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的话,让皇帝默然,他绝没想到太子这个时候竟然会拒绝接位登基。
他这样,是为了萧徴吗?
皇帝靠在大迎枕上,一双眸子探究的看着太子,跪在地上的太子面容坚定而执着,仿佛这是他深思熟虑之后的决定。
“为什么?”他问,随后又道,“你起来吧。”
太子沉默的站了起来,攥着那份圣旨,
“从太祖时起,柴家的江山从来都是嫡长一脉继承,到了父皇这里,传承才断了。”
“从前嫡长一脉没有人也就罢了,可如今人好好的站在这里,为何不从偏路走上正道呢?”
太子扬唇看向一边的萧徴,
“作为柴家的子孙,孤一直都盼着东元国祚长存,更加的希望东元能够昌盛。”
“杀了在场的这些人,有什么好处?他们是戍边的大将军,有他们国门才能安稳。”
“也有的是对朝廷忠心耿耿的良才,如果真的杀了,孤就是不图活着的名声,也要考虑考虑死后会不会下地狱不是。”
“从前的种种,都是过眼云烟,所有的恩怨情仇,为何不到此结束?”
“而我,并不想接替这个位置,我想留着这条命带着媳妇隐居乡下,过着自在逍遥的日子。”
“父皇,儿子明明有更好的日子过,为什么要把自己深陷到着皇宫的泥沼里?”
这就是不但不杀他们,更不接位,甚至两个王爵都不想要,只要做个平民百姓,安安稳稳的过日子。
在场的人,无论是年轻如许晗,又或者是阅历深深的许均,都不太明白眼前事件的走势。
一对父子,当年做父亲的用尽心机坐上了这个位置,内心背负良多。
可今日,做儿子的,不仅仅皇位不要了,荣华富贵也不要了。
萧徴看着面前静立,一派从容的太子,已经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他确实曾经是想过要去争,如果到了那一步,他也会拿回属于自己的东西。
可绝不是今日这样的状况,说实话,让他完全接受眼前的一切,一时半会他是真的做不到。
他无语半响,凝眉又转向太子,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这样做,如果你是觉得从前陛下逼迫于你,可你难道不应该更加的要证明自己吗?又何必放弃一切?”
“我至始至终要的不过就是一条活路,一个明确的答案而已。”
他想要问皇帝当年事情的真相,现在,一切都已经明了。
他更加的无法对当年的夺嫡之乱说些什么。
在某种意义上,皇帝和他是仇人,而且这些年,皇帝对他的所为,也是很难理解。
一半是爱,一半是恨。
他就是那个中间被撕扯的。
在对待百姓和朝臣上,皇帝又无疑是好的,甚至在瑜贵妃这件事情上来说。
皇帝也算是好的。
只能说,这一切都是一场阴差阳错。
他甚至已经想不出什么理由保持原先对他那么深重的憎恨。
如果一定要说有着某种情绪,想来,用怜悯可以形容吧。
只是,让他就这样去接受太子所说,他是一万个不愿意的。
回想起他所受到的一切遭遇,萧徴不是不气,但是到了这一刻,他再纠结这些,又有什么用呢?
如果一件件算起来,谁又先欠谁的?谁又欠谁更多?
也许,争斗到最后,应该化解仇恨才是最好的结局,而不是以毁灭为最终。
太子身形未动,两手反倒是背起在身后,
“我知道你对这江山和皇位没有半点非分之想,但我也相信你绝对有能力扛起这座江山。”
他踱了两步,继续道,“我也可以做这个江山,我也有抱负,也会有足够的信心打理这个江山。”
“可无论从那个角度来说,你比我坐上这个位置更有说服力。”
“现在,在我的心里,我的妻子才是我心里的全部,至于我的报复,请身为弟弟的你,替我去完成。”
“我能够把我们父辈打下来的江山交给你,是我这一生之中最为自豪的事情。”
“我相信父皇同样亦如是。”
萧徴微微垂眸望着榻上的皇帝,面上并无信息,只是轻笑一声,静静地道,
“似乎好人都让你们父子都做了。”
“这天下是柴家的天下,作为柴家人,作为父亲被劫杀,以及我母亲……”
萧徴停顿了下,“我今日莫说是接替这皇位,就是直接造反,那也算是师出有名的。”
“从我决定复仇那日开始,我就注定走上这条路。”
“到了眼下,你的禅位对我来说根本没有任何用处。”
“不管你们父子是不是作息,你当然不会真的傻我,因为你不敢。”
“你对我的顾忌是真的,我甚至也能知道你说这一切的光芒。”
“如果,你真的甘心把皇位给我,你们不会吧这么多人留下来,你们不过是想退得体面一些。”
“我虽然没什么野心,但我不想当傻子!”
萧徴的话一句一句的,让太子的脸色有些难看,连带着榻上的皇帝也跟着面色发白。
诚然今天的一切都是设计好的,从上次皇帝与太子的谈话,到后来惠妃事情的暴露,皇帝让锦衣卫查清楚一切后,得知瑜贵妃在里头推动一切,当即和太子将计就计。
设计出了今日的这一切。
太子早在太子妃被送到皇觉寺的时候,就已经萌生了退意,那个时候,他只以为萧徴是皇帝的私生子。
如果可以,归宗也不是不可以,只要归宗,就能将皇位传给他。
可他没想到,萧徴确实是柴家人,只不过不是同父异母的弟弟,而是奉贤太子之子,他的堂弟。
那个时候,太子就想着,也许冥冥之中自有天意,这天下,注定是要还到奉贤太子一脉的。
在上次皇帝问他,如果把皇位还给萧徴会怎么样,不管当时皇帝是试探还是什么,他都已经决定让皇帝这样做。
“我知道,这样做是自私的,甚至还会让你觉得很没有面子。不过,请你原谅我们,因为如果我们不这样做,你肯定不会答应这个决定,坐上这个位置。”
太子依然坚定的语气说着这些,可他的态度,再没之前的从容。
萧徴摇摇头,“不,你们父子以为可以施与这个位置予我,可我不会接受,因为我有更好的台阶。”
皇帝,太子两父子的脸色都灰败了下来,就像一个在战场上丢失了疆土的王。
萧徴说完,转身朝外,抬手击掌,随着掌声的落下,门外进来好些个人,以淑阳长公主领头,后面是永安侯,内阁剩余的三位阁老,六部的各位尚书等等,朝堂上的重臣。
很快,一个内殿显得很是拥挤。
为什么这么多的大臣进殿没人禀报,其实,也能想象,有淑阳长公主在,带着大臣进宫,又有霍七从东郊大营带来的人,要进宫,确实是易如反掌。
永安侯虽为禁卫军统领,和东郊大营的人相对时,也没有死磕的道理。
所有的人一排排的站在那里,淑阳长公主一身诰命服,整个人打扮的很庄重,仿佛最隆重的仪式。
她慢慢的走到皇帝的榻边,坐下。
“既你已经没有继续理政的意思,徵儿又已经归宗,作为嫡长一脉,又胸怀天下,那么,这皇位由徵儿继任,不知诸位可有异议?”
没有人提出反对的话,纷纷朗声附议。
萧徴自幼聪慧过人,虽然后来扮演了许多年的纨绔世子,但事实上,在纨绔光环的掩盖下,他也悄无声息地成长为一个令人甘心追随的合格的领导人。
在他并无多少根基的情况,能够将亲军十二卫的金羽卫掌握在手中,在做锦衣卫副指挥使的时候,看似懒散,其实对锦衣卫的一套流程,摸的透透的。
乃至到了北疆,最后更是和霍七一起打入到草原的深处,将北蛮的王庭给断了。
这一切的一切,正如许晗当日说的那样,他就是天生的王者。
皇帝怔怔的看着萧徴,面上一股萧瑟,他原本就是想赢一赢萧徴。
当年,乃至这二十余年,他一直无法战胜心中的那位大哥,奉贤太子,所以想着,最后能够得到几分体面。
可他之前对萧徴做的那些,以及萧徴这个人来说,他注定又得不到这一份荣耀。
他没想到,这设计好的一切,确实是让萧徴入了套,转眼,他同样也入了萧徴的这个套。
他甚至不知道萧徴是什么时候就安排了这一切,连一点余地都不留给他!
他勉强的从榻上坐起来,扫视着面前的诸位大臣,
“既然诸位爱卿一致觉得此可行,那么,朕也准了。”
这样一来,萧徴皇位不是他们父子施予的,而是众臣推举的。
天边泛起鱼肚白的时候,喧闹了一夜的皇城终于安静下来。
夏日的太阳从天边升起,微黄的阳光照进大殿,明媚而金黄。
古老的宫城在这个夏日,将又要迎来另外一个不远的春天。
这些年轮的印记,那些喜怒哀乐,那些爱恨情仇,就像这夏日里,清晨的露水,被阳光一照,消散在空气里。
这一夜,京城里恐怕没几个人入眠。
天亮后,徐阁老的谋反像是平地惊雷在京城的每一个门户炸响,炸响了东元的整个朝堂。
在徐阁老谋反的那一刻起,徐夫人就将徐修彦,徐悦莲从族谱里逐了出去,徐府一府除了他们二人其余的都入了大狱。
皇帝一日也不愿意多等,天亮后,直接下了诏书,因为皇帝身体不好,而太子无嗣,禅位于刚刚归宗的韩王殿下。
把徐阁老谋反带来的一切善后之事都扔给了萧徴。
亲军十二卫,金吾卫,金羽卫,禁卫军,五成兵马司全部都动了起来,围了很多权贵大臣的府邸,有一些安上了乱臣贼子的罪名,有些抄家入狱。
相比这些,皇帝将皇位禅让给萧徴这个消息简直如旱天雷一般。
一瞬间,这个消息传遍了京城。
所有的人议论纷纷。
“陛下竟然将皇位传给了韩王……”
“怎么会是韩王,不是还有太子?这有太子的情况下,又隔了一层辈分的关系下……”
“哎,是啊,竟然把皇位传给了侄子,陛下果真不愧是明君啊……”
茶馆里,酒楼里,每一个人都是感慨万千,那些老夫子们,年轻的书生们,甚至是平民百姓们,均是诧异不已,对皇帝又是钦佩不已。
所以,这就是天下百姓,很多的真实的事情并不知道,也许这些真相,再许久以后,再史官的记载下,也会有真相大白的哪一天。
可是,现在,谁又在乎呢?
有些人想起,新君是从前承恩公世子,曾经也是个荒唐的风流人物。
只是,想到这件事情,人们发现,这些年,自此承恩公世子和镇北小王爷在一处的时候,竟然变得很低调了。
似乎没有做什么不着调的事情,甚至可以说年轻有为了。
那些北疆的功劳在这一刻,被无限放大。
这么想来,即将登位的新君也是个很好的人嗯。
当然,也会有人觉得不合适。
“父死子继,哎,别说皇帝没死,就连太子也年纪不大啊,虽然说没有子嗣,以后难道就不会有吗?只要广开后宫……”
“这立侄儿不立儿子,怎么也说不过去啊。”
“有了这个例子,以后都乱套了,那怎么办?”
不说太子,还有五皇子,四皇子啊,为什么皇帝就把皇位禅让给韩王了呢?
当然也有萧徴说话的人。
“立韩王不是很好吗?韩王是奉贤太子一脉,也是嫡长一脉,本朝可是一直都立嫡长一脉的。”
“这也算是各归其位啊。更何况,以韩王当初在北疆立下的功劳,说不定以后北蛮可以被我们拿下,就连南边的各个小岛的匪盗也能被韩王殿下给统一起来呢。”
“韩王殿下以前可是跟着淑阳长公主夫妇,他们在南军那可是有威望的……”
各种各样的言论飞快的在京城传播着,只是再没有人对萧徴继位的资格产生怀疑。
……
不只是百姓,就连高门大户心里也是猜想不一。
皇帝不可能在有太子的情况下还改禅让给侄儿,只是当各军围府的时候,这才觉得,宫里必定是发生一场惊涛骇浪。
不过,诏书已经公布,甚至太子等一点异常的声音都没有,那么这一切都是顺其自然的。
各家各户都在回想自己有没有在从前得罪过这位韩王殿下,又或者是他周边的,例如镇北王府等。
最为惊骇的,肯定是承恩公府。
圣旨传到承恩公府的时候,承恩公正在用早膳,头一天夜里虽然有叛军攻城,可没多久,就被镇压了。
随后就是一片寂静,但承恩公还是吓到了。
是以今日清晨起的有些晚。
听到这个消息,一时承恩公手中的筷子掉落在桌上,发出‘啪嗒’的声音。
“什……什……么……继位的是谁?谁是新帝?”
承恩公磕磕绊绊的一连跌声的问道。
他的呼吸都急促了,刚刚吃进去的东西都要涌了上来。
“老爷,是韩王殿下。”来传消息的管家被承恩公的模样给吓到了,连忙将他扶着坐下。
过了好一会,承恩公这才反应过来,脸色都白了,手捂着脖子,仿佛被人掐着脖子一样。
“哎呀……怎么一回事……怎么办?……韩王殿下……怎么会是他……”
承恩公怎么也不敢相信。
当初一个奉贤太子的遗孤身份已经让他消化了很久,现在,才刚从韩王的身份里出来,就又被打入道另外一个漩涡里。
承恩公觉得自己好无辜啊。
不过承恩公这里,就是承恩公夫人,还有大奶奶那里,都是吓傻了。
尤其是大奶奶,她双手颤抖的抓着一个丫鬟的手,
“那……野……那小子,真的当皇帝了?他会不会……”
大奶奶一张嘴,就把那个丫鬟给吓的发颤,魂都吓飞了,急忙开口打断,
“我的大奶奶,您以后可不能乱说了,这话传出去,还要不要命了。”
大奶奶脸色一白,扇了自己一巴掌,哭丧着脸,
“我就是一张破嘴,说的太快了。”
也可以说,这些其实已经根深蒂固在她心里了。
她要是知道萧徴是那个身份,会有今日,她哪里敢和萧徴作对啊?
她巴结都来不及啊。
既然皇帝已经下了诏书禅位,那么接下来一切就变得是那样的顺理成章。
宫里,许晗陪着瑜贵妃,在那天之后,瑜贵妃病了。
她隐忍了二十余年,就是为了报仇,到头来,这一切都是空谈。
就连最后的这些复仇,都是被人推动的,那不过是一个圈套。
瑜贵妃接受不了,她病倒了。
许晗一直陪着瑜贵妃,看着沉浸在自责中的瑜贵妃,不知该如何的安慰。
许是她的模样看在瑜贵妃的眼里,
“我知道,你们有你们的想法,这宫里的事情我都看腻了,阴谋,斗争,从来没有一日的消停。”
“我自己的日子过的一塌糊涂,没有权利让你们在跟着我糊里糊涂的。”
“所以,你们好好的过自己的日子就是了。”
“无论如何,我不会责怪你们的。”
瑜贵妃既然开了头,许晗这两日的沉默也有了口子,她平静的看着瑜贵妃,
“母亲,阿徴继位了,您的身份,也应该有个说法。”
别人她管不到,可瑜贵妃这里,萧徴一定是想要个名正言顺的。
瑜贵妃叹了口气,犹豫了一会,拿不定主意,
“如果让我继续跟着皇帝,我是不太想的,可如是其他,朝臣们不是心知肚明吗?会不会叫阿徴蒙羞?”
她定然是舍不得离开萧徴的,想在宫里看着他,只是经历了和徐阁老一起谋反的事,让瑜贵妃不知如何的面对皇帝。
既然是禅位,太子可以出宫,可皇帝是不可能出宫的,将会作为太上皇在宫里住着。
更何况,皇帝的身子……
许晗问她,
“什么蒙羞,这哪里是母亲的错?该蒙羞的也是太上皇,就算是承受污名也是他才对。”
“您是受害者,就该堂堂正正的,正因为阿徴将来会是皇帝,要给天下人做表率。”
“受到伤害的人,不应该承担羞辱。母亲您应该挺直腰杆,让天下的女子壮一分胆气。”
瑜贵妃和萧徴分离了二十多年,好不容易相聚,自然是不肯离开他的,想要把这欠下的时光好好的弥补才是。
商定好这些,许晗就离开,在她离开后,瑜贵妃正要闭上眼休息,外头宫人就传说是太上皇过来了。
瑜贵妃沉默良久,终究是起身,见了太上皇。
大殿上时候的人都恭敬退下了,五间相连的槅扇门大敞,屋角的点金法花卉熏炉里有青烟袅袅。
皇帝一脸病容,瑜贵妃在寝殿里装扮了一番,看起来依旧雍容华贵。
皇帝盯着远处的紫檀木山水楼阁十二扇落地屏风,仿佛从肺腑里吐出一口气来,
“当年朕错过了你,那个时候是想让自己断了心思的,不想到了后来,仿佛上天都想在怜悯我,给了我那样一个机会。”
“二十年前你进宫之时,朕说过要让你过一个好的余生,我的承诺,我也兑现了。”
“这么些年,一块石头放在怀里也都捂热了,难道你就真的对朕没有一点情意吗?”
瑜贵妃双目怔然,
“我不想听你说这些,因为我永远都无法忘记当初奉贤太子死的情景。”
“我们才做了一年的夫妻,就这样阴阳相隔。”
“你对我的好,我知道,可我不在乎这些,也不想要这些。”
情意,她不是不知道,她开始是真的想要报仇,那个时候时时刻刻的就是想要杀死这个男人。
只是那个时候徵儿还小,就算杀死了他,也不过是为别人做嫁衣。
等到一年又一年过去了,报仇依然刻在她的骨子里,只是,血慢慢的冷了下来。
他对她越好,她就越是折磨自己。
她是人,她也有感情,不是狼心狗肺之人,如果没有老驸马的死,也许,她已经放弃了报仇。
对奉贤太子的愧疚,就等到将来去到地府的时候再亲口跟他表诉吧。
这些恩怨就让它终止,不再蔓延,也不要追究。
可老驸马死了,这让瑜贵妃从那一片深情里惊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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