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皇子从奉先殿出来的时候,一直觉得头重脚轻,有些晕晕乎乎
他昨天的感觉果然没有错,父皇要说的话,果然不是什么好相与的。
想起父皇刚才的话,大皇子心里又沉重了几分。
本来大舅母活着的时候,他知道父皇对宁远侯府还是很放心的。父皇彻底不待见宁远侯府,是大舅母去世之后开始的,就连他比较迟钝的母后,那时候都能感觉到父皇对宁远侯府的警惕。
这一切,他以为仅仅是因为宁远侯府在西南的五万军户的原因。
原来真正的原因,比那五万军户,还要更沉重一些······
想起宏宣二年的除夕夜,自己和几个弟弟正沉浸在从西南那个穷乡僻壤回到京城这个繁华盛地,一跃成为人上人的喜悦之中。
却不知道,自己已经在生与死之间来来回回好几趟了。
果然是什么都不知道的人,才是最有福气的。
大皇子叹了一口气,慢慢走向自己在外宫城的承祥殿。
路过养心殿的时候,大皇子忍不住回头看了看。
那一夜,自己的外公就是在这里埋伏下了二百死士?
而自己的大舅母,事先得知了这个消息,就毫不犹豫地倒向了宏宣帝一边。
大皇子苦笑了一下。
难怪后来父皇对大舅母青眼有加。不说大舅母自身的才干和她所处的位置,能帮父皇暗地里追查很多线索,就说她面对这样泼天的富贵权势,全不动心,就知道父皇没有理由不信任她,倚靠她。
毕竟那个时候,一般人都会觉得,老宁远侯就算想谋逆,也是为了他的子孙后代-----特别是他的嫡长子楚华谨,也就是他大舅母的夫君。
也许有的人会觉得,如今老宁远侯谋逆成功,他儿子楚华谨便是太子和未来的皇帝,而他的大舅母裴舒凡,就是太子妃和未来的皇后。
这不是很多人梦寐以求的?比如柳梦寒,还有涂氏······
可是大舅母似乎根本就没有想到,或者没有在意。她不知想过没有,她选择支持父皇,亲自毒杀自己的公公,放弃的,是多么大的一个锦绣前程。
大皇子想起父皇所说的“风骨”,心里微微有些了悟的感觉。
所谓读圣贤书,行圣贤事,说得就是这群人吧。
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贫贱不能移。
大舅母是跟男儿一样教养长大的,她终久还是没有辜负了裴太傅的一番教导。
只是这样一个女子,为了她所坚持信赖的东西不仅赔上了自己的姻缘,最后还赔上了自己的性命。
大皇子想起父皇在奉先殿最后跟他说得一句话:“对裴谦益和裴谦谦好一点。”更是有些叹息。
本来,父皇想着二弟喜欢谦谦,让她嫁给二弟做皇子妃也不是不好。毕竟那时候,谦谦因为被除族的事,婚事难谐。而嫁入皇室,对一般女子来说,就算是做妾,都会趋之若骛。所以默许二弟去裴家求娶。
谁知后来跑出来自己的堂弟,安郡王世子,居然也要求娶裴谦谦。
就算二皇子是自己的亲弟弟,大皇子也不能昧着良心说话。---—安郡王世子,确实是比自己二弟更好的人选。
回到承祥殿,大皇子看见里面的宫人内侍正忙忙碌碌地四处打扫、清洗,又忙着将他的衣物用具都收拾起来,便问道:“是不是钦天监定了搬迁的日子?”
大皇子宫里的大宫女铭心忙上前行礼道:“殿下回来了?——殿下走了没多久,钦天监就送来了日子。说是最近半年好日子不多,最适宜搬迁的一天便是三日后。若是不搬,就要等半年以后了。太子妃便说赶早不赶晚。还是搬了吧。就让我们这些人赶紧收拾东西。”
大皇子宫里的人手倒是不缺。封了太子之后,又按太子的规制,增添了一些人手,就算马上搬,也是来得及的。只是这样急吼吼地,到底吃相难看了些。
大皇子沉吟了半晌,看了看铭心。
铭心当日本是先皇后专门给大皇子挑的侍寝宫女,打算让他开人事的。可惜大皇子那时心里有人,一直不肯要了铭心。后来大皇子定了亲,也死了心,倒是想法不一样了。铭心本来前两年就够年纪放出宫去了,大皇子却一直忙着自己的事,就忘了这茬。
此时看见铭心,已经二十多岁了,却还是在宫里当差,有些不忍,便将她叫到一旁的屋里,低声问她:“你是想出宫,还是想留在宫里?”
铭心跟在大皇子身边,也有七八年了,对大皇子的话,自然听得懂是什么意思。
看见铭心低着头不说话,大皇子还以为她想出宫,只是不好意思跟自己明言,便温言劝她:“若是看上哪家的公子,跟我说,我让太子妃去帮你提亲,准保让你风风光光嫁出去。”
铭心的头垂得更低,还是不言语。
大皇子也累了,不想再猜来猜去,便挥挥手道:“既如此,你先出去吧。命人叫太子妃进来,我有话跟她说。”
铭心方才有些着急,抬起头有些急切地道:“······奴婢,不想出宫。”
大皇子愣了一下,转头看着铭心,见她两颊飞起两片红晕,却一动不动地看着自己。
铭心是什么意思,大皇子便明白过来了,想了半天,对她道:“你可想清楚了?——你出去,可以跟人做正头夫妻,是正正经经的夫人。跟着我,最多你也不过是个妾。”
铭心的出身不差,是正经的良家女子,家里人也是做着小官的,不然不能被先皇后挑中,送到宫里头来。
听了大皇子的话,铭心笑了笑,道:“殿下说哪里话?只要能一辈子跟在殿下身边,就算是一辈子做宫**婢都是愿意的。”
大皇子点了点头,道:“那你先下去,等搬到东宫再进来伺候。”
铭心红着脸福了一福,倒退着下去了。
三天之后,大皇子和涂氏正式移居东宫,从此便被人称呼“太子”和“太子妃”。
太子移居东宫的第一天晚上,就留下了以前一直服侍太子的大宫女铭心侍寝。
第二天,太子向宏宣帝请旨,封铭心做良娣,算是太子的第一个侧妃。
宏宣帝很高兴,还夸奖了一番太子的孝顺之心,对太子妃涂氏道铭心是先皇后在世的时候给太子挑的人,让涂氏要和铭心和睦相处。铭心娘家姓李,便都称她李良娣。
涂氏有苦说不出,却半句怨言也没有,只好看着李良娣夜夜侍寝,跟太子的关系越发亲密起来。
涂氏的娘家更是着急,生恐太子妃失宠,更是见天的进宫逼着涂氏赶紧将她的两个妹妹弄进来。
好在涂氏经过此事之后,已经知道太子不是耳根子软的人,更不是那种见了女人就走不动的好色之徒。若不是自己三番五次歪缠要让他纳妾这个铭心根本就没有机会做良娣。
太子纳了铭心,其实是在敲打自己。
想到这里,涂氏真正强硬起来,将给她娘入宫的腰牌收了回来,以后不经传召,不许她娘家人入宫。
自己只是成日在自己宫里看书习字养胎,闲来去东宫的后花园走走,心情倒是渐渐舒畅起来。
太子新纳的李良娣虽然得宠,可是她本来就是跟了太子最久的人,不仅对太子的脾性了如指掌而且对宫里的规矩比涂氏还要熟悉,所以也从来没有过恃宠而娇,跑到涂氏那里耀武扬威的时候。
再说她明面上看着得宠,可是东宫里的人都知道,太子吩咐过,每天早上的避子汤李良娣都是要喝上一碗的。
这两个人,一个住在东宫的东阁,一个住在东宫的西阁,倒也相安无事。
镇国公府里,简飞扬这几日回来,尽给贺宁馨说东宫里面发生的事,颇有些乐不可支的意思。
贺宁馨听了,却对涂氏叹息不已:“真是个糊涂人。好歹现在是明白过来了,希望不要再节外生枝了。”
简飞扬点点头,抱着贺宁馨上了床,摸着她三个月大的肚子,低声道:“那涂翰林家,听说并没有妾室。不知道这位太子妃,怎么会这样想着给太子纳妾。这下子可是搬了石头砸自己的脚。”
贺宁馨却又好气又好笑,将简飞扬乱摸的手拿开,嗔道:“你是男人,当然帮男人说话。——同是女人,我就不信太子妃能真的愿意跟人共侍一夫。不过是情势所逼罢了。”
简飞扬不以为意,道:“话也不能这么说。一般的女子,当然是不愿意跟人共侍一夫,可是太子妃,以后是要做皇后娘娘的,她却说不起这话。若是想两人之间没有旁人,就不要进宫嫁给太子。”
这话说得也在理。
贺宁馨偏着头想了半天,方斜睨着简飞扬道:“你倒是越发明白了。”
跟谁都能讲一讲一生一世一双人,就是不能跟皇帝讲。
太子以后是要做皇帝的,所以也不适用。
想起如今在东南指挥着大船四处挑衅的宋良玉,贺宁馨又有些好笑,道:“现在想来,当初小七跟大皇子无缘,倒是好事。”
简飞扬知道贺宁馨说得是宋良玉,便点头赞道:“宋将军指挥东南的水军,动不动就开到倭国的水域走一圈,如今将那伙人逼在倭国境内动弹不得,只担心宋将军时不时放几支海盗船进来劫掠一番,哪里还敢到我们大齐的海域兴风作浪!”
大齐东南海域,受倭国之患数十载,如今居然也能扬眉吐气一番,不是老被动挨打,而是去主动打人,也是大快人心的好事。
“小七带回来的外洋兵法有云,最好的防御,是进攻。-----小七也没白去外洋走一遭。”贺宁馨发自内心地赞道。
简飞扬却道:“只可惜宋将军如今年岁不小了,却一直嫁不出去。”
贺宁馨不虞地道:“为何女子一定要嫁人?——若是小七没有看上谁,何必一定要逼着她嫁人?就让她一直做她喜欢做的事,岂不是更好?难道女子就只配待在后宅,相夫教子?”居然很有些火大的样子。
简飞扬不知道是哪里捅了马蜂窝,赶紧安慰贺宁馨道:“对!对!你说得都对!咱不让小七嫁人了,一辈子都不嫁。等她老了,就将她接过来给你做伴,好不好?”
贺宁馨噗哧一笑。轻轻打了简飞扬一下,“越来越胡说八道了。小七自有家人父母兄弟,哪里需要我们给她养老?”
以宋良玉如今的地位就算她一辈子不嫁人,她的娘家辉国公宋家都不会嫌弃她。
“好了,是我胡说八道。我的小姑奶奶,天不早了,咱们安置吧。”简飞扬一行说,一行捻熄了灯,下了床帘跟贺宁馨一起安置了。
贺宁馨却在黑暗里睁着眼睛,有些睡不着。
这几日,她总想起以前她还是裴舒凡的时候发生的那些事情。
她还记得,她刚嫁到宁远侯府的时候,才十五岁,刚刚及笈。
那时候,她怀着一腔抱负,要为大齐出一份力力挽狂澜,维护正统,除掉祸国殃民的庞太后一伙人。
谁知她嫁到宁远侯府里还没有站稳脚跟,就着了宁远侯太夫人的道儿,差点再也生不出孩子。
她不解过,也疑惑过。老宁远侯楚伯赞千方百计向自己的爹爹求娶了自己过来,做他的儿媳妇,自己的婆母为何会恨自己到这种地步,居然要绝了自己的生机……
而老宁远侯知道之后,虽然对他的夫人,也是自己的婆母暴跳如雷,但是对她的处罚却也只是高高举起,轻轻放下,只是后来就将主持宁远侯府后院中馈的权力交到了自己手上,算是给自己的补偿。
自己才打点精神,一边对付着宁远侯府内宅的魑魅魍魉,一边慢慢取得了老宁远侯的信任开始帮他打理外院,然后逐步接过了老宁远侯手里一些暗中见不得人的产业。
应该是从那时候开始,自己才发现,宁远侯府看起来不显山,不露水,却已经有了富可敌国的财富。
这笔产业在自己手里,当然要对废太子的复位发挥最大的作用才好。
事实上刚开始的时候,宁远侯府的一切资源,确实都是用在帮助废太子复位这件事上。
只是越到后来快要事成的时候,自己逐渐发现,这么多年,每隔一段日子,老宁远侯就要自己送一大笔银子去西南。以前是为了废太子,她还没有特别在意。后来发现废太子都快回来了,那笔银子还是照要不误,且一年比一年多。
自己曾经写信问过那些银子产业的去向,老宁远侯只是避重就轻,从来就没有回答过,反而经常写信回来问她,若是废太子复位之后,宁远侯府,还有嫁给废太子为妻的楚华丹,该如何自处。
这也是正理。
自己跟着哥哥们读了那么多年的经史子集,对这些事情当然不陌生。
皇帝和臣子的关系,本来就不是一句话,两句话能说得清楚的。
就算是普通人,也有“共患难易,同富贵难”的问题。更别说万乘之主的皇帝了。
皇帝要防备臣子谋逆篡权。
臣子也要防备皇帝鸟尽弓藏。
自己当然是在信里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为自己的小姑子,废太子当时的嫡妻楚华丹费尽心力的谋划。
直到有一天,自己偶尔在外院处理老宁远侯的书信的时候,发现有一封信送错了地方,落到自己手里,自己才确信了自己一直以来的猜想:老宁远侯所图的,绝对不只是一个从龙之功这样简单。他看似对自己信任,其实事事对自己都留了一手。裴舒凡只要将一些蛛丝马迹串联起来,就知道老宁远侯在外面有他的另一帮人马,另一批势力。这些人留下来做什么用,简直用膝盖想都能想得出来。
虽然自己直到死,都不知道老宁远侯将他另一半人马到底藏到哪里,可是却并不妨碍自己,做出自己的选择。
道不同,不相为谋。
老宁远侯所图之事,裴舒凡绝对不赞同。于公于私,她都无法站在老宁远侯这一边。
再说,对老宁远侯的行事为人过了这么多年,她是再明白不过了。
这个人若是成了大事,自己只可能死路一条。不过自己死不足惜,可是自己的孩子还有自己娘家,特别是自己多年来的信念,自己不惜自己的终身幸福,所寄托的信念,都会被他毁于一旦。
所以她会站在谁那边,其实都不用选择。因为她没得选。
既然她发现了老宁远侯的诡异之处,自然有自己的法子开始监视老宁远侯在京城的动向。
那时候,老宁远侯还不知道自己已经发现了他的秘密,对自己依然是利用到底,又加上大事快成了,也松懈了一些,行事有些不避人,自然能让自己探听到他在宏宣二年除夕夜谋划的大事。
那时候,自己已经站到了宏宣帝这一边所以自己送出去的消息,很快就得到了回应。
老宁远侯估计做梦也没有想到,成也萧何败也萧何。他以为自己能将天下人玩弄于股掌之上,甚至鼓动老镇国公金殿血谏,并且利用自己一介女子,为他殚精竭虑的谋划。他是很聪明,可是聪明得过了头,以为别人都可欺之以方,就没想到君子,也有反戈一击的时候……
贺宁馨想着往事,看了看已经熟睡的简飞扬,心里突然一片柔软将头慢慢地挪过去,放到了简飞扬的肩膀上。
简飞扬在睡梦中下意识伸出手,将她紧紧地搂在怀里。
护着她,已经成了他的本能。
贺宁馨缓缓地笑了。这一次,她也不会输。她会想出一个绝佳的法子,让镇国公府永远在大齐屹立不倒。
过了几天,江南和东南官仓的粮食有一半运到京城,和罗家从倭国买来的粮食放在一起,就等着要派人押运到西南去赈灾。
从京城到西南,千里迢迢,除了有大军押送,也要有民夫拉着板车运送。
这征集民夫运粮,也要一笔不少的银子。
宁远侯府里,裴舒芬近日一直病恹恹地,起不来床。
宁远侯楚华谨已经快等不及了,天天烦躁不安,追问裴舒芬有什么法子,能让他去西南。
裴舒芬见躲不过去了,便对楚华谨道:“侯爷如果答应带舒芬一起去西南,舒芬就帮侯爷出这个主意。”
楚华谨不耐烦地道:“难道我还能不带你一起走?别忘了,我的东西还在你那里,我能不带你去吗?”
裴舒芬有些心虚地低下头。她最近确实一直病着,倒不是装的。自从她被琅缳洞天踢出来之后,就一直大病小病不断,似乎要将她这辈子没有得过的病,都一次得全了。她至今不明白琅缳洞天到底出了什么问题。
“你快说吧。如果没什么主意,也不要吊着我。我自去寻别人出主意也行。”楚华谨坐在裴舒芬的床前,低声问道。
裴舒芬犹豫了一阵子,道:“侯爷若是想正正经经去西南,就要舍得出点血。”
楚华谨皱着眉头看向裴舒芬:“你把话说清楚点儿。”
裴舒芬定了定神,对楚华谨笑着道:“妾身知道,侯爷手里有笔大财。如今舍一些出来,捐于圣上,便能心想事成了。”
楚华谨像是有所了悟,偏着头看着裴舒芬道:“你说,向朝廷捐银子?”
裴舒芬点点头,低声道:“侯爷此举,要做得光明正大,人人皆知,才能让圣上无法再找借口堵住侯爷的去路。”说着,又在楚华谨耳边低声嘱咐了一番话,听得楚华谨不断点头称是。
过了几天,京城里的高门突然都在传一出闲话,说宁远侯在卖铺子、卖田庄,将宁远侯府祖传的各种进项都换成银子,存到了钱庄里。
然后这一天上朝的时候,朝堂上又谈论起了征民夫运粮的事儿,宏宣帝便让大家集思广益,说说自己的法子。
楚华谨便站出来,对宏宣帝拱手道:“陛下,臣世代深受皇恩,此时正是要代陛下分忧的时候,臣宁愿献上我宁远侯府历代积蓄,解陛下的燃眉之急。”说着,呈上来一道奏折,里面放着数张大面额的银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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