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自然没有死,也不会想死。
燕栖迟说得没错,她不是这样的人。
可是,她了解他,一如他了解她。
她知道他的软肋在哪里,也狠得下心来利用。
他从小就爱缠着她,过去她只当他是少年心性任性依赖,在心里,亦是将他当做弟弟对待。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对她的感情变了质,是她太迟钝,还是他掩饰得太好?
待她察觉之时,他已将事情做绝,由不得她挽回,更不许她粉饰太平。
他不再是那个只懂得跟在她身后的小师弟,而是一个危险的、极具侵略性的男人。
他紧紧搂着她,眼中的执念那么深,欲望是真,沉迷亦是真。
她便知道,至少此刻,他对她有着极强的占有欲,或许不见得是出自于爱,却绝不会如此轻易就让她死去。
现在看来,是她赌赢了。
那日她咬舌自尽,他眼里的震动悲凉她看得一清二楚,他在最初的慌乱过后,只是远远地看着绿虞为她疗伤,长久寂然无声。
绿虞处理好她的伤势,不敢多留,悄声退了出去,带上房门。
他还是远远的坐在那儿,一动不动,亦不做声。
疼痛和先前的对峙消耗了她太多的精力,绿虞大概又对她用了安神的药,整个身体困倦不堪,可他还在这里,她便用上全部的意志强撑,不让自己就此沉沉睡去。
良久,终是他带点寒凉倦意,笑了一笑,“你放心,你不愿意,我不会再碰你,可我也不会放开你,或许我们可以赌上一赌,赌我会不会等到你心甘情愿的那天。”
他说完,便起身离开,背影萧索。
一连几日再不露面。
陪伴她的,只有两个哑婢。
绿虞每日都会来上一回,替她诊疗伤势,调理身体。
却并不与她说话。
若是她问,她亦会回答,却始终避重就轻。
她说得最多的一句话便是,夫人若想知道,待燕堂主来了问他便是。
她不再叫她少宫主,只唤她夫人。
多么讽刺。
几日下来,她已将周边环境摸了个大概。
小屋背靠万仞绝壁,直入云霄,高不见顶。前方却是郁郁密林,放眼望去,不见尽头。方圆数十里,亦无人烟。
似乎处处寻常,并无异状,可她曾细细留神风声和树叶飘落的方向,也曾状似百无聊赖地扔石子试探,这密林当中,分明布下了不止一个精妙阵法。
她一直知道燕栖迟天资聪明,对奇门遁甲的领悟和兴趣远大于她,是以甚得父亲喜欢,倾囊相授。
可毕竟,他们系出同门,要从他布下的阵法当中闯出去,也并不是没可能。
唯一的变数,是如今自己武功尽失。
失了武功,体力和身手的敏捷程度皆远逊于过去,她便是知道该怎么去走,又能不能抢在生门关闭之前冲破重重阻碍破阵而出?只恐怕,心有余而力不及。
更何况,燕栖迟留下照顾她起居的两个婢女,虽不会说话,却都身手不凡,可算当世高手,她又该如何从她们的眼皮底下逃脱?
“该喝药了。”绿虞将一碗浓黑药汁递到她面前,打断了她的思绪。
苏念池顺从接过,喝下,没有丝毫抵触。
能让她身体尽快复原的事,她向来不会拒绝。
这段时间以来,绿虞对于她超乎寻常的配合,不是不讶异的,可从医者的角度来看,又不免相当满意,接过她喝尽的药碗,笑道:“你复原得比我预想当中还要好。”
她看着绿虞,问:“我的武功什么时候才能恢复?”
绿虞眼神略微闪避了下,“夫人若想知道,待燕堂主来了问他便是。”
念池见她如此神情,心下一沉,道:“那你告诉燕栖迟,我要见他,就现在。”
绿虞应着退了出去。
念池默默看着窗外树影的长短变幻,估算着时间的流逝,估算着若有一天自己逃离此地,留给她的时间会有多少。
燕栖迟来得并不算特别快,他推门而入,远远看她,气息略微不稳,想来一路疾行。
她心下略松,原先预料得并没有错,此处路远荒僻,尚需一段时间才能赶至。若是她能制住那两个哑婢,或许并非全然没有逃脱的可能。
她的思绪百转千折,面上却并不露,只淡淡道:“这里的人要不不会说话,要不不敢说话,我便只好请你过来了。”
他略微颔首,“你想知道什么,问吧。”
“什么都可以问?”
“是。”
“你会不会骗我?”
“不会。”
她点点头,“那好,我的武功怎么样才能恢复?”
他看着她,平静开口:“既是我亲自下的手,又怎会让你再有恢复的一天?”
其实并不太意外,她不是不清楚自己身体如今的状况,也不是不了解燕栖迟。只是如今,多日来的猜测终于得到证实,到底还是做不到无动于衷。
苏念池嘲讽一笑,“你的意思是,我这一辈子都只能如废人一般活着?”
燕栖迟摇了摇头,“你如今虽经脉损伤,身子积弱,然则却也未伤到根本,并无大碍。绿虞说你恢复得很好,若继续好好调理,一年之后,便可与常人无异,不会影响日常起居。只不过,以你的身体状况,此生却也不可能再习武了。”
他所欲只为废去她的武功,并不想伤她。虽然难免会让她的经脉体质因此受损,可他已将受损程度降至了最低。
苏念池冷冷看他,“你何不直接杀了我?”
燕栖迟淡淡道:“你知道我不会。”
苏念池冷笑,“你废我武功,与取我性命,又有何区别?”
燕栖迟看着她,眼眸晦暗,声音有些自嘲有些低,“若是你肯心甘情愿留在我身边,我又怎会如此?我太了解你,也吃过太多次亏,所以没有办法对你放心。为了留住你,不要说是废你一身武功,必要时,便是折了你的双腿我也做得出来。”
苏念池知事已至此,多说无益,便不再在此事上纠缠,转了话题,“绿虞仍唤你燕堂主,难道你没有去坐北冥玄宫宫主的位置?”
燕栖迟道:“还不是时候。”
苏念池讥诮一笑,“什么时候才是时候?”
燕栖迟并不理会她的讽刺,淡淡道:“不会太久。”
苏念池略一思索,“以当下玄宫之况,若无人主持大局,必生大乱。而你现在既还能气定神闲的布局,可见并未生变。如果我没猜错的话,此刻北冥玄宫宫主的位子上,正坐着你安排的傀儡。如今我容貌毁损,恰好给了你这个机会。”
他看着她,微微笑了,眼神带着异样的明亮,和从前一样,他的心思多半会被她看破,他有些无奈,又觉在预料之中,更抑制不住的生出骄傲欣悦之情,自己所爱之人这样冰雪聪明。
这世间,本就只有她才最了解他。
她看他的神情,便知自己猜得不错,心微微沉了下,却用不在意的口吻问:“能假冒那么长时间都没被发现,也算是好本事了,是我认识的人吗?”
他略微点了下头,“是,幕棠。”
她其实并不是完全没想过,可是闻言眸光还是不免黯了几分。
燕栖迟看着她,缓缓道:“如果说,她并不是背叛你,而是一直都是我的人,你会不会好过一点。”
她直觉否认,“不可能,幕棠是父亲亲自选中的,从小就跟在我身边——”
她的话一顿,慢慢转头去看燕栖迟,“我的第一个影侍,归离,她的死跟你有什么关系?”
是的,幕棠并不是她的第一个影侍,她的第一个影侍是一个叫归离的女孩,比她大几岁,在她尚未出世时就已被父母选中,悉心教导。
可是,她却没有能够陪她太久,在她十岁那年,归离为了保护她死去,父亲在一众人选中,重新为她挑了新的影侍,那便是幕棠。
燕栖迟并不掩饰,“不错,是我设计了那场伏击,也是我在归离的身上用毒,所以她才会死,所以幕棠才会有机会到你身边。”
“你知道父亲一定会选中幕棠?”苏念池问。
燕栖迟*的开口,“我在那一群小鬼当中选中了她,费尽心思教她训她那么长时间,想要让她脱颖而出并不是难事。即便师父当时挑的是别人,也没有关系,不过是再重复一遍归离的老路罢了。”
他顿了顿,又道:“你知道我为什么选中她吗?当年那一批孩子当中,比她资质好的并不是没有。我选她,是因为她有容易掌控的弱点,她唯一的妹妹,幕心。”
苏念池觉得浑身发冷,又觉不可思议,“你那时不过九岁,自己也还是个孩子。”
燕栖迟笑笑,有些寂然,“我的九岁,抵得过旁人的多少个九岁。”
世人只看到他年少成名,鲜衣怒马,呼风唤雨。
却没有人想过,这一切,是如何得到的?
如若不狠,如若不狡诈,如若不日夜苦练,如若不用尽心机,他如何能在豺狼环伺的北冥玄宫活下来?
他与苏念池不同,她生而便是少宫主,纵使师父再冷情,对她到底还是顾惜的。
而他,能靠的却只有他自己。
去挡那些明枪暗箭,去抗那些血雨腥风,去对付那些波谲云诡,去直面那些阴险丑恶。
如若他抗不住,如若他死了,他知道师父并不会伤心,他只会失望,失望于教导出来的徒儿并不够强。
这原本就是一个弱肉强食,胜者为王的世界。
所以,他只能不断的磨砺,不断的变强,不择手段,不计代价。
只有这样,才能活下去,只有这样,才能得到自己真正想要的。
最开始接近苏念池,他甚至是别有居心的。
只因她是师父的独生女儿,只因她是北冥玄宫的少宫主,只因她身上有莫大的利用价值。
可是,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这一切悄然改变。
他想起那一年,她思念亡母姑姑,在空无一人的密室,默默流泪。已能窥见日后倾城之姿的雪色面容上,有着在人前从未显露过的脆弱,印着微淡光影,有一种令人心惊的美。
他想起那一月,他受罚面壁,伤病交加却无人理会。是她,打破冬夜的寒凉,悄悄带来食物和药品,彻夜未眠的照顾。
他想起那一日,她在北境雪原,第一次使出“踏月惊鸿”。 如新月临水,如朝云出岫, 飘逸灵动,风姿惊世。观者攘攘,无不屏息静气,痴迷惊艳。
他想起那一刻,她在焚天烈焰中轻轻一笑。她说,容貌并不能服众,惟功业可。
……
那么多的时刻,那么多的瞬间,究竟是从哪一个开始的,他一无所知。
待到发觉,已经太迟,他早已无法放手,无法回头,也不想放手,不愿回头。
她是他心底些微的光,淡淡的暖,唯一美好的存在。
可是如今,这美好,却不肯再留在黑暗中陪伴他,想要追逐更为光明的世界。
不行的……若没有她,偌大天下,漠漠前程,他如何忍得了这孤寒乏味?
所以,他只能折了她的羽翼,将她重新拖入这漫无边际的浓重黑暗之中,永不放手,永世沉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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