刹那间,似乎有阴冷的气流卷入屋内,桌上烛火扑闪扑闪。贾公子手上梨子掉下,骨碌碌滚开,右手又放到了腰间剑柄上。
“咚”、“咚”、“咚”。
怪声越响,越近。每响起一次,烛火便像在害怕一般,颤抖一次。门外一声清亮的长剑出鞘之声,纸窗上淡淡黑影掠过,那怪响霎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腾空与扑闪之声,还有木具破碎的巨响。
贾公子面色发青,道:“外面怎么了?!”
江逸瑶道:“打起来了而已。不要在意。”
蓝九歌听了片刻,摇了摇头。他的剑法可以说是姑苏蓝氏同辈第一,自然能听出蓝思追出剑快而凌厉,失之端凝,不够沉稳。并非威力不强,但与姑苏蓝氏剑法宗旨不符。若是精气神不能统一,或路子驳杂,修习到高层时,恐有分歧,将难以精进。
江逸瑶明白他的意思,道:“多跟人对对就好了。”
蓝九歌摇了摇头,又听了少顷,忽然望向江逸瑶。江逸瑶亦略是讶异。他也听出来了,刚才,蓝思追有几剑,不是姑苏蓝氏的剑法,而是云梦江氏的剑法。
江逸瑶推测道:“思追他们经常和金凌结伴出门夜猎,估计是过招的时候无意间记住了。”
蓝九歌道:“怕是不妥。”
贾公子道:“你们在说什么?”
江逸瑶把地上的梨子捡起重新放到他手边,道:“没什么。你吃点东西压压惊,不要这么紧张。”随即对蓝九歌笑道,“不过,九歌兄,我听得出来是云梦的剑法也就罢了,你怎么也听得出来?”
蓝九歌道:“不告诉你。”
江逸瑶道:“好吧。”
正在这时,两人俱是一怔,蓝九歌“咦”了一声。贾公子如临大敌:“怎么了?这蜡烛有什么问题?”
无语片刻,江逸瑶道:“没有。”他对蓝九歌道:“这几剑思追使得倒是漂亮。但听起来不像是蓝氏的剑法,也不是江氏的。”
须臾,蓝九歌皱眉道:“也许,是温氏的。”
江逸瑶了然,道:“多半是温宁教他的。”
说话间,屋外阵阵巨响不断,哐当哐当,动静越来越大,贾公子的脸也越来越青。蓝九歌也觉得有点不像话了,冲外边道:“思追,我们里边都说了十多句话了,你就是拆房子,现在也该拆完了啊?”
蓝思追在外边应道:“九歌,这凶尸闪得极快,而且,一直在躲我!”
江逸瑶道:“它怕你吗?”
蓝思追道:“不怕,它能打,但是好像不想跟我打!”
蓝九歌奇道:“它不想伤不相干的人?”他对江逸瑶道:“这倒有趣,没想到还有这么讲道理的凶尸。”
贾公子则焦躁道:“他行不行,怎么还拿不下来?”
蓝九歌尚未开口,蓝思追又道:“九歌、江兄,这凶尸左手成爪,可右手成拳,好像手里抓着什么东西!”
闻言,屋内歌瑶二人交换了一眼。微一点头,蓝九歌道:“思追,收剑。”
蓝思追愕然道:“九歌?它手中那还东西我还没……”
江逸瑶道:“没事!收剑吧,不必再打了。”
贾公子道:“不必再打?”
门外,蓝思追道:“好!”果然“铮”地收剑,纵身跃开。
门内,贾公子道:“这算是怎么回事?那东西还在外面没走啊!”
蓝九歌起身道:“不必再打,是因为事情解决得差不多了,只剩最后一步。”
贾公子道:“哪一步?”
蓝九歌一脚踹开了门,道:“我这一步!”
两扇木门“砰”地弹开,一道黑魆魆的身影僵立在门前,披头散发,面容污垢,只有一对眼白上翻的白瞳异常狰狞。
一见这张脸,贾公子脸色大变,一边拔剑一边疾退,那凶尸却一道黑风般刮了进来,左手掐住了他的脖子。
蓝思追从门外迈进,见此情形一惊,正欲救人,却被蓝九歌拦下。蓝思追心想这贾公子虽然个性强硬不讨喜,但绝对罪不至死,这凶尸若想杀了他,歌瑶二人必不至于袖手旁观,略略定神。
只见那死去的家仆五指犹如铁箍,贾公子被他掐得面色紫涨,青筋暴起,一把剑早不知在这凶尸身上捅了多少个窟窿,却犹如捅在一张白纸似的毫无反应。那凶尸缓缓扬起右拳,朝贾公子脸上挪去,仿佛要一拳把他砸个五彩缤纷、*迸裂。
屋内另外三人都紧紧盯着这一幕,蓝思追更是已快压不住握剑的手了。就在他以为贾公子下一刻便要爆头而亡时,却见那凶尸右手五指一松,指缝间滑出一样扁圆事物。这事物尾端以黑线相连,这凶尸把它往贾公子脖子上套去。
贾公子:“……”
蓝思追:“……”
套了三次,才勉强套上了贾公子的脑袋。这一段艰难的动作,过分笨拙和僵硬,实在是……很难让人生出威胁感。
见它并不动杀手,也不像是要用这条细线勒死贾公子,两人不约而同松了口气。
谁知,这口气还没松到底,那凶尸又是迅雷不及掩耳的一拳,又重又狠,打得贾公子大叫一声,口鼻鲜血横流,倒地昏死过去。
那凶尸打完了人,转了个身,似乎这就要走。蓝思追正看得瞠目结舌,见状又把手放在剑柄上,但总觉得这情形莫名滑稽,太认真似乎更滑稽,竟是不知该不该出手。
蓝九歌却已是憋不住笑了,对蓝思追摆手道:“思追,别管了,随它去吧。”
那凶尸转头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便拖着一条断腿,一拐一瘸,蹦蹦跳跳地,出门去了。
望着它逃之夭夭的背影,蓝思追呆了一会儿,才道:“九歌,江公子,这……就这么放了它走,没问题吗?”
江逸瑶俯身查看了下被打得满脸鲜血的贾公子,道:“没有。”
蓝思追目光转回贾公子身上,这才有心思去细看他脖子上挂着的那样东西,竟是一枚玉佩。系着玉佩的红绳似乎在土里翻滚多年,肮脏极了,所以看起来是黑的,玉色却还是润白的。
“这是……”
蓝九歌道:“物归原主了。”
在江逸瑶确定贾公子只是昏迷不醒,没有性命之忧后,两人便和蓝思追离开了贾府。临走前,蓝九歌贴心地帮贾公子把三道门都关上了。
蓝思追道:“不容易呢。”
蓝九歌道:“什么?你说贾公子吗?给那凶尸打一拳就彻底了结这桩了,很容易了好吗!”
蓝思追道:“我不是说贾公子,我是说那凶尸。过往我看卷宗记载的厉鬼凶尸报怨,不少都是因斗米之仇生前结怨,死后索人性命,并且作祟时状如疯狂。这凶尸却……”
站在被抓痕挠得不成样子的大门前,蓝思追最后回头看了一眼,还是有点觉得不可思议,道:“尸变后的两年里都在山里找一块生前弄丢的玉佩。我第一次见到凶尸尸变不是为杀人报仇,而是为了做这种事。”
蓝九歌又摸出个苹果,道:“所以我才说,没想到能见到这么讲道理的邪祟。要是换个稍微记仇点的,轻的切了贾公子一条腿,重的杀他个满门鸡犬不留都不稀奇。”
蓝思追想了想,道:“对了,九歌,它的腿,到底是不是贾公子打断的?是因为这样才会失足摔死吗?”
蓝九歌道:“不管是不是,反正它自己没把这笔账算在贾公子头上就是了。”
蓝思追道:“嗯,那,它当真打一拳就心满意足了吗?”
江逸瑶道:“看样子,是。”
蓝九歌“咔嚓”一声响亮地啃了一口苹果,道:“是吧。所谓人争一口气,死而不安也是因为那一口气堵在胸口。他把水果砸了,玉佩还了,人也打了,那口气出了,就不堵了。”
蓝思追道:“要是每个邪祟都这么讲道理,那便好了。”
闻言,蓝九歌笑道:“说什么傻话。就算是人,一旦怨恨起来都是不讲道理的,你还指望邪祟跟你讲道理么?要知道,这世上可是谁都觉得自己很委屈的。”
江逸瑶道:“实在是运气很好。”
蓝九歌赞同:“那的确是。这位贾公子实在是运气很好。”
憋了半天,蓝思追还是没憋住,诚恳地道:“不过我,总觉得,一拳是不是有点少……”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不知是被那凶尸一拳打得还没缓过劲儿来,抑或是对歌瑶二人彻底绝望了,之后几天里,贾公子都再没找上门来。不过,七日后,城中却有关于他的消息传到了这边。
听说一日清晨,忽然在大路边发现了一具身穿破烂寿衣的青年尸身,腐烂了一半,臭不可闻。正在大家商量着是不是用张席子卷了到哪里挖个坑埋了时,这位贾公子大发善心出钱帮忙敛了尸骨,规规矩矩地葬了,一时之间人人交口称赞。
待几人离开该城时,路过贾府,贾府早换上了两扇乌亮气派的新大门,人进人出,一扫前日的乌烟瘴气、门庭冷落,又是一派得意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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