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更深露重,两人各怀心事,睡得极浅,即使如此,待得阿双睁开眼睛,天已大亮。他身边空落落的,已无那个环佩玎珰娇俏可人的少女,一时间少了她在叽叽喳喳,甚是冷清。他左顾右盼,只见得身边落了一张红色的符咒,正是蔷薇前几夜用来维持温度保护周全的咒术。他沉默着捡了起来,纸符一触碰到他的肌肤,便生闷气般化为灰烬,往天空飞升而去。
他突然很想她。想得心如刀绞,五内俱焚,恨不得直接从山坡上滚下去,天旋地转,直直滚到山脚。
草长莺飞二月天,拂提杨柳醉春烟;儿童散学归来早,忙趁东风放纸鸢。阿双独自一人,徒步走在平原之上,一步一步,固执地依旧往东边行去,从清晨走到日暮。平原上,有几个未加冠礼的孩童正在放纸鸢,飞燕形状、蝴蝶形状的纸鸢在天空中高高低低地飞着,给灰红色的天空平添几分活力。
阿双驻足而立,仰头不语,他在思索,不知是放飞之人给予了纸鸢上天的机会,还是手执棉线的人禁锢了纸鸢的自由。
正在这时,飞燕状的纸鸢被刮断了绳子,从天空中缓缓下坠,孩子们惊呼着往那个方向追去,而那个方向正是滚滚东去的大江。
“危险——”阿双大叫着挥舞着手臂试图制止,只见远处白光一闪,一条白龙从江水的方向一跃而起,盘旋着飞到空中,叼着飞燕从半空中落下,将纸鸢交还给了孩子们。阿双飞奔着来到白龙面前,扶着膝盖直喘粗气。
“你怎么在流血?”其中有个孩子指着小白龙说着,从怀里掏出手绢,擦去龙爪上殷红的血迹,“很疼么?”
小白龙睁着大大的眼睛,却是望着阿双。一人一龙,相互凝视,风声消失了,水声消失了,一切周遭都烟消云散,他们两个痴痴地看着对方,仿佛过了千年万年。
突然,小白龙长啸一声,招来疾风,众人不敌,再睁眼时已失去了它的踪迹。它乘着风,疾行百里,落到田野之间,这才幻化成少女的模样。只不过这次,她身着汉衣袄裙,头戴草簪,隐去了身上所有的银饰,学着将锁链和伤口藏到了肉里。
阿双趴在田埂上,被风呛得直咳嗽。这一次,他抓着她的手(爪子)没有放开。
蔷薇化身为龙,本是按照师傅吩咐,定期在人界留下些许气息以示东去,来安抚神界。她离着西边的小城越远,引着神界的目光越远,阿星和师傅才能得以隐藏,高枕无忧。她并不知,这一叼一还,让阿双误以为,无论她走得多远,他们都会再次相见。
“你不是说要与我分道扬镳?”蔷薇平静地将阿双扶了起来,与他同坐在田埂之上。斜阳西沉,春种的佃户已扛着锄头往家中走去,竟是无人发觉这边的异样。
“我也说过,要护你周全,送你回家。”阿双直视前方,说道,“离别既已是必然,那便何需纠结,到了东海,你我再行诀别。”
“好。”只一个字,蔷薇仿佛就回到刚上路时的自己,娇小又强大,温柔而残酷。她可以不去理会凡尘人世的是是非非,她可以对于人情金钱似懂非懂,这些于她毫无意义。她只要一路向东而去,走完短暂的一生,便已完成了自己的使命。
相反,与阿双同行的这几日,她逐渐变得优柔寡断,软弱掉泪,渐渐变成了一团黏黏糊糊滴滴答答的水草。隐去神力的银饰不是她的枷锁,他才是她的囚牢,因为他,她变得更像是人,一个瞻前顾后左右为难的人。师傅说过,希望她们姐妹顶天立地,从心所欲,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不立于桅樯,亦不趁人之危。
乘风而来御风而去,这才应该是她本来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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