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日庆必定选择走大路,想到自己可以骗过他,小野洋子不怀好意地笑了,她有足够时间等磁悬浮车进站。蓝色妖姬的歌声再度悠扬响起,已近在咫尺,带着毫无预警的轰鸣和喧闹,一个黑暗而曲折的物体,从远处红岩子河堤扑面而来,出现在她的视线内,夹带狂烈的风啸和磁悬浮所发出如钟走般规律的震动声,它往桥的方向,风驰电掣而过。在车首,有两个蓝色强烈的灯,在它们之间形成一道闪耀刺眼的光条,就像油灯里燃烧跳动的火焰,短暂地依次照亮逝去的树林,这让她本能地远远退到路的另一侧。光线是微热的,有如血液的温热……车行声迅速地混杂成单一的呼啸,然后变成阴郁而持续延展的长音,车一味地呼啸,驶向大桥,一路追逐它投射到肃穆河面上的明亮倒影,接着它迅速缩小,声音逐渐被黑暗吞噬,最后剩下残响的回声,消失在更远的河岸之间。
寂静再度蔓延降临在这湿润的田野,天又洒下朦胧的雨丝,转瞬间转为猛烈的阵雨浇淋小野洋子,把她从刚刚因列车经过而暂时出神的状态唤醒。她迅速沿着斜坡跑下河岸,爬上通往大桥的铁梯,并同时意识到,这是自己很早以前就想做的事,因而在横越河上车轨通道两侧约一米宽的支架时,她心中倍感快意。
她现在置身高处,看见周围的大地,是绵延不绝的开阔田野,由细长的田埂和茂密的树丛如粗针细线般大块补缀而成,在月光下显得清冷。在她的左方,沿着倒映灯火的河水,约几百米远的距离,可望见巡司镇的点点灯火。而往大桥另一端的尽头不到两百米远,便是磁悬浮车站的所在,以阴郁的街灯为地标。压迫感已经解除,树尖在她的脚下摇摆,那反射青春的点点星光,赶走了烦恼的梦魇,她伸伸懒腰,迎接自由的喜悦,这就是她一直想要的,独自一人站在清冷的高处。
她像个受到惊吓的孩子,沿着支架飞奔,又跑又跳跃,狂喜地享受肢体灵活运动的轻盈。让他追过来吧,没有什么好恐惧了,不过,她必须比他早一步抵达车站,因为这也是计划的一部分。她很快乐,手里紧紧抓住松脱的帽子,瀑布般的长发在耳边上下晃动,以前她几乎以为自己再也无法找回年轻的感觉,然而,今晚是属于她的,这是她年轻的世界。当她走下支架抵达月台时,她胜利地笑了,开心地往一个有篷盖的铁柱旁冲去。
“我在这里!”她高喊,声音满是喜悦,“我在这里,庆儿,亲爱的,爱担心的老公。”“小野!”他抵达月台,朝她跑来,“你没事吧?”他到她身边屈膝跪下握住她的手臂。“嗯。”“发生什么事了?你为什么要离开家?”他焦急地问。“我必须走,有东西……”她停顿,心头闪过一阵不安,“有东西压在我身上,这里。”她把手放在胸前。“我必须离开,才可以摆脱它。”“你说的东西,指的是什么?”“我不知道,那个叫铁托的人……”“他去烦你吗?”“他到我房门口,喝醉了。我想那时候我大概有点疯了。”“小野,亲爱的……”她全身虚脱,把头靠在他的肩膀。
“我们回去吧。”他提议,她打了个寒颤。“不,我不能回去,它又会回来压住我。”她的音调又升高,像是在哭喊,悲伤地散入黑夜,“那个东西……”“我在这,我在这。”他安慰她,把她拉过来靠着自己,“好吧,我们不做任何你不想做的事。现在你要怎么办?就坐在这里?”“我想,我想离开。”“去哪里?”“哪里都好。”“小野!”他大叫,“你的酒还没醒!”“不,我才没有。今晚,我一直都没有醉。我上楼,我不知道,大约晚餐后一个多小时……哎哟!”他无意间触及她的左肩。“好痛。我好像伤到它。我不知道,有人把我举起来,再摔下去。”
“小野,回家吧,夜深了,这里又冷又湿。”“不行。”她呜咽,“庆儿,别叫我回家!明天我就回去,你先走,我在这里等车,我会去找一家旅馆……”“那我陪你一起去。”“不,我不要你陪我,我想要自己一个人,我想睡觉。然后到了明天,等你把家里所有的烟味和酒味都清干净,一切都恢复原状,铁托也走了,到那时我就会回家。如果我现在就回去……”她举起双手掩面,他知道再劝她也是徒劳。
“当你不在时我还很清醒。”他说,“一休哥睡在长沙发上,而绿巨人跟我正在讨论,那个铁托不知道乱窜到哪里去了。然后,我开始想到我已经有好几个小时没看到你了,所以我就到楼上去……”他的话突然打住,一声呼唤“喂,我们在这里!”突然从黑暗中传来,小野洋子反射性地跳起来,日庆也是。“这是绿巨人的声音。”她激动地高喊,“如果铁托跟他在一起,叫他们走开,叫他们走开!”
“谁在那里?”黎日庆叫道,“我们是绿巨人和一休哥。”令人安慰的声音回应。“铁托呢?”“他在床上,睡死了。”两人的身影朦胧地出现在月台上。“你和小野洋子在这里搞什么鬼?”一休哥带着困倦不解的睡意问。“那你们两个又在这里做什么?”绿巨人笑了,“我们跟着你,前前后后有一段时间了。我听到你去到阳台喊小野的名字,所以我就把一休哥叫醒,费了不少力气把这件事灌入他的脑中,我跟他说现在有个寻人派对,我们最好去参加。途中他坐在路边,延缓了我的速度,你还问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们依循你身上散发的五粮液酒香来追踪你的去向。”
“说真的,你是怎么找到我们的?”“这个,我们沿着路一直走,然后突然间就看不到你的身影,看样子你似乎转进一条小路。隔了一会,有个人向我们招呼,问我们是否在找一个年轻女人。我们走近一看,原来是个颤巍巍的矮小老人,他坐在一截倾颓的树干上,就好像童话故事里描写的情景。他说,女人匆匆忙忙好像要去哪里。不久,又有一个穿着短裤的男人一路过来,追在她身后跑……”“可怜的老人!”受到感动的小野洋子,突然迸出这句话。这时,一休哥困倦地在一个箱子上坐下来。“那现在呢?”他强忍睡意问。“小野心情还很混乱。”黎日庆解释,“她跟我要搭下一班车到城里去。”
黑暗中,绿巨人从口袋中抽出一张列车时刻表。“点根火柴来。”小小的火光在晦暗的背景跳动,照亮四个人的脸,在户外的夜色中看起来相当陌生而诡异。“我看看,现在根本没车,要等到六点。”黎日庆迟疑了。他嗫嚅,“我俩已经决定要待在这里等到车来,你们两个不如回家去睡觉吧。”“庆儿,你也回去,”小野洋子催促,“我希望你能睡一下,亲爱的。一整天你的脸色苍白得像个游魂。”“别这样,你这小傻瓜!”
一休哥打了个哈欠,“好极了,你要留下,我们就留下。”黎日庆抬头观察夜空,“今晚的天气相当不错,星星什么的都出来了,各种各样都看得特别清楚。”“我看看。”她走到他身旁,另外两人也跟着出来。“我们坐这里吧。”她提议,“我比较喜欢这里。”日庆和一休哥设法搬来一个大箱子当靠背,再找到一个比较干燥的板子让小野坐。黎日庆挨着她身旁,而一休哥则费了一点力,翻身坐到旁边的一个大梨子桶。“银正恩在阳台上的吊床睡着了,”他说,“我们合力把他抬进门,放在厨房旁边的炉子烘干,他全身都湿透了。”“这个矮子真是乱来!”她叹息。
“大家好啊!”一个阴沉惨淡的声音从上方传来,他们吓得抬头看,原来是绿巨人,他不知用了什么方法爬到屋顶上,两只脚悬空坐在边缘,在夜空作为背景的衬托下,他的轮廓好似一个阴暗而荒诞诡异的怪人像。“这个场景必定是为此时此刻所设。”他轻声说,一字一句仿佛从无垠的高空飘浮而下,温柔地停降到他的听众身上,下面听的三人都温和地笑了,大家都仰着头等待后续。“我看,星空显然对我嗤之以鼻。”绿巨人继续说,“那么或许我该解释一下我所受过的教育。”“好啊!说嘛!”“那么,我要开始喽!”
在众人期待的眼光下,绿巨人对着皎洁微笑的明月,打了一个沉思的哈欠。“这个。”他开始侃,“从婴儿起我就祷告,我储存祷告以对抗未来的邪恶。那年,我累积了1994次的‘我向您承认我的罪’。”“丢一根烟过来。”日庆低声说。一个小烟盒出现在月台的同时,绿巨人也大声下令:“安静!现在大地一片黑暗,而天空却如此光明灿烂,夜空如洗,我即将向你们吐露许多内心话,之前不说,为的保留到像这样的时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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