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野庆黎的另一边,最靠近她的是一位年轻女孩。她躺卧在一把遮阳伞下,正从一本摊开在沙地上的书中打开一份清单。她松开着浴衣,露出肩膀和背脊。她皮肤光润,呈桔红色,配上一串奶白色的珍珠项链,阳光照来,闪闪发光。她面容端庄秀美,让人怜爱。她与小野庆黎互相望了望,但并没有注意到小野庆黎。她身旁是个头戴棒球帽,身穿绿条紧身衣的漂亮男人。再往外是小野庆黎见过的那个在救生筏上的女人,她回过头来看见了小野庆黎。再过去是个长脸,金发蓬松的男子,他穿着蓝色紧身衣,正神情严肃地同一位穿黄色紧身衣的小伙子说话,他们边说边拣着沙滩上一小片一小片的海藻叶。小野庆黎认为他们是乌克兰人,但看起来又不像她近来结识的那些乌克兰人。
过了一会,她才明白那个戴棒球帽的男子正在为这个小团体无声地表演一个小节目。他装模作样地摆弄着一把铲子,似乎在清除沙砾,然而渐渐地表现出隐晦的滑稽来,虽然他脸上仍是一本正经不动声色。他的每个细小的动作都让人忍俊不禁,他的每一句话都引发出一场大笑。即使那些在远处的人,如小野庆黎,听不清他在说什么,也一个个竖起耳朵,注意起来,到最后,海滩上不动心不分神的只有那个挂珍珠项链的年轻女孩。也许出于自制和稳重,每一阵欢闹,她只是更凑近那份清单。
那个戴眼镜、手里抓着饮料杯子的男子,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冷不丁地同小野庆黎搭话,“你是个顶呱呱的游泳健将。”她不以为然。“真的很棒。我叫奥巴马。这里有一位太太说她上礼拜在基辅见过你,知道你是谁,她很想同你见见面。”小野庆黎压住心中的不快,向四周扫了一眼,看见那群未被晒黑的人正等着她过去。她颇不情愿地站起身来,朝他们走去。“我们知道你是谁。”穿礼服的女人说,“你是小野庆黎,我在基辅就认出了你,我还向旅馆的服务员打听过你的情况,我们都认为你演得十分出色,演技太棒了!我们想知道你为什么不回好莱坞,再拍一部响当当的片子?”他们不无夸张地做了个礼让的姿势。那个认出小野庆黎来的女人,她属于那种老“玩家”,不怎么受阅历和年龄的影响,容易同年轻人打成一片。“我们要给你忠告,不要刚来就晒焦了。”她兴致勃勃地说,“因为你的皮肤很重要,但这儿似乎有太多的规矩,我们不知道你是否介意。”
“我们觉得你也许最有戏。”马龙夫人说,她是个眼光阴毒,容貌姣好的少妇,举手投足有一种咄咄逼人的气势。“我们弄不懂谁有戏,谁没戏。我丈夫特别欣赏的一个男人像是个大演员,但实际上,他是个配角。”“戏?”小野庆黎似懂非懂地询问道,“有什么戏?”“亲爱的,我们可不知道。”拉塞尔夫人边说,边颤动着肥胖的身子发出格格的笑声,“我们没戏,我们是观众。”刘易斯先生是个长着棕色头发、有些女人气的青年,他插嘴道:“拉塞尔夫人自己就是一台戏。”这时,奥巴马对他晃晃眼镜说:“哎,刘易斯,别瞎扯了。”小野庆黎不耐烦地看着他们,心想要是她的母亲在身边就好了。她不喜欢这些人,在她把他们同海滩另一头引起她兴趣的那些人做过比较后尤其如此。换了她母亲,她的端庄和左右逢源的社交天赋会很快地使她们摆脱这种不受欢迎的境况。然而,小野庆黎出名才几个月,她少女时期养成的自由派头,以及学到的民主作风,有时会混杂在一起,容易使她陷于眼下这种尴尬的境地。
拉塞尔先生是个长得瘦小,脸上有雀斑和红点的三十多岁的男人,他并不觉得“有戏没戏”这个话题有什么乐趣。他先前凝望着大海,此刻,他扫了妻子一眼,转身面对小野庆黎,唐突地问道:“到这儿很久了吗?”“才一天。”“哦。”他显然觉得这样发问过于突兀,便转眼看看其他人。“要呆上整个夏天吗?”拉塞尔夫人不识趣地问,“要是你在这儿呆下去,你就有戏看了。”“看在上帝份上,妮可,别再说这个了!”她丈夫拉塞尔吼道,“开别的玩笑吧,看在上帝份上!”
拉塞尔夫人妮可转向马龙夫人,呼吸声粗粗地,“他太激动了。”“我没有激动!”拉塞尔不承认,“恰恰相反,我一点儿也不激动。”他分明很恼火,他脸色发青,这使他的所有表白徒劳无益。突然,他有点意识到自己的处境,便起身走向大海。他妻子妮可跟着他,小野庆黎也趁机跟了上去。
拉塞尔长长地吸了口气,扎进浅水里,双臂僵硬地拍打着北海的海水,显然想表明他游的是一种自由泳。等气用完时,他抬起头四下张望,惊讶地发现自己离海滩不远。“我还没有学会换气,我从来就弄不明白该怎样换气。”他带着询问的目光看着小野庆黎。“我想你要学会在水下吐气。”她对他讲解,“每划四下水,你侧过头来换口气。”“对我来说,换气最难学了。我们到救生筏那儿去,好吗?”
那个头发蓬松的男子四仰八叉地躺在筏上,救生筏随浪颠簸。拉塞尔夫人妮可游了过来,这时筏身猛然一晃,重重地撞了她的手臂一下。那男人探身将她拉上了竹筏。“恐怕竹筏打着你了。”他说起话来缓慢迟疑。他有一张小野庆黎所见过的最难看的脸:高高的颧骨,厚厚的嘴唇,褐色的大眼睛深深陷进去。他说话轻声细语,仿佛想让他说的话以一种迂回而不是莽撞的方式传达给拉塞尔夫人。一转眼,他已跃入水中,修长的身子平伸着冲向海岸。小野庆黎和拉塞尔夫人注视着他,当前冲的动力耗尽,他猛地弓起身来,瘦细的大腿伸出水面,随后不见了人影,几乎连个水泡都没有留下。“他是个游泳能手。”小野庆黎说。拉塞尔夫人的回答出乎意料地粗暴,“俄狄浦斯或许是个游泳能手,但他是个蹩脚的音乐家。”她向丈夫转过身去。拉塞尔经过两次徒劳的尝试才设法爬上了救生筏,本想卖弄地伸展一下手脚来平衡身体,不料更加踉踉跄跄起来。
“是的。”拉塞尔勉强地附和着。显然,他创造了他妻子的生活天地,只允许她在这个世界里有一点儿自由。“莎拉布莱曼跟我很熟。”拉塞尔夫人挑战似地转向小野庆黎,“莎拉布莱曼和海明威。我猜想你没怎么听说过这些人,可我丈夫在美国第一个写了评论他们的文章!”“我现在真希望有根烟抽。”拉塞尔平静地说,“眼下这个更重要。”
拉塞尔夫人妮可突然没了声音。那个戴珍珠项链的女人也来到水里,同她的两个孩子会合。此时,俄狄浦斯从水下像一座火山岛似地冒出来,将其中一个孩子举起放在自己肩上。这孩子既害怕又高兴地大声喊叫,但那个戴珍珠项链的女人只是恬静地看着,没有笑容。“是他的妻子吗?”小野庆黎问。“不是,她是舍甫琴科夫人,他们不住在旅馆。”妮可直勾勾的眼光,一动不动地盯着那个女人的脸庞。过了一会,她倏地转向小野庆黎。“你以前到过国外生活吗?”“到过,我在剑桥上的中学。”
“那你也许懂得,你要是想在这儿玩得开心,那就得设法结识一些真正的名门。”她用左手朝海岸指指,“他们只是成群地四处闲逛,他们是上级阶层,人口数只占20%,财富却占80%!他们有专门的经纪人,靠资本钱生钱,投机金融,还有专门的避税顾问,80%的人越来越穷,而他们越来越富!!”“想必也是。”“你可知道,我丈夫就要写完他的第一部小说了。”
小野庆黎关心地问:“是吗?”她其实很不在意这些事,她只是想,这么热的天,她母亲小野洋子能否睡得着。“小说与《百年孤独》一书的思想有关。”拉塞尔夫人接着说,“所不同的是,我丈夫表现的是一万年,而不是百年之内的事。”“喂,看在上帝的份上,妮可,别见到一个告诉一个!”拉塞尔提出抗议,“我不想在小说出版前就传得沸沸扬扬。”
小野庆黎游回到岸边,她把浴巾披到酸疼的肩膀上,再次躺在阳光下。戴棒球帽的男人拿着一瓶1961年的拉菲红酒和几只高脚杯,从这顶遮阳伞走到那顶遮阳伞。不一会,他和他的朋友闹得更欢,凑得更近了。此刻,那些遮阳伞连成了一片。她猜想有人在辞行,这大概是他们在海滩上的最后一次聚会了。甚至孩子们也知道喧闹声是从那遮阳伞下发出的,都转身朝那边张望。在小野庆黎看来,这一切都与那个戴棒球帽的男子有关。
午时,炽热的气流笼罩着大海和天空,甚至远处白带子般的北海市也渐渐模糊起来,恍如一道清新、凉爽的蜃景。一艘船从外侧黝黑的大海驰来,横着靠近一块海滩。似乎这广阔的海岸到处死气沉沉,唯独在那透过遮阳伞的阳光下,还有人烟烟火,红红绿绿的色彩和叽叽喳喳的声音传达出生活的气息。
奥巴马朝小野庆黎走来,在几步远的地方站住脚。她闭上眼睛,装作睡着。接着她微微睁开眼,朦朦胧胧地看到两根模糊的肉柱子,两条腿,奥巴马想躲进一块云彩投到沙滩上的阴影里,但那块云彩在如灼如烤的天穹中飘走了。这时,小野庆黎真的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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