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天色暗沉得像是一口翻了身来的铁锅,一只灰黑色的老鼠在陈四的肩膀上躁动地叫唤着,它的尾巴染上了些许的红点,尾端糜烂,似是被什么钝器硬生生地砸断了。
陈四垂眸,嗅着空气中那作呕的气味面色平静,靠着漆黑的墙壁也不觉得恶心,暗沉的眼眸麻木黯淡。
雨慢慢大了,一点停歇的势头都没有。
陈四认命了。
起身,老鼠从陈四的肩膀上跳下来往水里钻了钻,将自己的毛发梳理得干净了些,似是知道接下来要去见什么大人物。
谷雨很厚重,它们顺着屋檐垂下,沉淀到那死寂了不知多久的积水之中。望着那黑沉的死水,陈四连浮一浮的意思都没有,他将袖中伸出的那白皙手掌浸润水中细致地搓了搓,随后用那一身粗麻布衣去迎接那从天而降的雨水。
今天的天气一如既往得糟,也不知道这湘东郡的大旱怎么就那么突然,却偏偏遗忘了在阴湿峡谷的蠃鱼镇。麻木地摇了摇头陈四抄过不知谁人遗留在架子上的毡帽,在黑暗中摸索了半宿将之戴在了头上,刚走出栏门回想起那位大人物的脾气他又倒回几步,随手抓了把花粉撒到了自己身上,方才继续前行。
以往这个点路况大约是能通明些的,但现如今那雨幕挥之不去,遮蔽得陈四只能模糊地辨识一二,这让他行走间有些为难。
走了约莫三刻钟,天色有些放光,陈四默念前任交使传给自己给的路标艰难行进着。事前没看对路,走岔了,周边树木错乱,极为难走,忍着那杂乱的路劲陈四微微窒息,有些受不了这里的味道。
到中枢道了。
蠃鱼镇穷,黄贝里脏,中枢道又穷又脏。
陈四默念着,认同了这句话。中枢道是从前的官道,但是自当今皇上登基以来,吴燕两国摩擦不断,那本就摇摇欲坠的局势就再也稳不住了,作为编外区域的蠃鱼镇自然是被吴国无情地抛弃了。
本就落魄的蠃鱼镇,在少了朝廷的支持之后这条官道就荒废了,后来这里便慢慢成了流浪汉的住所。透过光亮陈四放眼望去,一路杂草丛生,污秽满地,这震撼的场面让见过世面的陈四都有种下不去脚的感觉。
从蠃鱼镇往黄贝里走,陈四的眉头越皱越深,他自觉自己已经活得像具尸体了,此时看到这些流浪汉他却觉得自己还像个人。
陈四伸出手宽慰着肩上的老鼠,死寂的身体有些躁动,看着这条曾经繁华的官道沉默良久。
今日是清明,按照老一辈的说法,这里离万家冢近,以往都会举行大型的祭祀活动,但此时一切都不过是历史,就连老人家都忘记了那古老的仪式。
陈四麻木的心不由得生出一丝感慨,不知在缅怀什么。
这里……太乱了,一点“清”、“明”的意思都没有。他不知道这广阔的区域一年到头会不会有变化,那死寂沉沉的模样,让他有些触动。
黄贝里在南,下了几个缓坡陈四面色红晕,微微喘气。这一路走来,路上适时得多出了几具尸体,看样子应该是服兵役的良家子;死后的他们赤条条地躺在地上被黑水浸泡着,大约不久这里就会出来一批得了新衣的乞丐,他们游荡之时又少不得闹剧一场。
陈四沉闷地看着,只是眼眸里多出了些许情绪。大约清明了,他也多愁善感了些。
麻木地走过了几条泥道,越接近黄贝里陈四就越加惊异。这里好像和刚才的地域不一样,周围的乞丐极有秩序,坟场得到的些许甲衣穿在他们身上竟也有几分神韵。陈四神情慢慢凝重,感觉到了一丝压抑。
这是他第一次做“交使”,以前纵是听过这位丐帮老大的传奇,却也多以为是胡诌,此时一窥他的下属,那锐利的目光竟让他有些汗毛树立的错觉,不由得他开始好奇那位“土匪”是何人物了。
虽然他住在蠃鱼镇,但是蠃鱼镇自身就有三个黄贝里这么大,所以他从未见过那位“大人”,也没有去过驻扎的区域,这交使的任务也是由他的幕僚项七先生指派的,作为编外人员的他,成为交使也不过是时间问题。
所谓交使不过是两位“大人”相互传话的一个信使,每周一次,你来我往,表面上好似客客气气的,加之中枢道的缓冲,虽然冷战了半年,但胜在安定,有时想想现在的局面好像比朝廷管辖时还好。
陈四抬首,雨幕薄了许多,搽拭干净发梢垂下的雨珠他平复下了心情,望着远处那写有“黄贝里”三字的木牌脚步有些干涩。到黄贝里了。
苦涩地摇了摇头,陈四的面容不由得苍白了几分,忐忑地走出了几步,肩上的老鼠也安分了下来。虽然村门口那瘦弱的老乞丐看起来很没威慑力,但是他在蠃鱼村却极具威名,若不是那位神秘的大人太过强悍,他就是本次丐帮帮主了。
不过说来,若没有那位大人,山匪就统一阴湿峡谷了。
收敛心神陈四朝老乞丐端正地行了一礼,老乞丐看了他一眼,示意他看向村口的标志,又淡淡地扫视了他一眼。陈四躬身行礼,似是明悟般伸出手整理了下面容,随后站定在老乞丐面前。
看了许久,老乞丐终于是点了点头,看到老乞丐满意了陈四在心里暗暗地松了口气。
相比于蠃鱼镇的那位,这位大人更为挑剔,这点看四周乞丐的面貌便可窥一二,行动间间的生气和力量感,谁都晓得四年前他们是吃不饱穿不暖、饱受欺压的乞丐呢。陈四谨言慎行,老鼠在他的肩上不敢有所动作,似是怕前面的老者那无形的威压。
陈四是跟着商贩来的,但是在过界的时候被遗弃了,所以读过些书,也知道眼前这老者的恐怖。
凡人碌碌,除却大魏神都,大部分国都的民众都是凡人,只能学习大陆通行的兽行拳打熬筋骨,俗称体武境,如有契机更上一层那便是脱胎换骨的变化,洗伐全身气力暴增,仅靠肉体力量便能瞬息登临百丈山峰,弯弓数十石,但这样的人十不足一,在从前的蠃鱼镇极为稀少。
再后面便是眼前这老乞丐从前的境界,换骨身形,只要不是重伤都能恢复过来,不似人样,而换血境蠃鱼镇从来没人到达过,据说那时鲜血生生不息,在战场上堪称人形利器,据说潘阳城的城主就是这个境界。
感受着眼前老乞丐周身的威压陈四有些拿不定主意,那干瘦的背影虽然给他一种厚重感,但是那威压却似有若无地,有些缥缈,感知得不太真切。陈四不再多想,却又忍不住地猜测,这老乞丐是不是达到了五常的最终境界,凝魂境。
陈四不知道凝魂境有多厉害,但是他知道到了凝魂境之后,距离人人敬畏的灵境,成为一名在天地间纵横,能够掌控天地灵力的灵修,只有那最后的临门一脚了。
但这老乞丐能成为灵修?陈四被自己这个念头吓到了。
如果一个老乞丐都能成为灵修的话,那世家大族怎么可能还有存在的必要?陈四摇了摇头,但是内心却有些动摇。
低着头陈四看着自己脚上穿着的草鞋不再多想,身侧那污浊的水流不知混杂了何物,十分得粘稠,还夹杂着些许细小的颗粒,窗边的雨水滑落带来细微的声音。
此时天际蒙蒙发亮,但黄贝里却少有人烟,那弯曲的羊肠小道有着阳光照不进去的地方,看着那黑洞洞的区域陈四肩上的老鼠十分戒备,躬着身色厉内荏。
陈四扫了眼四周没有说话,握着信封手心沁出一层细密的汗水。
黄贝里的街道像是迷宫一般,周围的房屋老旧得一模一样,没有蠃鱼镇那种横竖笔直的坦荡和大气,沿着那幽深的道路一直走积水越来越薄,走到后半段甚至能踩到厚实的大地,那干燥的土地让陈四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看着老乞丐那厚实的背影才慢慢加速跟上。
黄贝里得名于它的地形,一圈一圈地从外围到里面极为地费力,像是一只巨大的黄贝。这里地势得天独厚,这几年上青大人过来视察的时候总会摇着脑袋失落地回去。这地势若是在沙场上那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要塞之地,却偏偏生在了阴湿峡谷这破落的地方,除了来往麻烦以外,也不见得有什么用处。
街道两旁种了几株榕树,那榕树刚栽没多久,枝桠不甚粗壮,看大小也不过几年。
老乞丐的步伐不紧不慢,却总能让陈四跟上。在街道上拐了几个弯老乞丐躬身退去,陈四站在原地打量着那一地废墟,一块块漆黑的焦土下不知掩埋着什么不明之物,雨丝从天下轻飘飘地跌落,在榕树的枝叶上打了几个圈,最后挂在了一块墓碑之上。
老鼠人立而起,打听着不远处的动静。
来人……便是丐帮的那位“大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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