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长秘书.

第二十九章

    
    1
    裹在冬季里的东升,户外难得见到一星半点的绿色,裸土上的生机都一古脑给霜冻掠夺走了,寒冷的气流,像传说中妖魔鬼怪的影子,追逐着街上的行人和车辆。
    今天在东升市里,最敏感也是最有可能出新闻的地方,莫过于总局职工俱乐部了。职工俱乐部在总局一分为二前,叫总局职工俱乐部,总局一分为二后,总局职工俱乐部的归属权,划归到了李汉一的一局,不过名称没有变动,袁坤的二局开职工大会,或是搞文艺汇演什么的,也还是使用这个俱乐部。几个月前,俱乐部从里到外翻修了一次,内装修比从前高档时尚了,水晶吸顶灯价格不菲,舞台所用的木板,全都换成了从菲律宾进口的香榆。外观没怎么大动,就是门面换了大理石,对开门变成了旋转门,钢塑窗改成了茶色落地玻璃窗,楼身由土黄色涂成了蛋青色。
    据说这次翻修的总预算高得吓人,超过了六百万,一些职工眼睛看着,嘴在背地里嘀咕着,对李汉一这么狠劲往用途不大的俱乐部上投钱,意见不少,牢骚甚多,更有能总结好归纳的人说,这个俱乐部不简单,名堂多,变成了一座哗啦啦摇钱的俱乐部,一年一维护,两年一小改,三年一装修,五年一翻新,这些年里折腾多少次了,哪一次花掉的钱是小数目?把那些钱放到一块儿,再盖个俱乐部怕也用不完。
    此时在这个刚刚翻修不久的职工俱乐部院子里,黑压压停满了奥迪之类的公务车。东升市对这次新总局成立大会给予高度重视,派出相当规模的警力维护治安。俱乐部内,东升新工程总局成立大会正在举行。
    在**台上头排就座的部领导有副部长苏南、部纪检组监察组长、部长助理、部组织部长,作为嘉宾被请来的东升市常务副市长王庆河(按礼节讲,魏市长应该露面,但魏市长刚刚查出了胃癌,去北京住院了)、市委副书记巴田,以及新总局局长兼党委书记李汉一等人,温朴与局内外一些次重量级人物落座第二排。与会的各二级单位处级干部和离退休老领导加起来能有几百人,都集中在会场的前半部,会场的后半部,是拿基地各单位的科级干部填充的。
    市局两家的新闻媒体记者,扛着摄像机、端着照相机,台上台下紧忙活,温朴发现在自己的侧面,一个着装很有职业特点的女摄影记者,正在用长镜头瞄着自己,瞄了很长时间也不换姿势,这让他的脸部表情有些不大自然,毕竟过去他没有端坐在**台上被长镜头如此瞄准的经历。
    部长助理站在鲜花装饰的演讲台前,正在用他那洪亮的声音,宣读东升工程一局二局合并成东升工程总局的部发第多少多少号文件。
    文件并不长,字句都很公文化,部长助理念了几分钟,就念到了文件的最后一个句号。
    台下掌声四起。
    接下来,由部组织部部长宣读东升新工程总局领导班子成员任命名单。
    李汉一同志任工程总局局长兼党委书记——
    李汉一起立,向**台下鞠躬。
    全场再次响起啪啪的掌声——
    李汉一落座。
    温朴同志任工程总局常务副局长兼党委副书记——
    温朴起立,向**台下鞠躬。
    掌声从台下涌到**台上,热烈程度与李汉一刚才得到的差不多。
    温朴刚要往下落身子,突然间什么东西的影子在他眼前一闪,他脸上还没来得及做出吃惊的反应,就听到了**台上轰隆一声巨响,砸出了嘁哩咔嚓的破碎声,随后一些块状、条状、粉状的不明物体,在纷飞中击中他的面孔和胸部,刹那间他四周一片尘气腾腾,气味噎人,怪叫声四起。
    温朴本能地意识到出事了,至于说到底出了什么事,他脑子没时间去清理分析,倒是刚刚正在自然下落的身子,一下子就瘫了下去。但他这时的神智十分清醒,那些击中他的不明飞行物,并没有真正伤害到他的筋骨和血脉,只是溅到或是嘣到了他的身上。他下意识地摸了一把脸,然后本能地看了一下摸过脸的这只手,手上没一丝血迹。
    一片尖叫声从**台下涌来,温朴想是地震了吗?等他拱起身子时,发现在前排就座的领导,这时都上天入地似的不见人影了,与此同时,他又听到了从台下传来的众多嘴巴在一个节奏上轰出来的啊啊呀呀的混杂声,比刚才那一片尖叫声更刮人耳膜,像是世界末日来到了而大家却是没有做好相应的准备,只能留下惊骇声,一些人甚至站起来往外拥护。
    透过四处扩散的呛人的石膏粉尘味,惊魂未定的温朴,突然看见一颗落满尘灰的人头,吃力地从杂乱的堆积物里拱出来,他瞪大眼睛再一细看,嘴巴就张大了,惊讶地叫了一声,因为他认出这颗吃力拱出来的人头,正是苏南的脑袋,紧接着他又看见了谁的一条胳膊,在离苏南脑袋不远的地方伸出来,虚飘飘地摇晃着,像是部长助理或是市委副书记巴田的胳膊。
    温朴捂了一下胸口,另一只手抹了一下双眼,因为他的双眼这时有些模糊。温朴腰节一发力,身子就挺了起来,打算去营救正在被坍塌物埋着的人。但他没想到左腿给散架的会议桌卡住了,抽不出来。他用力掀开一块石膏板之类的东西,然后扒着一块卡住他大腿的木板,侧侧身子,咬着牙,运足了气,试着活动了几下被卡住的大腿,感觉有抽出来的可能,于是就使出浑身的劲往外抽腿,没几下额头上就冒出了热汗,后来伴随着嗞啦一声,他终于把卡住的腿抽出来,左裤筒从上撕到下。
    不会是恐怖袭击吧?**台下有人在惊慌中说。
    是爆炸声吗?有人接话。
    **台上和台下,这时就彻底乱了阵脚,惊颤的尖叫声、短促的招呼声,慌乱的脚步声,还有因恐惧而发出的莫明其妙的嗡嗡声交织在一起。
    温朴看见部组织部长手里甩着还没有宣读完的任命文件,声嘶力竭地招呼台下的同志们赶紧上来救人。
    **台下的孙处长,一眼找到了温朴,边往**台上冲边扯着嗓子大叫,顶棚塌了快跑啊——
    快离开**台——
    快快快,上去救人——
    打110——
    打120——
    台下有人拚命挥手,有人不停地喊叫,乱成一团。
    台上台下的大会工作和保安人员,这时都如梦初醒,喊着叫着冲向出事地点,手忙脚乱地抢救被坍塌物压在下面的领导。
    温朴再次感觉了一下身体情况,还用力咳出了一口痰,意识到自己确实内外无伤,就匆忙过去救苏南。
    又过来几个救援的人,帮着温朴从坍塌物里拖出了苏南。
    温朴听到苏南对营救他的人说,别管我,我没事,快去救救其他同志。
    苏部长快离开**台!台下有人喊叫。
    苏南镇静住,拍打着身上的尘土问,你没伤着吧?
    温朴眼底一酸说,我没事苏部长,你伤着了吧?
    苏南晃晃头,甩几下胳膊,刚要活动一下腰给温朴看看,就禁不住哎哟了一声,咧着嘴说,有点疼,不过……问题不大,伤筋碎骨的,我就钻不出来了。
    我搀扶你苏部长,赶快离开**台。说罢,温朴架着苏南,踉踉跄跄往台梯口走去。
    苏部长——温朴停下来,猫腰捡起苏南一个趔趄后从右脚上脱落的皮鞋,拎在手里。
    苏部长温局长——过来搭手帮忙的人是孙处长。
    苏南脚底下绊了一下,目光茫然地打量了一下孙处长,像是在记忆里寻找与此人相关的什么信息。
    温朴明白苏南这是又想到了那个脸上罩着女人丝袜的孙处长,但他顾不上解释了,对孙处长说,快快快,快离开这里。
    温朴和孙处长一左一右,搀扶着苏南,踮着碎步,往**台右侧梯口去了。这个梯口的利用率很高,上来的人一拨接一拨。
    孙处长喊道,闪开闪开!
    温朴大声说,借光借光!
    是……温局长吧?
    哟,苏部长受伤了!
    上来的几个人又调头下来了,呵护着苏南往外走。
    那个女摄影记者,刚才就抢到了一组温朴救助苏南的镜头,现在又追上来咔咔地追拍。
    后来女摄影记者把这一组具极灾难现场冲击感与人性展示的突发性新闻照片起了个《与死亡同步》的标题,拿去参加本年度全国优秀图片新闻评比,结果获得了一等奖,之后又捧回了联合国教科文组织颁发的一个与人性关爱相关的奖项,以及全球摄影家联盟授予的视觉新闻冲击奖。
    被坍塌物压住的领导,一个个都给抢救出来了,哼哼叽叽面目全非。身上见血的领导,让在场的人心里悬空,嚷嚷着赶快撤离**台。
    王庆河给几个一看就是市里的头头脑脑围住,几张急呵呵的嘴抢着关心副市长的脑袋和身体。
    巴书记呢?王庆河左右看着说,快找找巴书记!
    在这……快来……帮帮我……
    几个人冲着巴田曲里拐弯的声音跑过去。
    这边一群人已经把死人一样的李汉一抬下**台,抢时间往外跑。
    李局长吧?
    死了吗?
    看这样怕是没救了。
    他还流血呢!
    让道的人交头接耳,也有人中途挤进抢救队伍,要求替换抬李汉一。
    赵松夹在人堆里,看见了浑身血迹的李汉一,眼神一下子就慌乱下,稍一犹豫便转过身子跟上了急救队伍,也想为抢救李汉一的一条命出份力,毕竟李汉一跟他的关系不一般。眼看就要加入到抢救队伍时,赵松突然意识到周围一些人看他的目光很别扭,揣摩味十足,这让他心里咯噔了一下,意识到了什么不好或是不便似的,步子一错乱,跟风的速度就慢了下来,再慢下来,后来索性慢到了原地立正,眼瞅着李汉一给人抬出了会场。
    这时**台上狼藉一片,混杂在槽钢、角铁、圆木、水泥、板条、铅合金框架、石棉瓦、泡沫隔音板等坠落物里的鞋子底朝天,麦克风折断,茶杯破碎,香烟散落,眼镜被踩烂,破碎的木桌椅碴儿到处都是,公文纸满处乱飞,甚至还有一部手机在杂物里不停地响着。
    轰——啪——一块更大的坍塌物,从顶棚坠落下来,把**台上早已破烂的桌椅再一次催毁,俱乐部里弥漫着蘑菇云状的烟尘,直冲人的嗓子眼。
    温朴目睹了这二次坍塌的过程,那一刻他无意识地回了一下头,正好看见巨大的坠落物刚至半空,温朴的眼珠子嘭地瞪圆了,后背上吓出了冷汗,意识到领导们这要是再慢一点撤离**台,后果真的是不堪设想啊!
    2
    职工医院的两辆救护车,一前一后疯了似开进职工俱乐部大院。
    众人协助医护人员,七手八脚地往救护车上抬挂彩的领导。
    温局长你歇歇,我来。有人在温朴背后拽了一下。
    这时温朴与几个人正在往救护车上扶苏南。
    温朴回头一看,拽他的人是赵松,刚想说我可以,只见赵松一侧身,斜着肩头挤到了他前面,不由分说就搭上了帮忙的手,温朴只好往后退了一步。
    苏部长你坚持住,我是二局电力安装公司赵松。
    赵松说这番话时声音很大,四周的各级领导都听到了,让人感觉他此举此言多少有些别有用心。
    其实赵松并没有卖上真劲,他那两只帮忙的手,刚触到苏南的一条腿上,苏南的身子就进了救护车,他充其量是完成了一次形式上的帮忙。
    温朴看了一眼赵松的背影,眉毛往一起拧着。
    这时几个处级干部围住了温朴,嘴上问伤问疼,脸上挂着惊色。
    我没事没事,请大家放心。说着温朴就上了救护车。
    职工医院的两辆救护车刚开走,市120急救中心的两辆救护车就赶到了,从车下来的人听说伤者给职工医院的救护车拉走了,一时都有些六神无主。这时一个市里的小官员说,车来了别放空,走走走,擦皮蹭肉的也都上来。
    四位住院领导的伤势是这样的,部纪检监察组组长头顶开了一条口子,部长助理左胳膊脱臼,市委副书记巴田肩胛骨断裂,不过这三位生命体征都没什么问题,只有李汉一生命垂危,初步诊断他颅内可能大面积出血,外加左眼珠脱落、右腿粉碎性骨折,从被救出来的那一刻起,就一直处于昏迷状态。职工医院无力施救,便在第一时间内,联系了北京的合作医院,北京的几名专家稍作准备后,就火速赶往东升。
    灾难应急处理工作随之展开,几位能走能动能开口的部里领导,都聚集到了职工医院203病房。
    苏南脸色严峻,临时主持召开紧急工作会议,内容涉及温朴暂时全面主持新总局工作、全力稳定当前局势、维持正常办公及生产运转、成立事故调查小组,以及会后除苏南外,所有从部里来的领导,马上返回北京,并由组织部长择机向部长汇报这里发生的重大事故,请求指示。部长今天跟国务院一位副总理汇报工作,不然部长有可能出席今天的新总局成立大会。
    苏南留在东升,协调各路工作,等待部长指示。
    事后人们在议论这起意外灾难时,焦点自然都集中到了李汉一身上,一来是他伤势最重,生命难保;二来是他这个刚被任命的新总局局长兼党委书记还没走下**台就倒下了;再就是传说这次俱乐部翻修的包工头,可能是他李汉一的什么亲戚,总之是各种小道消息沸沸扬扬,各种猜测在人们嘴上滚来摇去,使得新总局刚一挂牌,就经历了史无前例的人心震荡和舆论混乱。
    现在,职工医院成了各种消息、乃至谣言集中与扩散中心。
    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这时也有一些嘴损的人,像编流行段子那样,绞尽脑汁,挖空心思拿这次坍顶灾难找幽默,说这次坍顶不是什么质量问题,顶棚刚刚翻修过,六百多万的翻修费,哪能随随便便打水漂,顶棚质量绝对没问题,顶棚好着呢,问题十有八九是出在与会的处级领导和科级干部身上,这些人对新总局领导班子的期望值太高了,他们送给新总局领导班子的掌声,过于热烈过于回响过于经久不息,从而意外导致乐极生悲。经民间能人业余时间分析推断,是美妙的声波与回旋气流撞击后产生强烈共震,顶棚被这少有的强烈气氛感染得酥麻了,吃不住劲了,于是顶棚只好大面积脱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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