朽木之下

第三十一章

    
    兰君对珈蓝愧疚居多,珈蓝的未来因他们的举动必定坎坷,而他如今能做的就是尽力弥补。
    但,他的弥补,远填补不了她以后的痛苦。
    前路太长,且走一步算一步吧。
    天空飘起了小雪,灰蓝的天光下,青山显得灰暗迷蒙。受到灵脉的影响,山鬼域的气候变化无常,这月是冬雪下月或许就会有夏雨,这样的异样已经持续了多年,除非灵脉被修复,否则这样异常的气候将会一直持续下去。
    有鸟飞来,扑闪着翅膀围绕在木清身边,显然是认出了他。木清忍不住抬起手,眼中含着笑意,修长的食指动了动,那灵鸟会意,慢慢落下用爪子抓紧他的手指然后收起翅膀歪着脑袋眨眼看他。木清瞧着鸟儿憨态可掬的模样,掏出一颗果子喂它。掌中的果子被它叼在嘴里,仰头一口吞下。它动了动翅膀,显然十分喜欢。
    突然,灵鸟的身体猛地僵住,冰晶顺着鸟的爪子以极快的速度向上蔓延,不过一息之间,那鸟维持着歪头看他的姿态被包裹在冰中死去。
    木清的手在发抖,眸中的光沉了下去。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无法想象仅仅是一道伤口就会造成这样的危害,那灵鸟是被吸光了灵气后冻死的,在这之前木清从未出现过这样的情况。
    他手中的伤是珈蓝留下的,如此想来一定与珈蓝的灵力有关。而这样的现象则说明一点,她的灵力或许对他们来说并不是有益的,相反很有可能是致命的。
    天河是人界与神界的交界,上古有天河卷记载天河镇河神石寒玉,性极寒,少灵。木清本以为“少灵”之意是鲜少有灵力,但照珈蓝的情况来看,寒玉成长所需的灵力明显是依靠掠夺他者的灵力而来,她的灵力并不弱。所以“少灵”便是指极少有寒玉成灵之意。
    那珈蓝到底是一个怎样的存在?
    虽说珈蓝的本体是神石,但……木清看着手上的伤口,神色复杂。偏偏京墨君为了救灵脉病急乱投医让珈蓝成为了童山之神,若此时他再说什么便是渎神之罪了。
    木清并不知道京墨君为了改变珈蓝的体质让她泡了佛焰花,佛焰花生长在极东的五荒边缘,属炎性,长久的浸泡会改变珈蓝的灵力,甚至对她的神体造成损伤。
    身后脚步声响起,木清忙将灵鸟藏入袖中,待翻涌的心绪平静下来才整理衣襟转身看去。
    出了京墨君的院门,兰君远远就看见木清在路边等着他。他对山鬼族的长老了解的并不多,却对这位年轻的长老印象较深。
    原因无他,几百年前山神桁皎(heng jiao)神力衰弱,山魈趁机攻打山鬼域,山鬼域的西部临水域内,山鬼皆被山魈放毒而亡。桁皎带着山主鹤望兰君和五百山鬼前往西部救援,却发现西部全域皆笼罩在一片毒雾中,外面的人根本看不清里面的情况,连天上的飞鸟路过临水域时也会绕开此道,往安全的地方飞去,在他们看来临水域已然成了一座死地。
    待桁皎驱散周边的毒雾带着山鬼进入西部山门时,却发现一个小小的山鬼坐在高高的入门碑上,一双清绿的眸子平静地看着他们。小山鬼明显年幼,离成年还差个两百年,穿着白色金边短袍鹊衣,双脚未穿鞋袜,脚上明显有多处的划伤,脏兮兮的长裤也破了几处,与干净尊贵的上衣明显差之千里,看见他们带着一大群山鬼来也不害怕。
    桁皎上前几步,刚想说话便被小山鬼抢了话头,只见他未看桁皎一眼,却十分真诚地指了指身后说道:“此地已封,君请往他处走。”稚嫩的嗓音清亮。
    小山鬼守在山口就是为了防止山中灵物误闯,而他的身后蓝雾缭绕,烟蓝的毒雾迫于结界只能在入山碑后方徘徊。毒雾重重,桁皎却在里面感受到了异样的气息。
    桁皎见小山鬼身上穿着鹊衣便以为他是临水域桑知君之子,想来守在这里也是桑知之意。
    桁皎表情柔和下来,问他:“桑知君在何处?”后瞧见他疑惑的眼神又问:“你可知道我们的来意?”
    小山鬼看着桁皎,手中把玩着一支竹笛,玩了一会儿才道:“知道,阿爷说过山神会来临水解救受苦的山鬼。”
    桁皎忽略了他口中的“阿爷”,不解地问道:“那小郎君为何不让我们进?”
    小山鬼笑了,将竹笛插在腰间,晃着小腿说道:“我不是什么小郎君,我只是路过此地的孤子,阿爷可怜我便将我留在了身边。阿爷说过,若是有山鬼来了便让我赶走,君快些带着后头的山鬼走吧,我还需守着这山门。”
    桁皎还想再问,兰君却察觉出了不对劲。兰君站在桁皎右侧,说道:“吾神,此子若是山鬼,初见吾神必会有所感觉,而他却十分平静,什么感觉也无。”
    桁皎转向小山鬼,那确实是山鬼,他不会看错。但那小山鬼面对他时却无丝毫怯意,也没有信仰之力……
    桁皎明白了,那坐在入山碑上的虽是山鬼却与山鬼域的山鬼不同,他是孤子,可能在山中四处流浪,不曾接受过山神的灵力,也不曾信仰过山神,因此对山神毫无崇拜之意。山鬼域中的山鬼从小接受父辈与山神洗礼,因此十分信仰山神,面对山神时既敬又怯。小山鬼不是山魈,山魈早在几百年前就已不是如山鬼般的面貌。
    “你叫什么名字?”桁皎问。
    小山鬼没有回答他,目光来回扫视桁皎身后的山鬼,像是在估算山鬼的数量。
    “君不愿走?”小山鬼晃荡着细细的小腿,两手撑在石碑上歪着头看他。“为何不愿?”
    有雨落下,小山鬼抬头望了望天,微皱了一下眉头,很快却又恢复了平静。
    “我身后已然是座死地,进去了也只能等死。”
    桁皎也不硬闯,只要他想,大可直接进入,童山之内有谁能拦得了他。他徐徐图之,不过是因为他知道临水域已经没有活着的山鬼了。
    桁皎指着他身上的鹊衣,问:“你身上的短袍是谁给你的?”
    小山鬼吸了吸鼻子,换了个舒服的坐姿,没有回答。
    “你可知道在这临水域只有桑知君与其子嗣能穿这衣裳?你口中的“阿爷”是谁?”
    小山鬼依然沉默,一双眸子平静地看着桁皎,似乎将桁皎的一切神压都隔绝在外,他自清净。
    雨渐渐下大,他们不能一直僵持下去。但只要他们稍有动作,小山鬼便会运转灵力一副拼命的架势。他们一群成年山鬼也不好欺负一个幼年山鬼,劝又劝不了,双方便只能那么淋着。
    雨对于成年山鬼来说是福泽,但对幼年山鬼来说却过于阴寒了。
    兰君见小山鬼嘴唇都紫了,便将自己随身带的扇子扔上石碑,给他遮雨用,却未想那小山鬼毫不领情,看都未看那扇子一眼。
    兰君靠近负手而立的桁皎,犹豫道:“吾神……”
    桁皎却忽而笑了:“有故来兮,尊兮重兮。言君,现身罢。”
    入山碑后,一个穿着金边黑袍的男子缓缓走出。他恭敬向桁皎行礼:“吾神。”随即又转向兰君,道:“鹤望兰君,别来无恙。”
    兰君笑:“唤我兰君便好。”说话的同时回了个礼。
    言笑,山魈族族长。山魈全族上下只有族长逃过了万年前先代山神的诅咒,能够维持本来的面貌。
    不管是山魈还是山鬼,他们在山神眼里都一样。桁皎不会偏向谁,但奈何先神对山魈的诅咒令他们变成那副恐怖的样子。山魈域也因为他们的放纵而灵泽不再,于是他们便来抢夺山鬼域。
    他们总是对山鬼出手,那桁皎便只有一直护着山鬼一族。山鬼族信仰山神,山魈族不信山神,如此山魈族与山神便越走越远。直到山魈认为山神站在山鬼族一边,甚至对山神也会毫不留情的出手。
    “阿言?你不是走了?”小山鬼问道,然后又坚定的说道:“你让我赶走山鬼,我会说到做到的。”
    原来小山鬼口中唤的是“言”而不是“爷”。
    言笑君面上十分冷漠,他将小山鬼从高处抱下,对小山鬼说道:“期限已到,你不必在这儿守着了。他们是你的族人,你该随他们走。”
    言笑君那日说的是“若山鬼来了便赶紧走”不曾想小山鬼却听成了“赶走。”
    “你不想留我?”
    “你为我守山百日,已还了我的恩,此后你便自由了。”言笑将小山鬼往前推了几步,对桁皎说道:“早年此子父母皆为我族所杀,成了孤子,望吾神善待。”
    小山鬼毫无所动,被言笑推搡着仍要回头去看他,小山鬼十分镇定,问出的话也显得十分冷静:“你真不留我?我可以将这些山鬼赶走。”
    兰君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小子天真,果真无知无畏。
    兰君上前,在小山鬼来不及反应的情况下将他打晕,拎着后领递给了身后的山鬼照顾。
    言笑君暗沉的眼眸微挑,看着兰君的动作并未作声,只是在兰君回过身看向他时道了声谢。
    说到底,言笑君这一族之长在那群疯狂的族民中间虽起不了多大的作用,但起码的约束还是有的。
    近日山魈域山体塌了一块,砸死了一些来不及逃的山魈。他们没想到山体内竟会藏有大量纯粹的灵气,外泄的灵气并不适合山魈用于吸食,因此山魈族内死了很多族民。自此以后族民便越来越不受控制,他们总有办法逃脱言笑君的追踪,暗自酝酿着计划夺取灵气较少临水域。
    山魈族虽说也是近神族,但自那诅咒后山魈族民就变得行为癫狂,不受控制,有时发起狂来连族长都招架不住。
    山魈依旧敬爱他们的族长,但大多时候他们不受族长管束倒也自由。对山鬼放毒扔粪的事也没少干。小打小闹时常有,但发动如此大的屠杀,这是第一次。
    自山魈变成这幅样子后,族长不愿放弃自己的族民,他们疯,他便一直陪着他们疯,若是连族长也放弃他们了,他们该有多痛苦。
    山魈族长陪着疯了的族民近万年,即使再难也守着他们,因为不疯时的山魈如往昔般可爱,他们与以前一样,不曾改变。守护族民,那是历代山魈族长的信仰。
    山魈族民闯下了祸事,言笑君一力承担了所有罪责,只求桁皎军能留山魈族民一条活路。
    言笑君跪在入山碑前,跪在山神前,双手举着剑,请死。
    桁皎没有接剑,他问言笑君:“言君若死,言君的族民该如何?山魈一族族长本就世袭,而言君并无子嗣,没有下一任族长的约束他们会如何疯狂言君是知道的。”
    “但屠杀临水域一罪,足以令山魈一族受到天罚只余百子,山魈难活,若真如此怕是要灭绝。”
    “这一次言君帮他们挡了,下一次呢?”
    言笑君握紧手中的剑,嘴唇紧抿坚定地说道:“言,请死。”
    山神思考了片刻,闭上眼终是点了点头。
    衣带擦过那把闪着寒光的剑,冰凉的雨水砸在剑刃上,奏出清脆的音色。桁皎错身走过,渐渐消失在结界后的一片蓝色毒雾中。
    兰君上前,接过言笑君手中的剑。他看着面前跪着的一族之长,神色复杂道:“一族之罪由你一人担下,你该知道你最后的下场应是连脚下的泥都不如。”
    言笑君抬头看着兰君,平静的表情已然告诉他答案。
    山魈对山鬼犯的罪需得山鬼亲手来消,临水域少说有山鬼两千,一命一罪。五百山鬼轮番上前,一剑抵一命,一命消一罪,剑剑入骨。
    那一日,雨混着血水染了一地的红色。雨丝渐细,山中萤火自深林飞出围绕在尚且喘息的言笑君身旁久久不散,送他最后一程。
    言笑君最后尸骨无存,灵散山林,再也重生不得。
    临水域的毒雾被桁皎散去,他将临水域给了山魈族,并设下结界禁止山魈出临水域也防止山鬼进去复仇。
    天罚并非只一个言笑君就可以相抵,几百年的囚禁之苦,也是一种惩罚。
    木清,便是那日言笑从山魈手中唯一救下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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