诚亲王府。
乔氏倚在碧玉凉席上,身后两个丫鬟一丝不苟的摇着扇,将徐徐凉风送过去。
屋子里静悄悄的,谁也不敢大声,吵了乔氏的午歇。
突地,窗外响起一声歇斯底里的蝉鸣声。
屋里守着的妈妈立刻走出门去,低声喝道:“让你们粘蝉,你们便是这样做事的?吵醒了王妃,仔细你们的皮!”
屋里乔氏慢慢睁开眼睛:“罢了,这大暑天儿,想来她们也尽力了,不必太过苛责。”
梁妈妈忙回转来,“还是将您吵醒了。”
又一迭声的吩咐:“快将湃在井里的瓜果送进来,先前预备好的冰碗也送一只来。”
屋里的丫鬟有条不紊的动了起来。
“姑娘呢?可歇好午觉了?”乔氏扶着梁妈妈的手坐起身来,任她整理着衣裳裙角,随口问道。
梁妈妈迟疑了一下。
乔氏的目光立刻看了过去。
梁妈妈再不敢迟疑,“午膳过后,姑娘便命人套了车,出门去了,眼下还未回来。”
乔氏神色骤然一变,目光一厉:“她又去了许府?”
梁妈妈在她脚边跪下来,“姑娘是听闻许府的老夫人神思不属,精神不大好,恰她手里又刚好得了养神的好方子。您也知道,姑娘她最是怜贫敬老,许府接二连三出了不幸之事,许老夫人深受打击病了这些时日还不见好,她又喜欢我们家姑娘,姑娘本着怜惜之意,这才前去许府探望的。”
“打量我真的不知情,便编了这些话来哄我?”乔氏动了气,冷哼道:“许刘氏才死了多久,她就坐不住了。哪家的姑娘像她这般不知矜持?传了出去,她的名声还要不要了?你们也是可恨,竟瞒着我,帮着她胡闹!”
梁妈妈忙将头磕了下去:“奴婢不敢!只是姑娘她……她是奴婢瞧着长大的,奴婢哪忍心见她那般失魂落魄?王妃,不如您就松了口,成全了姑娘吧。”
乔氏气的砸了手边的茶杯:“浑说什么!她一个姑娘家舍了脸皮频频登人家的门,许府若真有意,就算此时顾忌着许刘氏才刚过世不好请人来说和,也该透露几分意思来。偏许府不动声色,她却上赶着跑过去,全无皇亲国戚的体面与金贵,这是要气死我不成?”
乔氏心里也看好许慎,虽然宋娉婷嫁过去是做填房,但一来许慎年纪不大却已经位高权重,又深受景帝的器重,宋娉婷真的与许慎成了亲,许慎还能不提携她娘家亲哥哥的道理?
二来,许慎又生的一表人才,即便成过一次亲,也断没有配不上宋娉婷的说法——要知道自打许刘氏过世后,往许府递帖子借口探望许老夫人的人不计其数,无不是想着与许府结下这门亲。
但乔氏心里再满意这门亲事,也断不肯让自己金枝玉叶的女儿上赶着去讨好许府的人,故此心里才会窝着火。
正这时,宋念北一脚跨了进来,见屋里气氛凝重,挥手令跪在门边的丫鬟出去后,才笑着道:“母亲这是怎地了?”
乔氏瞪着梁妈妈,沉着脸道:“你问她。”
梁妈妈忙抬头,冲宋念北无声的说道:“姑娘。”
宋念北眸光一闪,便笑着道:“妈妈先下去,我陪母亲说会话。”
梁妈妈见乔氏没反对,这才膝行着退到门边后,起身退了出去。
屋子里只有母子二人,宋念北便行到乔氏身后,为她按捏起肩头来,“母亲何必动这样大的气?我问过妹妹了,当初本就是许慎先招惹妹妹的。”
乔氏叹一口气:“她到底是女儿家,哪有哪儿家这样一日三次往人家府邸里跑的?那府里头就一个许老夫人与许慎两个主子,说去探望许老夫人,打量别人都蠢笨如猪,看不出她那点子心思?”
“如此不正好?这样一来,那些人的心思可不得收上一收了?她们敢跟我们诚亲王府抢人不成?”宋念北笑道:“许氏一族也算得上百年世族,许慎又手握大权,配妹妹也不算辱没了。母亲也知道,在陛下眼里,咱们母子几个加起来的分量也及不上宋南州一个。”
以往宋南州在府里,他并不敢随意流露出自己的心思来,如今也少了许多的顾虑,“允他随时进宫,还给了他历练的机会,一出手就是武骧营的指挥史。而我呢,一年到头也见不到陛下几面,便是见着了,陛下眼中也根本没有儿子。便是几位王爷,儿子费心结交,也得不到他们一个好脸色。如若妹妹能嫁去许府,这样的情形定然就会得到改善!”
“你啊,一天到晚就指望别人。”乔氏不满的看向他。
“我也不想指望别人。”宋念北小声道:“可儿子又能指望谁?父王是不管事的,儿子的前程他从不过问——我算是看明白了,他嘴里骂的最凶的是宋南州,可最看重的,还是宋南州,任凭外头流言多难听,他也不管不顾。”
说到这里,宋念北便忍不住带出了怨愤之意。
他跟母亲都以为父王并不喜欢宋南州,才会看他不顺眼,但这么多年来,父王对他又打又骂,看似十分不喜,可对于诚亲王府的爵位继承,却依然没想过要换一个人来继承——不管他表现的多么乖巧听话又孝顺。
“还有皇伯父,也不知道为何,独独只看重他!”宋念北气道:“儿子哪里也靠不着,要不然,能把主意打到许慎那头去?”
乔氏听了出来,宋念北这是将她也怨上了,“你还年轻,急什么?我教过你多少次,要沉得住气,这人啊,急起来最容易坏事了。”
“母亲的教诲,儿子都记得。”宋念北对乔氏到底还是敬畏的,连忙低了头恭敬的说道,“只是儿子眼看着宋南州越来越出息,如今将武骧营爷整顿的像模像样,连皇伯父都下旨夸赞。眼见着这满京都都夸起他来,倒忘了他以往那些混账事。您瞧前两日来府里的官媒人,提的竟是建安侯府的七姑娘——这满京都谁没听说过七姑娘的才名,多少人想要求娶,建安侯都不肯应。如今却看上了宋南州,还巴巴的让人上门来……”
宋念北提起这一茬,真正嫉妒的直冒酸水。
想那秦七姑娘,才情容貌兼具,他无意中见过一次之后,再也没有忘掉。其实凭他的出身,如何配不上秦七姑娘?他央乔氏去建安侯府探探口风,建安侯府却婉拒了。不曾想,他们没看上他,却看上了宋南州,这于他不亚于是耻辱!
所以他才会急了。
乔氏却笑了起来:“你知道什么。那建安侯府连你都瞧不上,又怎么会当真瞧上他?不过是因为东郡王府日前遣了人上门求亲,那建安侯府惹不起,这才将主意打到了你兄长身上——不明白?”
宋念北点头,乔氏眼中不自觉地带出了继续失望来。
宋念北白净的脸皮一瞬间涨的通红,咬牙低下头去。
乔氏顿了顿,才又接着道:“东骏王府那林三也是出了名的纨绔,关进武骧营里多年还没放出来,这林三当年可是做过强抢良家妇女的事,建安侯见自家闺女被他盯上了,心里能不害怕?这东郡王妃是打定了主意要娶秦七姑娘过门,因此东郡王府与建安侯府议亲的事才能外传的那么快。不然,这还未定下来的亲事,如何就传的人尽皆知了?”
宋念北这回总算反应了过来,“东郡王府如此相逼,建安侯府不肯乖乖就范,这就想到了宋南州?”
“矮个里头挑高个,建安侯府得罪不起东郡王府,这满京都也没几个人能得罪得起东郡王府,但你兄长就能。”乔氏淡淡笑道:“建安侯府也是没有别的法子了,才会指望你兄长。毕竟他得圣宠,如今也算有了一官半职,将来还有这诚亲王府可承袭,再加上他那混不吝的性子,最不怕对上东郡王府。这才有了建安侯府遣媒人上门之事。”
宋念北心里平衡了一点,“建安侯府也是无路可走,才想到了他。那这事儿,你应下了?”
“你兄长的亲事,哪儿轮得到我来做主。”乔氏轻叹一声:“你父王那里,当然是千肯万肯的,这不,一大早就进宫去面圣了。还不知道陛下圣意如何呢。”
宋念北脸上的笑就又挂不住了:“依皇伯父对他的宠爱,这样的好事哪还会反对?”
眼中怨毒一闪而逝,“正因为此,儿子也想促成许慎与妹妹这桩亲事。否则,儿子一辈子岂不都被他压得无法翻身?有许慎相帮,这诚亲王府说不得就能换我来承袭!母亲,我是您儿子,娉婷她……她自己也是愿意嫁去许府的,您不如就成全了我们。”
乔氏定定看他一眼,最后叹一口气:“罢,手心手背都是肉,我这做娘的,阻了谁,你们都不会高兴。但,许慎又岂是你与聘婷可以左右的人,这门亲事,未必就能如你们所愿。”
宋念北唇角微勾,“母亲不必忧心这些,聘婷生的极美,哪个男人见了不会心动?定然不会让我们失望的。”
母子两人就宋娉婷的话题又说了几句,乔氏打量宋念北两眼:“你可是还有事要与我说?”
宋念北扶着乔氏起身,在屋里走了两步,才笑道:“果然什么都瞒不过母亲。儿子打听到,宋南州身边突然多了个小厮,竟是个雌雄不分、模样儿十分出挑的,与他是形影不离,吃住竟都在一起——儿子听了这消息,立刻就赶了回来!”
“可属实?”乔氏一怔,却有些怀疑此事的真实度,毕竟之前她就让人传过类似的流言,因此一时之间听了,并没急着当真。
“儿子仔细查访过,再真不过了。”宋念北笑起来,“他若是一直喜欢男人,喜欢到留不下来子嗣,那就省了我们太多事了。不过这样一来,您先前给他准备的美人,岂不是派不上用场了?不如把她们赏给儿子,儿子拿去送人也不错。”
乔氏却没应,她自有一番考量:“且先看看,那几人可是花了大力气才买来的,你不许动歪脑子——在新妇未进门前,你暗地里如何我不理会,但明面上,需得给人一个洁身自好的好印象才行!”
她加重语气警告道,宋念北见状,也只能打消了心里的念头。
……
宋娉婷此时正在许老夫人跟前说着话,她亲手接过丫鬟送上来的冰镇杨梅汤,待到碧玉碗中,那凉气稍减之后,方才笑吟吟的递到许老夫人手边。
“太医说您脾胃弱,这杨梅汤万不可喝太凉的。”
许老夫人靠在床头,额上勒一条宝相花纹的眉勒,苍白憔悴一副病容,此时面上带了欣慰之色,“好孩子,这大暑的天儿,难为你想着我,还来看我。”
宋娉婷便抿嘴一笑,“我在府里呆着也没事,况也不需我顶着日头走过来,不辛苦的。您病了这么长时间了,可得快些好起来才行。”
自许刘氏死后,她前来吊唁,寻了机会与许老夫人亲近,这些日子她便时常来许府走动,说是来看许老夫人的,但许老夫人自己也知道这位王府千金醉翁之意不在酒。
说起来,她的出身是足以堪配自家儿子的,但自己的儿子自己知道,就从每次宋娉婷来,许慎都会避着她不与她相见就不难看出,他对这王府千金是无意的。
自刘氏过世后,儿子的性情似乎发生了很大的改变,她这个做母亲的有时候看见他黑索索的一双眼睛都觉得渗人得很。也旁敲侧击的问过他对宋娉婷的看法,他只冷眼看着她,她就不敢自作主张应下宋娉婷什么。
因此,对于宋娉婷的频频来访,许老夫人也是压力山大,又不能直言许府不欢迎她的到来,只能委婉的提醒。
也不知道是不是太过委婉了宋娉婷听不懂,反正她还是这么日复一日的来了。
“夫人,我上回得了个养神的好方子,今日一并带来了,不如就让人照着方子试上一试?”宋娉婷温柔的微笑道。
“太麻烦了……”
许老夫人才一开口,宋娉婷就笑吟吟的摇头道,“不麻烦。我让人将材料也带来了,只需让人领我去厨房就行。”
许老夫人微微一怔,忙拦阻道,“这可怎么能行?你是客人,怎么好让你来府里做这些……”
“我也只是过去吩咐底下的人一声,这火候尤为要紧,什么材料先放什么材料后放也很有些讲究。怕她们弄混了,反倒失了效果。”她说着站起身来,微笑道:“夫人且等等,我很快就回来陪你说话。”
她都说到这地步了,许老夫人也不好再阻拦,便派了身边的丫鬟领着宋娉婷往厨房走去。
宋娉婷一离开正院,便迫不及待的问刚才出去了一会的丫鬟,“可打听到了,许大人在何处?”
那丫鬟忙回道,“打听清楚了,许大人去了静宜院。”
宋娉婷的脸色立刻变得难看起来:“他又去静宜院看那个贱丫头了?”
“是呢。”那丫鬟道:“姑娘,许大人对那贱丫头也太好了些,该不会,许大人想要抬举她做姨娘吧?毕竟那贱丫头舍命救了许大人……”
宋娉婷恨恨的扯着帕子,见有许府的下人看过来,忙缓了面上神色,“她到底拼死救了许大人的性命,许大人若真有心抬举她,旁人又能如何?”
这样说着,面上就带出了悲愁之色来。
“姑娘可要打起精神来,待您来日做了这许府的女主子,任她是谁,也都要在您手里讨活路。眼下不必理会这些无足轻重之人,最要紧的,还是许大人那边。”那丫鬟扶着她,在她耳边轻声劝说道。
宋娉婷捏了捏手指,原还有些挣扎的神色也变得坚定起来:“哥哥准备的东西,可带来了?”
“姑娘放心,奴婢带着呢。”那丫鬟见她如此,立刻喜形于色的回答道。
……
许慎看过杏花后,便离开静宜院,径直去了前院书房。
景帝许了他假期,让他先处理家事,但其实他手里头,也还有许多待处理的公务。
埋头忙碌时,书房门被敲响。
“进来。”许慎头也不抬,淡淡吩咐一句。
房门被人推开,一缕清淡怡人的荷香飘进了许慎鼻尖。
这似有若无又似曾相识的香味令他微蹙眉头,抬眼望去,果见宋娉婷亲手托了红漆木托盘走进来。托盘上放着一只缠枝青花的小碗,碗里不知盛了什么,正热气腾腾的冒着轻烟。
“许大哥,没有打扰你吧。”她抿着羞涩的笑,飞快打量了许慎一眼,见他虽憔悴,却依然丰神俊朗,心口便如揣了只小兔子一般怦怦乱跳起来。
许慎放下笔,沉声问道:“宋姑娘,你怎么到这里来了?可有事?”
不等宋娉婷回答,便皱了眉头朝门外说道,“外头都是怎么伺候的,客人过来了,怎也没人通传一声?如此没有礼数,倒叫客人看了笑话,今日外头伺候的,一律十杖,再有下次,绝不轻饶!”
外头便响起了一片请罪求饶声。
宋娉婷的脸一瞬间涨得通红,许慎这一番敲打,与其说是在敲打奴才,实则根本就是暗指她没有礼数。
但她拼着脸皮不要走到了这里,就绝对不会半途而废,因此,也只当听不懂许慎的话里有话。
“许大哥,你就饶了他们吧,是我不让通传的,也是怕打扰了你做事。”她开口为那些受罚的奴才求饶,“要不是我,他们也不会犯错……”
“宋姑娘不必自责,是他们自己错了府里的规矩。”许慎淡淡道,“我这边还有许多事情要处理,宋姑娘若是没别的事……”
“我过来探望夫人的,见她这些天总是神思不属,便特地问太医寻了养神的方子来。”宋娉婷鼓起勇气走过去,不理会狂跳不休的心脏,轻言慢语道:“我亲手熬了这养神汤,已经给夫人送过去了,听夫人提起,许大哥近来精神也不大好,故而便自告奋勇给你也送了一碗来。许大哥趁热喝了吧。”
一边说着,一边将碗放在许慎面前,一副期待又忐忑的模样看着他,似乎很怕他拒绝,手指紧紧的绞着一方帕子。
许慎目光自那碗散发着淡淡药香味道的东西上扫过,眉头飞快的皱了皱,“宋姑娘有心了,只是我一向不喜药味……”
宋娉婷就微微咬着唇:“许大哥确是瘦了不少,你这样,我……夫人很是担心。这养神汤,也是夫人授意我送过来的。你要是不喝,夫人那里,我又怎好交差?”
许慎实在不耐见她杵在自己面前,但自己不喝她就不肯走,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实在让他头痛不已。
他权衡了一下,与其让她继续待在这里,引起不必要的麻烦,还不如委屈一下自己。便端起那碗不知道什么熬成的汤,一口气喝完了。
“这汤有些苦,许大哥你含个蜜饯去去味儿。”见许慎喝了汤,宋娉婷心中一喜,忙从随身携带的荷包里取出一颗蜜饯来,“这蜜饯味儿极好的,你尝一尝。”
言罢,竟直接将蜜饯递到许慎唇边,似要喂他吃下去一般。
许慎将头往后撤了撤,面上流露出了冷意来。
他看着宋娉婷,微微抿唇也不说话。
宋娉婷被他那冷冷的目光盯得心口一缩,红着脸讪讪的收回手来:“许大哥是不是觉得我……我很轻浮?其实我也知道,好女孩不该这样的,但,但是我忍不住。我知道你一直避着我,我心里都知道的,可是许大哥,我也没有法子,我就是想看到你,想天天看到你啊!你一定会觉得这样的我很不要脸,你心里定然很讨厌我,可是我不在乎!比起能够留在你身边,时时都能见到你,我便豁出脸面不要又如何?许大哥,你看看我,我长得也不差对不对?”
在她说出这些话时,许慎就已经察觉到了不对劲,身体里翻涌而出的燥热令他几乎有些看不清眼前的人,他知道自己着了道!
他咬牙切齿,愤怒非常,她竟然敢在自己府里算计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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