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泉这人,称不上一流高手。
这一点,年轻时,就已从他的刀法中隐隐显露出来。
学刀学到二十岁,师父说,你下山闯闯吧。他谨遵师命,出去闯荡江湖。年轻人嘛,谁没做过个大侠梦,梦里的大侠,钱袋有空有满,情场得意失意,有一条却是一样的:武功必须盖世。
这一条,就要了他的命了。他很快就发现,自己那个三脚猫的功夫,最多算是二流,要敢觍着脸自称一点五流,别人就得笑破肚皮了。
一开始他没觉得是自己的问题。他就觉得自己还年轻,还练得出来,一定是哪里出了问题,同门的师兄弟们不都是高手吗——他忘了,他苦练的时候一点没偷过懒,可上了演武场,既打不过师兄,也打不过师弟。
他先回了趟师门。师父很为难地告诉他,泉子啊,我也尽力教你了,绝没有一点藏私,但这个事,真的是人与人各不相同,你就想开点吧。
当时温泉还没现在这么想得开。他跟师父大吵一架,离门派出走,走之前不忘撂下狠话:今生不成大侠我就不再进这个门。
温泉去了江南,找林家的天下第一刀。那会林家正是盛时,人才辈出,天下第一刀这个名头,年年换人,年年换不出林河、林海两兄弟。
他找的是林河。倒不是他看不起林海,主要林海当时陪媳妇回门,不在家。看门的家丁一看这有个年轻人打上门来,叫嚣说要挑战天下第一刀,习以为常进去叫人。林河到了门口,一看他拔刀的姿势,摇头不止,说我不跟你打,以大欺小胜之不武。
嘿,这叫什么话?
温泉气坏了,这摆明了看他年轻不尊重人。他没想到,真正的刀客面对可堪一战的对手,绝不会是这个态度。
他掉头就走,一走就走去了漠北。那漠北的李江出身马贼,虽也是有名刀客,可就没二林这么多讲究了。俩人进了校场,温泉刚拉开架势,人家上来一招就把他的刀劈飞了。
温泉愣住了:这一刀,要不是李江收了点劲,连他的脑壳一起劈飞也不在话下。
他终于明白过来,有些事,真不是你想行就能行。
他失魂落魄地离开漠北,临走前李江还拍着他的肩膀说小兄弟,武功不是一切,你看我孑然一身,现在只悔当年追求刀法,放走了那个姑娘。这安慰暖心得他直想哭:他喜欢的小师妹,是师父的女儿,对,就是那个当不成大侠他就回不去的师门。
等温泉回过神来,他已经又回了江南。不仅回了,而且已经在燕雀楼上连喝了一个月的酒。倒也不是他突然清醒了,主要是小二过来,一脸难色地说,这位爷,实在是不能再赊了,您上周的酒帐该付了。他就这么着,被空空如也的钱袋踢出了醉乡。
温泉掩着脸从燕雀楼上灰溜溜往下走。走到一半,忽然看见楼下有人打架。好几个膀大腰圆的汉子,围着个青年。青年瘦高,被他们推搡着逼到墙角,一脸为难。
诸君,须知人生的前二十年里,温泉一直是以未来大侠的身份自居的,要当大侠,也不光看武功,还要看人品。虽然刀法上他的梦被现实一脚踹碎,但道德上的惯性驱使着他冲进包围圈,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没拔出来。
他往腰间掏刀掏了个空,这才想起来刀也被他卖了换酒喝。
这下成了一圈大汉围着两个人,大汉们个个凶神恶煞,瞪着温泉说挡了大爷们的路有你好果子吃!
温泉哭丧个脸,瞅见其中一个带着猎鹿帮的腰牌。猎鹿帮大名鼎鼎,倒也不是什么好名声:老大萧蔷号称双枪阎王,一条红缨枪杀遍扬州好汉,另一条胯下枪杀遍秦淮烟柳。
他额头就见汗了。但到底还是年轻,温泉也做不出来跪下求他们放自己一条生路的事,赤手空拳地尬在那儿。还是那青年在背后推了他一把,说跑啊!他才反应过来,拽着青年拔腿就跑。
说起来,温泉的轻功其实比他的刀法还好些。但再好的腿脚也挡不住慌不择路,最后俩人还是一块被堵在了巷子里。
温泉大着胆子往前一拦,说这里面一定有什么误会吧。为首的大汉说那个小鸡仔使下三滥手段宰了我们老大,能有什么误会。温泉愣了一下。
青年在他背后说你们老大作恶多端自己找死撞在小爷手上,能怪我吗?再说了我是光明正大杀他的,我可没使什么手段,你们莫要凭空污人清白。
青年有点大舌头,还带着听不出是哪儿的口音,可这段话说得明明白白。温泉又愣了一下。
这一愣,大汉们眨眼就躺的躺,跑的跑,地上的捂着手腕大声哀嚎,还站着的做鸟兽散。青年提着剑,剑刃上往下一滴滴滴血,扭头说多谢相救啊,虽然你也没救我还碍事,我让你跑你拉我干嘛,我腿都快跑断了。哦对忘了问,兄台高姓大名?
温泉茫然地说:“我叫温泉。”
那青年就很高兴地说:“温大哥,我叫叶沾衣。”
温泉脑海里突然闪过一个想法:当不了大侠,当大侠的兄弟也行啊。
这兄弟一当,就当了五年。温泉后来知道,叶沾衣是苗疆人士,跟他同岁,也是二十岁上初进中原。不同的是,他在苗疆从小没人喂招,进了中原,才发现自己打谁都赢,砍瓜切菜似的。
温泉一度十分嫉妒。但听柳白鹿说叶沾衣再有五年必成大器之后,他连嫉妒都嫉妒不起来了。毕竟,柳先生可是近十年唯一的天下第一剑啊。何况,叶沾衣总是温大哥温大哥的叫,他也得拿点大哥的样子出来不是?
柳白鹿说过这话的三年之后,叶沾衣跟他辞行,温泉没留他。他早就看出叶沾衣师承必是一流,如今实战已足,是该回去打磨精进了——这流程不是他自己悟的,是师父跟他说的,当时他不懂。
当时他也不懂,师父一片慈心,教给他的,跟任何其他师兄弟都没两样。他回去师门,跪在师父房门口,本想声泪俱下地来一出逆子回头,但眼泪实在演不出来,只好声嘶力竭:“师父您老人家大人有大量,原谅弟子不懂事吧!呜呜,师父!”
院门外头“噗嗤”一声笑,他大惊失色,一回头,就看小师妹在门口笑得花枝乱颤。完了,偏偏被师妹看见。
他捂住脸,颓唐地趴下去。
房门突然“吱呀”一声开了。竹杖“啪”一下打在他肩头,师父怒气冲冲地:“知道错了就给我起来!男子汉大丈夫,在这寻死觅活的有什么用!”
他往前一把抱住师父大腿:“您原谅我了!弟子这就去练功!”
师父仰天长叹。没办法,谁叫他就这么一个女儿,还偏偏看上这个傻徒弟。
此后很多年,温泉没再见过叶沾衣。先还有信来,说温大哥我剑法又进一层了,温大哥我想吃煎饼果子了。后来到第五年上,音信断绝。温泉虽挂念着,也没去寻:他发愤图强,武功虽没什么长进,在外头那几年却学了不少开源节流的法子,回来把一座荒山经营得有模有样。同辈另外的几个,闭关的闭关,云游的云游,倒让他继任了掌门,还和师妹订了亲,明年寻了吉日便成婚。
就是这个档口,魔教打进了中原。温泉听说,那魔教教主年轻气盛,一手剑术出神入化,从苗疆一路打进中原,剑挑峨眉。峨眉派了青城舵主徐不易迎战,却叫那教主一剑刺死。不仅如此,那魔教奸人还斩了舵旗,裹着徐不易的尸体送上峨眉。
这下事情大条了。名门大派向来把面子看得紧,里子还可以两说。现在你魔教杀了峨眉的人,拔了峨眉的旗,就是把整个中原武林都不放在眼里,是可忍孰不可忍,干他娘的。
华山牵头,召开武林大会,商议了三天。据说其中两天半都在看歌舞。但过程不重要,重要的是,大会结束后,战帖雪花一样往那魔教教主手上飞,峨眉的先到,然后是武当,华山和昆仑紧随其后,少林——少林上个月和武当争一块地皮没争过,没脸掺和武林事务,不来。再往后,是一堆小门小派武林世家。
温泉也发了一封。不为别的,主要是凑个热闹,聊表心意。
那魔教教主也委屈得紧,写了封回书,说他进中原,本来就是想打点名头出来,没打算搞什么大事。那些小门小派打不过他叫他长驱直入进了蜀中,难道能怪他吗?至于峨眉,他跟徐不易是公平决斗,签了生死状的,最后一剑他收了三分力没杀徐不易,已经是手下留情。谁知道徐不易这人气性忒大,下了台子,一刀砍断舵旗,说我无颜再见此旗,说完就自绝经脉,他拦都拦不住。
中原武林自然不会信。只有温泉读这封回书,越看这口气越是熟悉,翻到最后,落款赫然写着叶沾衣三个大字。
苗疆,剑客,年轻气盛,武功高强,他早该想到的。气杀徐不易,也真是叶沾衣才干得出来的事,换了他去,打都打不过,怎么可能搞出这种乌龙。
他赶紧喊弟子来,弟子也很无奈:掌门,那战帖都发出去半个月了,您就是飞,也追不回来了。
这下温泉可愁坏了。自己愁,替叶沾衣也愁。这四十多封战帖,怎么打呢?魔教上下能打的通共就叶沾衣一个,要照常理打完一场歇仨月,十年过去了,这事还没完呢。
中原武林很快解决了这个问题:三天一场,打完为止。正道虽然要面子嘴上不说,但这其实就是车轮战,没那么图穷匕见而已。就这样,叶沾衣居然还是连胜了四大派年轻一代的首席弟子,又打穿了一串武林世家。
温泉本指望前头这些人能打败叶沾衣,免得自己纠结,没想到都是些草包。郁闷之余,他还有点隐隐的骄傲:看,这就是我兄弟。
就在他骄傲的同时,署名温泉的那封战帖在名单上的位置,一点点往前移,终于,移到了第一个。
温泉提着刀上了演武台。
一夜没睡,他脚下发飘。对面的叶沾衣比他状态更差,顶着两个黑眼圈,肩上缠着绷带,脚步虚浮,气息短浅,只有握剑的姿势仍然端正虔敬。任谁都看得出,他快要打不动了。就算今天这一场不败,他早晚也要输。
叶沾衣看着温泉,喃喃说:“温大哥。”
温泉抱个拳:“今天既然上了这个台,大家生死有命。”说完,起手式摆出来,还是当年林河看了一眼摇头就走的那个姿势。
叶沾衣也只好动手。
这架打得相当乏善可陈。那五年里,没事干他们兄弟俩就过招拆招,彼此都对对方的招式套路稔熟于心,但温泉一次也没赢过。这次也不例外。
如果他不是突然合身往叶沾衣剑上一扑的话。
哪怕是精疲力尽,叶沾衣反应还是比他快,剑势未尽,硬是抽身后退。这一剑虽是刺空,劲道却扭不过来,叶沾衣再也忍不住,跪倒在地,吐出一口鲜血,抬头时,刀已经搁在他颈子上。
温泉握着刀,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说:“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叶沾衣,你今日既然败于我手,从此不得再进中原。”
叶沾衣茫然地看着他,忽然笑了:“大哥,你真这么想赢我,命都不要?”
温泉手中刀一颤。叶沾衣不顾伤势振衣而起,说:“好!兄长有命,小弟莫敢不从。我从此再踏进中原一步,就叫我不得善终,曝尸荒野!”
温泉恍然发现,他一口官话流利非常,一点口音都没有了。
叶沾衣举起手中长剑,抓住剑刃,内力一运,长剑应声而断。掌心鲜血长流,他把断剑掷在地上,拂袖而去。
中原群豪欢喜鼓舞,赞他除害有功。三天的庆功宴后,温泉大醉回房,师妹不告而别,桌上留字:泉哥,我以往敬你是英雄豪杰,从此诀矣。
温泉扶着桌子闭上眼,耳边仿佛又听见那夜的对话。
上场前一晚,他死活睡不着,出来溜达。冷风潮气地,把他冻得直跺脚。最后一跺脚,他终于下定决心,就把那战帖撤了吧。丢人是丢人些,可让他对兄弟刀剑相向,他真干不出来。天下群豪固然会唾弃他,但师妹一定能理解的。其他人,他也就不在乎了。
就在这会儿,他听见旁边屋里传出说话声。他记得这间房住的是武当掌门,现在里面人影攒动,听着都是些武林名宿。
他本拟避开,但一个名字传入耳中,他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躲在窗下。
“中原决不能留下叶沾衣这个祸患。”
“对,不除此贼,日后必有大祸。”
“等他输了,我们就群起而攻之,他若不答应从此不入中原,那天就是他的死期。”
圆滚滚的光头映在窗户纸上,少林的智聪方丈终于也来了。
温泉早就明白了,所谓江湖,根本不是什么靠着武功、侠义就能走遍的东西。你要有人脉,要有钱,最重要的,是要会演戏。如果不会演戏,这屋里那么多人,怎么没一个敢说,杀叶沾衣,不是因为他为祸江湖,只是因为他少年成才,日后会威胁他们的地位呢?
可他了解叶沾衣。那小子那么狂,剑架在脖子上都绝不肯低头看一眼。若输在车轮战里,他肯定满肚子不服,怎肯忍辱答应从此不入中原?
除非……除非是向来敬重的兄长,以情以义,逼他同意。
温泉睁开眼,风露吹透窗纱,白月光照得分明,一间空房。
从此,温泉再也没见过叶沾衣。
小说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