的权势灌注在那一明黄身影之上。
“新皇登基!举国欢庆!共享盛世!万代昌平!”
喝彩声自皇城传遍国都,再下达至每一处大昭的国土,朝臣自是安乐欣喜,百姓们也纷纷沉浸在新皇登基的喜悦之中。
而身在国都一处新设的宅院中,独自在后花园乘凉的余莫卿却并没有想象中那般喜悦。
自宫变之后,大昭命运的罗盘再次转动。
二皇子邢天启众望所归,在万众瞩目下继任大统,逼宫之事虽为血洗,但终在一派良臣劝谏之下改为策动,从此不再诟病。作为这次逼宫的对象,三皇子前有谋逆害国之罪,后有陷害胞兄胞弟之罪,然自裁宫中并不足以谢罪,许是将其在宗谱上抹去,永不记入皇族宗谱。其帮凶冬郎,即流安摄政王私生子突佟,终身囚禁天牢,永不放出。而作为先前被囚禁的圣武帝,因宫变时候急剧衰老,又长期在三皇子的折磨之下,病痛加重,完全无力理政,于是荣升为太上皇,安心居于庆瑞宫养老。
而至于此次逼宫行动中的同盟,譬如四皇子邢天哲和六皇子邢天灏,因护驾有功,荣升亲王。譬如傅子文,仍旧承袭大将军之位掌管兵权。譬如金珂,因揭发前朝隐晦在朝堂恢复明正,仍出任暗主。其余之人该晋升就晋升,该封赏就封赏,并没有任何偏颇之意。
而余莫卿,这场逼宫之中不可或缺的重要角色,自然也少不了新皇的封赏。
二皇子登基后第一件事是举行登基大典,邀请朝臣以及邻国使臣共同观赏。第二件事便是趁大典之时宣布了封赏的旨意。而这其中便有余莫卿。
“暗主之姿,灼灼其华……”
余莫卿领旨之时颇有倦意,因怀孕初期有些贪睡,又因逼宫前大量消耗而愈渐乏力,正好封赏时礼官和新皇的声音交叠重合,她更是困得不行,根本听不进去讲了什么内容。待她恍恍惚惚接了旨,回相府休息的时候才反应过来新皇到底颁布了什么旨意。
一道是封赏。
新皇思虑前后,颇为赞赏余莫卿一直以来傲人之为,更是为新皇登基奉献之大,为弥补前朝对余莫卿的种种不足,新皇封赏其为公主之位,赐名号清泽公主,与平阳齐名,共享公主之尊,赐公主府一座,并赏赐金银千余,以示嘉奖。
对此余莫卿并没有拒绝,平白升到公主的位子确实是对她的嘉奖,她受之无愧。
而另一道,余莫卿自始至终未曾想到的是,新皇竟会赐她一道大婚的旨意?
又是赐婚?
余莫卿花了半天反应,这一场赐婚来得不仅突然,并且十分不简单。
首先,新皇十分贴心地考虑到余莫卿已经在圣武帝掌权之时赐婚过一次,即以相府千金的身份,以公主之礼下嫁到将军府。但逼宫一事过后,众人皆知和亲之事至此为止已算作废,想来傅子文是不会再放过与邢天熙在一起的机会。所以此次封赏之中,新皇直接解除了余莫卿和傅子文的婚约,当场替二人签订了和离书。其次新皇下旨赐婚,不仅是对余莫卿,同时也赐婚傅子文和邢天熙,一下促成两桩婚事。
而至于这一次余莫卿赐婚的对象究竟是何人?
连余莫卿都未曾想到。
竟是六皇子殿下。
不,如今该唤六王爷了。
余莫卿怎么会想到新皇会如此赐婚?更令她想不到的是,传闻还是六王爷亲自求的赐婚。
按她所想,即便在那段缺失的记忆里,她,又或是原主,与六皇子曾有过一段相伴的回忆,可之前因芳华殿与德妃之事她与六王爷之间已生嫌隙,她以为六王爷是彻底恨透了她,自然不想与她见面。而后的几次碰面六王爷对自己亦是冷漠,她也从不意外。但时至今日,她竟无法相信他会求旨赐婚。
所以当国都沉浸在新朝更替的喜悦中,余莫卿除却养胎的烦恼,还无法猜透六皇子的意思。
“要说……六王爷近几年身体愈渐不好,是不是为了……为了冲喜?”自公主府设立,余莫卿只调了芸香过来服侍。趁余莫卿在后花园乘凉,不禁闲聊起来。
余莫卿既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她只是看着一朵鲜花出神,一手扶腰,一手贴在微微隆起的腹部。
那日自平阳宫得到怀孕的消息,她请求阿熙暂时不要透露,只是回府养胎。而后荣升、赐婚后更是将怀孕的消息死死瞒着,也仅仅告诉了余母和几个姐姐,还有贴身之人。不用说,别提六王爷,即便是连硕她都没打算告诉。毕竟她怀孕初期,有太多担心的事,也不想连硕为自己太过担心,便安心宅在府里,连封赏都是差人代领的。好在新皇开明,没有多言,只以为是余莫卿一直奔波劳累,理应好好休息,便嘱咐安心住在府上,又赏了不少奴仆送入公主府供她使唤。
期间邢天熙几次登门,对外说是看望余莫卿,实则是来劝说余莫卿。
邢天熙并没有顺着芸香的猜测,只是诚恳地告诉余莫卿,“六哥哥是说身子大不如从前了,但怎么说哥哥也不是始乱终弃之人,阿卿若是嫁给哥哥,想来也是有个好归宿。”
“他不知道我现在怀了别人的孩子。”余莫卿淡淡抬眸,拾了颗话梅到嘴边。
“其实……”邢天熙思忖,小心翼翼道,“其实阿卿,对你来说也未必不是好事呀?”
余莫卿挑眉,示意邢天熙继续说下去。
“你如今怀孕,传出去又会惹来闲言碎语,即便你已与子文和离,但众说纷纭,到最后只会中伤你和孩子……永夜公子……公子虽故去,但你还得继续活着呀?嫁于六哥哥,也算给了孩子正式的名分,再不济都会给个世子的尊位……”邢天熙解释道,“而且……我知晓,兴许你与六哥哥不曾有过感情,我也懒得去说什么日久生情这类的客套话,你心不在他身上,想来是不可能释怀。但六哥哥……六哥哥命不久矣,你尚且与他相伴这些时日,只怕……”
“会变寡妇?”余莫卿已经猜到邢天熙后面的意思,淡淡开口。
邢天熙点头,抿唇的模样有些生怯,“全当我私心……私心为哥哥求情,让他最后一段时日,还能风光一次。”
余莫卿移开视线,落在自己的腹部。她原本不曾有任何活下去的欲望,可得知是他的孩子,她不希望这个生命还未曾见到光明便被扼杀。
她轻轻闭眼,默许地点了头,将那入骨相思埋进了记忆里。
直到坐于梳妆台前,妆面如春桃俊俏映入眼帘,凤冠霞帔再次戴在那乌黑浓发之上,垂下的流苏将那张惊世之容遮掩,大红嫁衣翩然,艳丽身姿自公主府出发,一路喜乐传遍市坊街道,吸引无数看客观赏。步撵前行,帘幕飘曳,将那大红身影送至她的终点。
这样的喜庆同样发生在城门处一并驶出皇城的婚行,待两驾并驱,这一日国都百姓的热闹达到了高潮。
可是不管外面的哄闹声有多大,余莫卿一直到坐进婚房,都保持着冷静和平和,好似这些喜悦都与她无关。
她知道,外人眼里她一直都是别人的新娘,可是她心里,却始终只是那一个人的新娘。即便婚礼再盛大,她的心也会平淡似水。
有房门打开的声音,鱼贯走进几个侍女,还有喜婆和一些看热闹的臣子,四下一片嬉闹声,直到余莫卿自盖头下看到一双玄色长靴出现,众人的声音略有收敛,更是一副看好戏的场景。
“新人交对拜,成双成对!”
“新人撒合欢,早生贵子!”
“新人喝交杯,余生平贵!”
余莫卿按照喜婆的唱词一一照做,没有任何差错,直到喜婆说出最后一句话,“新人掀盖头,相伴相守,长长久久!”
一阵嬉笑声随之而起,却见那身影低低咳了一声,迟迟没有揭开盖头。众人会意,点头言笑,纷纷退出了婚房,将今夜的美好留给这一对新人。
待众人离去,偌大婚房只有两个人互相交错的呼吸。烛火曳曳,余莫卿透过盖头只看到那个身影走近身旁,却仍旧没有动手,反倒是在打量自己一般,也不曾开口说话。
不知为何,六王爷越是没有动作,她有些心烦意燥。明明不是第一次嫁给别人,可是没有哪一次比她今日更加紧张。她自答应婚事后便下定决心不隐瞒六王爷,只不过她担心要与六王爷坦白的事会让彼此困扰,甚至产生隔阂,毕竟不是谁都能接受自己娶回的妻子怀着别人的孩子,心里还装着别人。
她垂下的手有些紧张地捏紧袖口,暗自决定,若是他不接受,那便和离。她从不愿拖累任何人,即便日后独自抚养孩子,她也无怨无悔,毕竟她也不是没有这个能力。
又走近了一些,那孱弱身影好似犹豫,却又不知提气勇气,手里提着长杆准备挑起盖头。余莫卿隐隐感到对方的紧张,还有对方略显虚弱的呼吸声。
盖头徐徐掀起,她低垂的眸被突如其来的光线点亮,她深吸了一口气,终于准备面对眼前人。
可是抬眸看去,一身喜服装束,那如梦脸庞骤然闯入视线,她的心疯狂跳动,她以为是幻觉,是梦境,是她几番伸手却始终抓不住的执念,如今却忽然出现眼前,让她无法确定自己到底身在梦里,还是活在现实。
“阿……阿夜?”余莫卿眼中恍然,泪水瞬间涌上,将她苦苦压抑喉中的哽咽宣泄,她甚至没有察觉自己的声音已经开始发颤,缓缓起身,她忍不住捂着嘴,频频后退,并不敢相信眼前所见之人是真实存在的。
“卿儿,是我……”那面容如初,精致犹如画作令人不忍提笔,生怕多添一笔都是累赘。那嗓音亦如泉水清润,入耳皆是清净,令人无法忘却甚至留恋。
可是余莫卿视线模糊之中,那华贵面容与大红色喜服相衬,却隐隐带着一丝惨白,嘴唇虽有血色,却无法阻挡那一头华发晶莹,竟如银色吹雪,不再乌黑光泽。那缱绻笑意挂在嘴角,视线丝毫没有从她脸上移开,好似要将余生的视线统统锁在她的脸上,一刻也不曾离开。
她狂跳的心脏一再牵动,忍不住靠近,“你……你没有死……”
眼前人摇头,眼中一副了然之意,勾唇道,“卿儿还未曾成为我的妻子,我怎么舍得死?”
轻松的语气完全不似此前的生离死别,余莫卿诧异不已,欲待伸出的手臂却顿在半空,猛然意识到什么,声音沙哑而困惑,“六王爷?”
邢天灏微微抿唇,点了点头默许,终于承认自己的身份。
“邢天灏?”余莫卿不可置信唤出这个名字,上下打量起眼前人,摇了摇头,“不……不……不可能……”
多少鸿沟隔在她与六王爷之间,那些错过和遗憾,再到多次试探,他不是!他不是!
余莫卿摇头否认,眉峰已经聚拢,剧烈跳动的胸口实在无法平静。
邢天灏淡笑,却从身后拿出一张面具,熟练带在脸上。
半月牙面具笼罩,面庞瞬间被分为两半,可重影交叠,眼神交汇,余莫卿认出,这就是她记忆里的六皇子,那个孱弱之久,甚至并不常出现在视野里的六皇子。
“卿儿……”邢天灏没有理会余莫卿的吃惊,缓步走近,想将她彻底揉进怀里好好疼爱,却不知一阵掌风袭来,连他自己都没有料到。
“啪!”
突如其来的掌嘴让邢天灏一愣,耳边已经响起余莫卿的咬牙,“你骗我!”
邢天灏扭头,并不见发怒,只是看着余莫卿眼中带泪,既是不舍又是难过,他不禁心上一痛,“卿儿……”
也不等他安慰,那纤细身影已经朝自己冲来,双手环住腰身,将他狠狠抱紧,凄然唤道,“阿夜!”
“我在!一直都在!”邢天灏好似叹息,柔声安慰道,伸手狠狠回拥,将头埋进余莫卿的肩,疯狂汲取她的芬芳,根本不想放手。
泪水打湿他的怀抱,同时牵动他柔软的心,直到他伸手擦拭余莫卿眼角的泪,“卿儿,对不起,我不该骗你的……让你独自承受这么大的痛……”
余莫卿哭得毫无顾忌,将一直困惑于心的统统说了出来,“所以……所以当日连硕一再劝我不要回头,不要去找你……你早就知道扎哈和邢天耀会两面夹击?早就知道三皇子已有登基之心!所以设计……为的就是放出你假死的消息?让三皇子放下警惕和防备……再好助二……助新皇上位……”
“我承认,一切都在计划之中。”邢天灏没有隐瞒地回道。
余莫卿不知道自己现在是该生气自己被欺骗,还是该高兴这妖孽又重新回到自己身旁,反正她根本控制不住眼里的泪,只能哽咽着问道,“就连我也被算计在内?”
“不,唯有你,不在算计之中。”邢天灏摇头,认真说道,“那日让你和连硕带人直接渡江,是为快点与二皇兄的人接应,好立刻赶回国都。我周旋扎哈的人只不过是为了拖到三皇兄的人到场,一起见证我的假死……可是……可是你折返了……”
“这么说……连硕也知道真相?”余莫卿握拳,眼中赤红。
邢天灏点头,“他是我自小的影卫,知晓我一切行踪,他服过从主之药,若是我死,他必然逃不过丧命。”
“所……所以二皇子也知道……余学敏也知道……你们都知道,只有……只有我不知道?”余莫卿抿唇,眉头紧蹙,憋着一股怨怒,连呼吸都跟着剧烈。
“形势所逼,尚来不及与你解释……”邢天灏感叹,语气略显无奈。
“所以就要利用我的痛苦!”余莫卿血色入眼,抬手便想将这么久的积怨和痛苦发泄,却在视线触及那华发根本下不去手,她想起三皇子临死前所说他所中之蛊的歹毒,想起他为自己受过的罪和痛,又不忍动手。
她突然想起,自己连三皇子的算计都不曾躲去,又如何职责邢天灏的设计,更何况这一场设计确实如愿消除三皇子的疑虑,更是为二皇子登基铺陈了一条光明无阻之路,根本没有偏差,将原本已经走入死胡同的棋局瞬间救活,更是得到了两国之间的认可。
而这一切殊荣的背后,却是别人看不见的伤和担负的痛,她眼中一痛,轻颤着手抚上那一头银发,“你的头发……”
邢天耀顺势将那柔荑握住,镇定回道,“无碍,阿若娜说了,逼出内力之时便已减轻蛊效。”
周而复始,永不得除,除非剔骨伤经,否则永不得解毒。
那日三皇子恶毒的话语每一个字都如同烙印般在她脑中扎根,只要想起,她便心如绞痛。如今他站在自己面前,就意味着他已经承受了更大的苦痛,才得以活下来。难怪以六皇子的身份相见时他总是孱弱,若是以往兴许是假装,而现在,完全是本能反应。那日他骤然传入自己的内力是他最后的依靠,可是他仍旧博死一赌,将内力耗尽,自己却要忍受坠入深渊的痛苦。
“以后……可就有劳娘子保护为夫了。”邢天灏没有想象中的脆弱不堪,只是灿然一笑,眼里如溢星光,将余莫卿搂进怀中。
余莫卿原本还想作骂,可是却又舍不得,被他的狡猾所缴获,嗔怒道,“为什么……为什么要一再骗我?告诉我又如何?”
告诉她又如何,至少她不用这般痛苦,不用以为他从此消失人间,她那颗跳动的心也陪同死去。
邢天灏微微一叹,“剔骨之术必须静心,可若我满脑子都是你,要待何时才能解蛊?”
“骗子!”余莫卿就知道他要贫嘴,也听不到真话,伸手打了下邢天灏。可难道得知他坠入断崖失手无寸,她的心就好受?
“咳咳……”只见邢天灏骤然蜷缩,一副痛苦模样。
这可让余莫卿吓得不轻,立马自责起来,将他扶着,“阿夜……你没事吧!”
谁知邢天灏自她手臂中抬头,大手一揽,戏谑一笑,“若是有事,你舍得当小寡妇吗?”
“你……”余莫卿就知道自己又上了当,当即瞪着他,一副发作模样。可是又突然恨不起来了,她连动手的力气都没有。
“既不肯做小寡妇,那今夜咱们可就有许多事要做了!”邢天灏肆意勾唇,笑意格外深意,正要打横抱起余莫卿,却见才要搂住佳人的手被猛地拦住,不免疑惑,“卿儿?”
余莫卿重重一叹,好似释怀,“阿夜……我有了……”
“什么?”邢天灏一愣,以为自己听错了,“你……”
余莫卿将他的手拉到自己腹部,“已经一个多月了。”
邢天灏如受点击,迅速反应过来,“是……是在南都之时……”
余莫卿点头,并未否认。
“当真……当真?”邢天耀从起先的惊愕中恢复,俊逸的脸庞已被兴奋占据,隔着喜服,修长指尖触及那微微隆起的腹部时竟有些胆怯,却又忍不住抚上,“是……是真的……是真的!”
“嗯,你要当爹了。”余莫卿平静说道,眼里一片柔光。
“卿儿……”邢天灏不知该怎么形容自己此时此刻的心情,只是抚上余莫卿的脸颊,眼中神色复杂。
“叫什么名字?”余莫卿轻声问道。
“什么?”邢天灏还沉浸在要当爹的喜悦中。
“问你呢,叫什么名字?”余莫卿耐着心又说了一遍,嘴角是抑制不住的笑意。
叫什么名字?
什么名字?
名字......
“烨……”
“我的名字,叫烨。母妃希望我如火光一般盛明......”
恍然间一阵电流自脑中飞闪,余莫卿愣了愣,嘴角的笑凝固,神情好似魂离。
“卿儿?”见余莫卿顿住,邢天灏不禁唤了一声。
余莫卿定睛看去,那张熟悉的面庞犹如梦境澜珊,令人缱绻,瞬间勾起那段沉睡的记忆。脑中纷繁作祟,万千记忆涌上,犹如泄洪。
“烨......母妃唤我,烨......”
“星官说我命里缺水,所以克死母妃,父皇便赐名灏,寓意水势浩大,就好比浇灭大火的水,父皇希望借此平息后宫的纷争和朝堂的动乱.....”
烨?
这便是他名字的由来?
面前好似又出现她梦里之景。
书房静谧,唯有一高一矮身影俯在桌前。
“你既然不喜欢这个名字,便再叫一个名字呀?”耳边响起女孩的声音,“人在江湖飘,还没几个名号?你看我,我虽叫余莫卿,但我也叫红衣......”
“那……我该叫什么?”
“名字......名字只是一个符号,最重要的是,你是你......叫……叫……你本名叫烨,你又那么敬重你的母妃,嗯……为何不叫永烨?永世承芳,煌煌烨烨......”
“永烨?”
“反正你总有一天会离开,这个名字正好够你在江湖上用呢!”
“永烨,永烨……”
“嗯,就是永烨!”
永烨。
永夜。
“是你?”余莫卿恍然如梦,一脸震惊。
“什么?”邢天灏不明白余莫卿突如其来的惊讶,不禁询问起来,“卿儿,你怎么了?”
余莫卿脑中忽然传来一阵睡梦中的耳语。
“公子,此人救不得。”
“救。”
“为何?”
“好不容易捡回来的小丫头,怎能说丢就丢?”
“公子,为何这个姑娘与众不同?”
“我曾经遇到一个小丫头,她告诉我,只要我跳出身份的牢笼便能获得新生。名字是,人也是,想要不受过往束缚,那就向前看,永远向前看。为了自己所爱,为了守护,不变可以克服一切.....”
余莫卿眼神一凝,喉咙一紧,“是你......永烨......烨......”
余莫卿终于记起来了。记起一切。
前世那一把致命的手枪夺取她的生命,将她带入陌生的世界。可是那时,她第一眼睁开看到的从来就不是相府的一切,不是水禾,不是两个姐姐,不是余氏夫妇,亦不是面对楚世昌和太子的下手,统统不是。
她最初睁开双眼,记忆已经攀附在一个幼小的生命之中——便是原主不假。
少年的痴傻从来就不止是原主的掩饰,而是红衣到来时便已经预感自己身世的颠簸。她初来异世的第一个记忆并不是襁褓,而是有人将自己秘密送入了相府,并交给了余氏夫妇。自此她已经接受自己在异世的身份,而对自己真实身份的好奇一再驱使她去探索。
正是在此之中,她早在大昭皇城之中遇到了六皇子,那个尚且青涩的少年,那个活在困顿与苦痛之中的皇子。她虽从不知这个少年的身世,却知晓他受过的苦痛。即便这样,她却在少年身上看到坚韧和不屈,像极了她从死亡的地狱里爬回人世间的执着。她告诉他人生希冀,告诉他万事向前砥砺,总会有开山之日。
两个在黑暗中前行太久的人在此时相遇,总以为寻到了世界的光,可以陪伴彼此一直走下去。
可是正在此时,皇城中风起云涌,少年不得不离开历练,而女孩却已经遇到她在异世第一场灾难。
失足落水原本不是什么大事,可是于她,尚且年幼的身体无法承受的意外出现,导致她完全忘记皇城之中还有一个少年诚挚的许诺,她唯一记着的,而是众人眼里的大冰山,还有他身上挂着的眼熟的玉佩。
再到后来,偷听楚世昌和玄矢的对话,几次追杀,猎场定罪,出逃靖州......她以为这才是她生命之河的源头,却不想原来一开始自己就从未记住那开端的模样。
而至于眼前人。难怪她几次怀疑六皇子和永夜之间的关系却始终琢磨不透。她从不觉得两人会站在一起,但却又躲不过自己对二人的敏感。原来不是因为她敏感,而是这本就是同一个人,只有她被蒙在鼓里。难怪她在芳华殿时反应之大,只因他那淡淡之伤,确实灼烧她心间最柔软的地方。
原来她以为的初见,从来就不止是初见。是久别重逢,是再续前缘。
她不知何时流下失而复得的泪,却见温热指尖替她擦拭了那一存柔软,清润之声再一次传入耳中,“是我。从头到尾,都是我。是我。”
她嘴角失笑,止不住地笑。那眼角的泪是她心上的朱砂,是她刻骨的烙印,是她不可磨灭的印记,是她余生不愿放手的信念,以至她闭着眼踮起脚,将这信念永远戳在那白皙的脸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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