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坳没有风,湖面如镜子一样平静,寒烟升腾,小舟亦在湖中不动。舟上坐着的是一名老者,手持竹竿,鱼线沉入水里,也一点涟漪都不起。
忽然水面起了一些动静。
宋游停在湖边,抬手刚想行礼,便见一阵风吹过,水烟随风而动,随即湖面咔咔一阵响声,竟凝结出了一道冰路,直通到小舟之上。
宋游便又放下了手,迈步踏了上去。
浮冰不稳,常有摇晃,但也不裂不沉,行走之间,只在水中荡开一圈圈涟漪。
冰镜子也被破坏掉了。
宋游一边走一边回头看三花猫,见三花猫虽然心中忐忑,怀疑这冰的坚固,但也蹑手蹑脚,跟着他走来,这才放下了心。
走到小舟前,他才再次施礼。
“逸州灵泉县,阴阳山伏龙观,传人宋游,见过蛇仙。”
“请足下上舟来吧。”
“恭敬不如从命。”
宋游这才带着猫儿踏上小舟。
小舟顿时摇晃,荡开涟漪不断,伴随着船只的吱呀声和细微的水花声,这方仿佛静止的世界里,总算有了些动静。
“噗……”
水花声起。
老者也提起了手中钓竿,线上已勾着了一条小银鱼,也就两指来宽。
小银鱼入桶,拍打出声响。
“坐吧。”
老者转过身来,只是一张很普通的老人的面貌,对他笑着说:“我还以为你会秋天的时候来。”
“在下上一次来,便觉得此山茫茫,大雪纷飞时一定很美,于是等到了冬天。”宋游只从蛇仙的语气中便能听出,这位蛇仙想来早已知晓了自己是伏龙观的传人,那么上一次帮助自己,便也是因为伏龙观了,国师说的蛇仙与伏龙观先祖有旧的事,定然也是真的了。
既然如此,便算是长辈。
对长辈自然要尊敬。
于是宋游恭恭敬敬行礼,继续说道:“听说北钦山上下了雪,这就来了,昨晚到的北钦山上,本想先拜会蔡神医,再来拜会蛇仙前辈,不过蔡神医似乎很长时间没在家中了,在门口露宿一晚,便直接来拜访蛇仙了,应当先谢过上回蛇仙前辈的相助之情。”
“蔡神医啊……”
“听说蛇仙与蔡神医认识?”
“认识。”
蛇仙又把鱼钩抛进了水里:“那人不错,医术通神,品德高尚,常常进山采药,有时被毒虫猛兽所袭,我便庇护于他。”
“在下也是听说蔡神医医术高明,甚至常有令世人惊叹恐惧的手法,并且品德十分高尚,心生仰慕与好奇,于是想见识一下他的风采。”宋游在小舟的后边坐了下来,垂下手摸了摸三花猫的背,“奈何来了两次都没遇见,许是无缘。”
“他去北边了,几年恐怕都回不来。”
“去北边了?”
“是啊,北方战乱刚熄,妖魔横生,疫病害人,正需济世之人。”蛇仙头也没回的说,“走的时候他来给我说了一声,感谢我多年照顾,还说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此去还能不能回得来。”
“原来如此。”
宋游微微眯起眼睛,露出思索。
舟上的蛇仙则继续问道:
“你师父可好?”
“走时还挺健旺。”
“五行灵法不好延寿啊。”
“是啊。”
“伏龙观门口,那株松树可还在?”
“已是古松了。”
“还在就好。”
“师父以前也来拜访过蛇仙吗?”宋游问道。
“自我定居于此开始,每一代伏龙观的传人,只要到了长京,还没有不来找我的。”蛇仙又收杆了,将一条新的小鱼放入桶中,转身瞄了一眼端端正正蹲坐在年轻道人身边的猫儿,眼中有些闪烁,“这么些年来,也见过好几代了。”
“听人说,蛇仙与我观师祖有旧?”
“我是扶阳道人的好友,遇见他时已有一些道行,不过不知修行方法,得他指点,这才真正开启了大智,于是便追随他,助他诛神除妖,奠定大晏江山之后又随他回伏龙观,那株松树便是我亲手所种。”蛇仙说着摇了摇头,语气颇为感慨,想来对于他来说,那已是年轻时的事了,“后来扶阳道人身死道消,我便也没有再留在伏龙观的必要了,于是回了这里,天天过着清闲的日子,偶尔现身,被山下村民见了,便尊我为蛇仙。”
“这里是蛇仙化形的地方?”
“自然。”
宋游记得那位扶阳道人。
便是前朝末年、大晏初年,于乱世之中帮助大晏太祖重开太平的那位。奠定江山之后,他便回了伏龙观,在众多师祖之中也算比较特殊。
多数师祖行走天下的时候,世间总体太平,于是行走人间,看山看水降妖除魔,哪像他,下山之初天地便是一片乱象,干脆诛神除妖十几年,等天下太平之时已经结束了自己的游历之旅。
“差不多了。”
蛇仙看了看桶里的鱼。
“我们回去吧。”
话音落地,小舟便动了起来。
水上划过一连串的波纹。
两人一猫下了船,宋游与三花娘娘跟随在蛇仙身后,往茅屋走去。
“山中清净却也枯燥,我平日里便在山中四处走动,看看风景和云,这里也只是我垂钓时才会住的地方,没有别的东西可以招待你们。”
“蛇仙前辈过得悠然。”
“蛇仙不过是世人的尊称。”蛇仙淡淡说道,“我听说过伱的事迹,本事很高,倒也不必这么叫我。”
“住山不记年,看云即是仙。”
“好一个看云即是仙。”
两人一猫进了茅屋,煮茶谈话。
两人聊及藏在长京的妖怪们,聊及国师帝王与长生,聊及蔡神医与北方乱世,也聊伏龙观的祖师,只以火炉上的干果、烤鱼和柚子果腹。不知不觉便已是大半天过去,他们倒是谈兴极高,猫儿早已听得很无聊了。
蛇仙晚上请他在这里住,宋游便拿出行囊,在茅屋中睡去。
山中很冷,晚上又飘起了雪,好在有猫儿取暖。
夜深知雪重,时闻折竹声。
次日清早,宋游醒来,推开木头编成的门,却没有立马出去,而是等头顶的雪漱漱落下,落完之后,这才踏出。
蛇仙又已经在湖上钓鱼了。
宋游见他手拿一根钓竿,小舟旁边还放着一根,于是又以昨天一样的方式,走上小舟。看了眼旁边的木桶,里头只有三条小鱼,与蛇仙行礼后宋游便拿起了另一根钓竿,与他同坐,泛舟湖上,垂钓闲谈。
“小道友何时离开长京呢?”
“开春就走。”
“在长京可有收获?”
“收获很大。”
“这次又往哪里走呢?”
“心中犹疑,尚未决断。”
“哦?”
“既想往北,又想往南。”
两人的声音都很小,好似是怕惊扰到了水底的游鱼。
蛇仙手中钓竿巍然不动,表情也是波澜不惊:“往南是想去丰州业山么?”
“蛇仙也知晓丰州之事?”
“年纪大了,修行也修不动了,成日清闲,自然知晓得多。”蛇仙笑着说,随即与他说,“业山本是国师与帝王的算计,想必你早已知晓,可如此却仍急着想去看看的话,难道心中有所怀疑?”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
“小道友倒是警觉。”
“请前辈赐教。”
“个中如何,我也不知,只知国师所图恐怕并不简单。”蛇仙已经起竿了,又上了一条小鱼,说道,“往北是人间事,百姓疾苦,生灵涂炭,往南是阴间事,天道转变,鬼魂安生,先去哪方,确实不好选。”
“蛇仙以为,国师所图是什么呢?”
“总之不是人间事,也不是一年两年能见到成果的。”
“并非人间事……”
这也与宋游所知的大致等同。
蛇仙再一次将钩子抛入了湖里,两人便继续垂钓,小声谈话,到了中午时候,蛇仙钓了七八条鱼,其中还有条大鱼,宋游技艺不佳,甚至他也不知晓自己是哪里做得不如蛇仙,总之只钓到了一条。
到了下午,他便告辞离开了。
山中风雪甚大,雪花似乎横着走,宋游沿着来时那条蛇仙走出的路往回走,一脚深一脚浅,三花猫更是几乎在雪里穿行。
然而刚爬上山,便听见前面有人声,混杂着呼啸的风雪声传入耳中。
“相公,风大雪大,山林也深,我们还是回去吧,改日再来。”
“都快走到了,哪有返还的道理?”
“那也只是山中猎户说的话,也许不过只是为了讨相公的赏钱罢了,如何能当真?此处已进了北钦山,再往里走,万一大雪封山,山林里还有些不冬眠的野兽,饥肠辘辘,也许小人也难以带着相公走出去啊。”
“既有蛇路,怎会轻易迷路,跟着往前,定能寻到蛇仙。”
“唉……”
“前边好像有人。”
“谁?”
两人也在树林风雪中看见了道人。
只是三花猫大半个身子都已陷入了雪中,几乎只露出半颗脑袋盯着他们,他们便看不见了。
“是个道人。”
“要叫先生。”
“相公,山中常有妖鬼惑人,尤其这大风雪天,相公莫要轻信啊。”
“蛇仙的北钦山哪来妖鬼,莫急,容我去看看。”
穿着厚长袍的中年人冒着风雪走上前来,露出笑容,对着宋游行礼问道:“在下喻蓦,家住长京,来山中寻访蛇仙,与先生相遇,甚觉巧妙,不知先生又从何处来,要往何处去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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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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