朽木之下

第二十五章

    
    青灯淡淡笑着摇了摇头。
    在青灯两岁时,她就被母亲带上山。据庙里的老僧说,那一日她的娘亲在门外跪了三天,自己不吃不喝,却也不给年幼的她吃食,只肯让她喝些水,最后老住持不忍心看她饿死才收下她。然而她的娘亲将她送入庙中独自下山后就再也没来看过她。她那时候年纪小,对娘亲的印象早已模糊了,甚至连娘亲穿的是什么颜色的衣服也不记得。庙中的师傅们从不隐瞒她被娘亲送入这里的事,只是当她问起娘亲的姓名时他们总是闭口不提,如此态度她便明白他们知道娘亲的身份,只是不愿意说,又或是被禁止说出口。
    她问:“你在想什么?”好奇的凑到青灯身边。
    青灯答:“我什么也没想。”飞走的思绪被拉回,眼珠转动,微微一笑。
    她低下头想要看清青灯的表情,青灯低头摩擦着钱袋上绣着的白色小花,一时间也沉默了。
    那次与青灯说话之后她就开启了话匣子,每天跟在青灯身边说些琐碎的事,比如自己在山中看见了什么,或是听见了什么。奇怪的是,其他人根本听不见她的声音,只有青灯一人能够听见。
    青灯修佛时不允许她跟着,她就会跑去深山找那些有了灵识的动物们说话,跟它们说话十分有趣,它们总是说了这句忘了那句,有时还会一起抢一个果子,分明树上还有许多,但它们却都像没看见似的,看着它们玩闹总让她觉得很愉悦。那些会人语的动物们都集中在一个地方,属于山鬼族的管辖范围,一般的人族进不去,也因此它们得到了很好的保护。
    回去后,她对青灯说起了这些,青灯听后淡淡的笑,但眼中总是难掩落寞。
    她看懂了,慢慢的就不再对青灯说起那些。她只是不明白为什么青灯会不喜欢。
    青灯哪里是不喜欢它们,她只是羡慕她的自由自在,随心所欲。
    青灯十二岁时,山下来了人,在庙外求见老住持。那时她正在山中逗弄一只会说话的兔子,她们的身边围着各种灵物,它们看不见她却听得见她的声音,便以为她是风,它们智力较低,只知道风声是“呼呼”响的,不知是谁开了头叫她“呼呼”,后来那些灵物就都开始叫她“呼呼”了。久而久之,她也习惯了它们这样称呼她。
    兔子似乎很喜欢她,只要她来了就会缠着她奶声奶气的与她说话。
    “呼呼,我,青草。”兔子仰着头,红色的眼睛可爱的眨了眨。
    “青草?”她从地上拔了一些草递给兔子。兔子很高兴,张开大嘴接过青草愉快的嚼着。
    吃完后它又会靠近她,说:“青草青草,我。”
    她哈哈大笑,拔了更多的草给它。她对兔子说:”兔子,再吃下去你就不像兔子啦。”
    “我是,我是。”兔子一边嚼着青草,一边瞪着圆圆的眼珠大声说道。
    “不是不是,你像野猪,大野猪。”
    她在它身边飘来荡去,捂着嘴咯咯直笑。
    她有时会说山中的趣事给它们听,有时也会说一些庙里发生的事。而它们总是听着听着就玩闹起来,把她晾在一边。她也不生气,直接跟它们闹了起来,不亦乐乎。
    兔子和山猫打架了,兔子打不过就孩子气的让她教训山猫,而她一直围着兔子打转,嬉笑着就是不去帮它报仇,兔子便用幼儿般的声音大叫呼呼、呼呼。她咯咯直笑,笑声如银铃一般脆亮。
    正玩闹时,她忽然听见了山腰上的动静,许多陌生危险的气息正盘旋在寺庙上空,她连忙往庙宇的方向飞去。
    兔子听见她飞跑了,傻傻的连忙飞奔着追过去。灵物的嗅觉十分灵敏,顺着她的气味跟踪。兔子虽然智力较低,但奔跑躲藏的本领还是有的。所以她压根就没有想到也没有发现兔子在她后面跟着。
    她看见一些衣着打扮与这里格格不入的人守在庙外,禅房内一个下巴上留着一缕胡须的男子正在和老住持谈话。
    她想进去听听,手刚一触摸到窗户便被一道力量反弹了回来。她触发了门外的结界,连忙转身往外跑,一下子躲到梧桐树上用叶子遮住自己,显然忘记他们都看不见自己。庙中从来没有设置界限,她一向来去自如,那么这种结界一定是那些新来的人弄的了。
    屋内的人听见了动静打开门走了出来,老住持走在他身后,移步跨到他身侧拦住了他:“山中精灵顽劣,施主受惊了。”
    “精怪?”管事望着大门的方向眼眸沉了沉,又转身对着住持躬身说道:“家主既然派遣奴来此,就是做了万全的准备,师傅还是好好考虑罢。”
    住持眉毛动了动,显然不满管事口中的称呼,他念了声阿弥陀佛,说:“不管是怎样的准备,都需得到她的同意。”
    管事定定看着住持,老住持不为所动。
    “要知道大小姐仍在梁丘家族谱中,只要她一日是家主的女儿,她就永远做不得自己的主。”管事已经有些不耐了,家主在他临走时告诉他,若是接不回来就撤回。他若是能够接回大小姐是最好的,接不回那也只能算了,只是他不想错过这次立功的机会,态度便有些急切了。
    住持看着他,忽而笑了,他捏着佛珠顿了片刻,说道:“看来施主是梁丘府上的新人,不了解其中故事,梁丘家主若是想要这庙中之人,除非有人王手谕,又或者老衲松口,还有就是这庙宇崩塌,青灯不再有容身之所。”住持指着身后的庙宇,态度坚决。
    管事听了老住持的话后心思在肚中转了几回,最终躬身行礼,道了声:“叨扰了”。于是领着带来的人下山了。
    那边兔子追着她的气息过来,恰好碰见了下山的梁丘家众,管事肚中正憋着火,眼见一个白色的影子迎面扑来,下意识便下了全力一掌劈过去。兔子感受到了杀意,灵巧躲开,落地后警觉的看着面前众人。它的眼睛瞬间变红,进入了备战状态。
    兔子体型足足有成年老虎那般大,那些人便有些忌惮,都抽出了刀来,准备杀死面前的精怪。人族大多厌恶生出灵识且会说话的灵物,觉得那不伦不类,恶心至极,一旦发现便都当做异物来打杀。
    兔子一见到刀光便本能的觉得害怕,一害怕它便什么也不顾了,一个虎扑扑倒了一个人,它趴在那人的身上,想要将他们赶跑。只是它没有尖牙用于恐吓,只能扬起自己的爪子拍打地面以示凶狠。
    身下的人抓着兔子的头疯狂扭动着身体,吓得大叫想要逃离,身体却被兔子用爪子死死按住。
    管事站在一旁冷眼看着,他看出了兔子没什么攻击性,甚至连锋利的爪子都没有,也就由着那些人了,只是在这地方杀精怪还是太张扬了些,山上的那些和尚恐怕也是不允许他们这样做的。
    其余的人拿刀试探着慢慢逼近,这时管事高声说道:“留口气,别杀了。”
    面对众人的围攻,兔子毫无反击之力,最后被刀砍得痛了便发狂似的胡乱跑跳,当然这样遭殃的还是被它压在下面的那个人。它口中一边大叫着“呼呼”,一边躲避着那些人飞来的刀剑。
    她听见了兔子的声音赶到时,看见兔子白色的绒毛上沾满红色的血,而那些人围着兔子杀红了眼,你一刀我一剑的砍刺。有一个与其他人穿着不同的人则站在一旁冷眼旁观,仿佛面前正发生的不过是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
    她运转灵力将些那刀剑弄断,手上的刀无故折断,那些人都一一愣住,停下动作,警惕的观察四周的动静。
    兔子闻到了她的气息,拖着受伤的腿一步步往她的方向挪,嘴里还“呼呼”叫着。
    管事立刻警惕起来,手伸入怀中捏住灵符一角,随时准备出击。他不知道对手在哪,于是大声喝道:“哪来的山怪,出来!”那些家仆都退到他的身后寻求庇护,他们都知道面对精怪,最有用的还是灵符。
    她没有理会那些人,径直飞到兔子身边,好奇的看着它身上红色的液体,她感觉到兔子的生机在慢慢流逝,就像它体内不断流出的血一般。
    “呼呼。”兔子疼哭了,像个孩子一样委屈的叫她。
    她问:“你怎么了?”
    “好疼,好疼。”兔子躺在地上,草地上沾满了它的血。
    她不懂“疼”是什么,看着兔子那样痛苦的模样,似乎有些懂了。她伸手抚摸兔子,纤细的手穿过了它的身体,她摸不到它,但兔子却感受到了一丝冰凉,伤口也就不那么疼了。它呜呜的小声哭着,眼里淌着泪水。
    庙外守门的和尚听见动静赶了过来,一见到兔子他便知道一定是深山里的灵物不小心闯入了人族的地界,又恰好被那些人给遇上了。他走过去检查了兔子的伤势,伤口虽然深但灵物恢复力高,没什么大事。他见兔子没有伤及要害,正要回去叫人,身后一个人忽然大叫:“他……他死了!”
    只见之前被兔子压住的那个人趴在地上一动不动,已经没了生气,竟是被活活压死的。
    所有的人都围了上去,手中提着刀面露狠意将兔子团团围住,在他们眼里精怪杀人就如同下人杀了主人,是大罪,而人族有权力处置杀了人的精怪。
    和尚拦在众人面前阻止他们前进,双手合十念了声阿弥陀佛,“施主们切勿妄动。”
    众人见这和尚长得高壮一看就是行武的,都停住了脚步,却也不肯退让半步。
    管事从人群中走出,笑道:“这山中的小精怪杀了我梁丘府上的人,师傅看该如何是好?”
    和尚如泰山般俨然不动,一人挡在兔子身前。
    管事面上装作绝不退让的模样,但却是 存了看热闹的心。他只是在看这庙中的和尚究竟是不是如传说中那样慈悲。
    人死了他不在乎,大小姐回不回去他倒也不那么在意了,他想看看眼下这情形,那些和尚会救谁,又会牺牲谁。
    她浮在半空,飞到管家面前与他面对面,她盯着他的笑容看,觉得奇怪。为什么有人死了,他却在笑?
    她又飞回到兔子身边,疑惑的看着它,为什么兔子被他们欺负,却杀了人?她转头看向那个死去的人,杀就是死,死意味着消失,她没有看到他的灵从躯体中出来,那么消失了的人又会去往何方?
    “呼呼,呼呼。”兔子忽然大声惊叫起来,红色的眼睛似乎在发光。
    她赶紧过去,然而刚一接触到兔子的绒毛就被一股力量刺了一下,她下意识缩回手,抬头时看见兔子的背上浮现出一个红色的咒印,咒印发光发烫,兔子则痛的大声嚎叫,身上伤口的疼痛早已被淡化,比之更深刻的是背上烧灼灵体的疼痛,它在地上疯狂翻滚,想要将背上的东西弄下来。
    咒印是兔子生出灵智后被山鬼族纳入羽翼下时被种下的,一旦灵物杀了人,就会触发咒印,受到烈火焚烧的痛苦,直到死去。
    身边的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到,反而远远退开。和尚也看见了那咒印,他眉头紧锁,几次想要上前都生生抑制住。他的目光充满悲悯,低下头念起了经文。
    她没有注意到那些人的举动,看到那样的兔子她的心里很难受。她想到兔子一直在叫她,于是紧闭双眼一下子飞扑到兔子身上,发光的咒印顿时光芒更盛,灼烧着她的灵体,她几乎能在耳边听见“呲呲”的声音,兔子的痛她也感受到了,如果灵有泪,她一定哭了。
    兔子癫狂翻滚,周围的人都远离了它。她抱着兔子,几乎抓不住它。
    “兔子兔子兔子!”她急切飞快的喊着它,想要得到回应。“兔子!别怕。”
    兔子痛苦的哀嚎刺激着她,而她的拥抱刺激着咒印让兔子更加痛苦,她不知道那些,只是不愿意放开兔子。
    血顺着兔子的脖子飞溅而出,穿过她的灵体落在草地上,兔子尖利的嚎叫声戛然而止。它的胸膛还在剧烈的上下浮动,血从伤口中流出,染红了胸前的白色绒毛,咒印却慢慢黯淡下去。和尚蹲下身,用没有沾染血的手抚摸着兔子的额头,安慰它,让它感受手心的温暖。
    兔子的眼眸颤了颤,光渐渐灰暗。
    “别怕,很快就好了。”
    “别怕。”他的声音轻而柔,像是在哄一个孩子入睡。
    兔子呆滞的目光穿过她,看向她背后的天空,嘴巴动了动。
    我……叫……
    兔子无力的想要发出声音,却不知道自己已经发不出声音了。它的眼睛动了动,忽而转向虚浮在它身上的她。
    它看到她了。
    呼呼……
    和尚没有察觉到兔子无声的话语,他的眼中只有满目的血光,年近五十的和尚第一次杀了精灵,也第一次没有在死者面前念超度的经文。他一直抚摸安慰着兔子,直到它彻底停止呼吸。
    “青草。”
    她趴在兔子身上,感受到兔子的心跳渐渐虚弱直至消失。她抬头,有一团灰色如烟般的气体从兔子的额头中飞出,在她身边停留片刻后悠悠扬扬地飘向天空,融进了云朵里。
    “我知道,兔子,你叫青草,你最喜欢的青草。”它一直都想要被这样称呼,但她却直到最后才明白它想要表达的含义。
    山中每个精灵的名字都经由山鬼族之手。山中灵物甚多,山鬼族在收留它们时就告诉过它们,在没有足够的修为前它们是没有名字的,只是兔子太笨了,没有记住山鬼的话。名字是每个有灵智的精灵梦寐以求的东西,因为那是代表它们存在于世间的唯一凭证。
    青草,是它自己为自己取的名字,一直以来都仅被它自己承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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