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香楼位于京城的东南角,街道两侧是一些当铺、作坊并着成衣店。本朝宵禁不严,繁华地带尤甚。天香楼名义上是茶楼,却也卖酒卖点心,厨子手艺甚好,还常有官员晚上出内城在楼里喝得酩酊大醉,误了事儿的传闻。
青漆粉饰,绿瓦飞檐。站在天香楼门口的是个老妈妈,笑得和蔼可亲:“宁公子,许久未见了,这阵子去忙什么了呀?”
宁无不过十三四岁,折扇却扇得风流倜傥,道:“前阵子书院学假,我自是游山玩水去了。好久没来看许妈妈您,心中惭愧。”
说着,宁无将沈玮往前一推。出门翻墙时太着急,忘了带钱,兜里无一两枚铜板,沈玮心中总是不安,又惦记出门前忘了与裴熙说一声,正在心里犯嘀咕,思考回去后如何解释,冷不丁被宁无一推,怔然。
“许妈妈,这是我新结交的好友,也是我的同窗,姓裴,”宁无继续笑着说,“烦请许妈妈让人清扫出二楼一个双人小雅间,就上壶蒸青散茶,再来一壶香片,并些努糯米糕果蔬就好。我们只先垫垫肚子,回头再劳烦人上点其他玩意儿。”
许妈妈点头应去了。天香楼名气甚大,人来人往,纵是已然日暮,仍是热闹非凡。贩夫走卒在门外趁天还未黑透,还在吆喝担子里剩下的些许东西,想着卖完再归家。楼里有锦衣行者,也有简单穿寻常青衫的,点了壶大碗茶就站在柜台旁喝完,又匆匆离去。
宁无拉着沈玮上楼去,许妈妈果真派伙计收拾好了一间小雅阁,摆设别致,墙上还挂有书画。一席铺在地上,中间一小几,摆好了果蔬点心,供两人对坐。
果真是京城风流地,别致雅观。
小二端着两壶茶上来,放在小几上,帮宁无和沈玮各倒了一杯。宁无抿了一口,大赞,沈玮也学着小口抿了一下,果真香气四溢,入口醇厚,的确好茶。
宁无摇着扇子,笑道:“如何?端英兄,这天香楼的茶和点心可是一绝,菜肴更是上上品。”
总不能拂了面子,沈玮点头称是。他从前只在平江山野四处闲逛,渴了就捧一手溪水或河水喝,抑或是陪着爹娘赶集时,实在口渴不过,在路边茶摊花上一个铜板,就能买到一大碗茶,咕噜咕噜灌下去,最解渴不过。小的时候,一个人都还喝不下,就给爹娘喝,挑着猪肉担子的爹娘也要各自推推搡搡一番,你谦我让,最后才喝完一大碗,心满意足继续走接下来的路。
如今他坐在这京城盛名的大茶馆内,喝着跟皇族沾亲带故人请的茶,茶虽香,却总觉得不解渴,少了点什么。
于是沈玮拿起了小几上的糯米糕,啃了几口,垫垫饿,才想起,原是过去赶集他还是乐意于吃东西的。
宁无见沈玮吃得十分香甜,继续道:“可惜在下囊中羞涩,暂且请端英兄在二楼将就坐坐,喝点茶,吃些点心。郑羽池那厮本说他早早来,门口却没见到,想来是被他父亲郑老将军拷走询问课业了。端英兄你且坐在此处,我再去门口寻寻。”
话说到这份上,沈玮不好阻拦。他从平江出来,身边只跟着表弟范现,虽常常打闹取笑,也是至亲在侧。现今他初入京城,范现病倒在青碧山上,只能依仗着性格阴晴不定猜不透的裴熙,还莫名其妙被裴衡甩了一鞭子。虽觉得宁无亲近自己,要与自己交友的理由透着古怪,但总不好顶着裴家的头衔拒人千里之外。
“宁无兄你安心去,我就在此处等候。”沈玮点头。
宁无于是起身,推门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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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里的沙漏中的细沙已不少从上壶流到了下壶,沈玮肚子越等越饿,几大杯茶下肚,小几上的点心也吃了不少,左等右等不见宁无回来,心里忍不住敲起了小鼓。这家伙,莫不是又是戏耍自己,不结账,偷偷溜回书院了?
忽地屋内传来一阵歌舞轻唱声,有女子的声音,忽又传来像是鞭子挥破凌空的声,又彷佛夹杂着哭泣求饶声,却不像女子声。
这茶楼闹鬼?还是这天香楼其实还是个赌场,隔壁有赌鬼输钱输多了,要有人切了那赌鬼的手指?沈玮大惊,再不敢想许多,急匆匆起身推开门。
天香楼共分三楼,顶楼平日似乎只供举办大型宴会所用,二楼雅间则可直接眺望一楼,是方便二楼客人听书所用。沈玮此刻推开门,但见一楼仍是热闹非凡,外头已是日落个彻底,灯笼挂起,照亮了这繁华之地。
粗粗一眼瞥去,并未见到宁无身影。
沈玮本不欲多管闲事,可又忧心自个儿若是从二楼明晃晃下一楼,宁无倘若未付钱,自己岂不是吃了霸王餐,要被乱棍打出去?只得先把门关上,在二楼走廊细细摸索起来,想找个人较少的地方。
红烛点燃,烛油有些滴落到了地上。沈玮逆着人流,小心翼翼摸索着,离二楼尽头越近,求饶声和歌舞声似乎越来越清晰。
终到了不远的位置,沈玮看见二楼回廊尽头那间屋内窗纱后,人头攒动,有纤细女子在窗纱后旋转舞蹈,有琴声悦动,动听悦耳,本该是在茶楼里再正常不过之景,可舞蹈与音乐背后,沈玮却听到了一个男子嘶声裂肺地求饶声。
那声音似乎在发抖,说话也没有逻辑,沈玮站在门外,听得断断续续,只听见几句是:“不、不,少爷”
又是高声的叫喊:“不、不——”
最后是求饶声:“我错了、我错了,”沈玮听到了衣裳在地上的摩擦声,“少爷、少爷,我跪下来求您,您原谅我,好不好......”
又是一鞭子下去的声音,那人一声疾呼,复又颤抖着嗓子求饶。
沈玮越听求饶声,越觉得声音熟悉,直到里面传出一声:“我不要!你别碰我——”
沈玮脑子“嗡”地一声作响。
他想起了几年前,他正在书堂里读书,边读边在数窗边开的小草根数,整个村庄突然乱了起来,好多汉子锄头都没顾上拿,就在四处跑。
有个沈玮常在一起打山雀的玩伴急匆匆跑进学堂里来,冲他喊道:“沈玮!你还在这里傻坐呢!你表弟不见了!你二婶急得到处找人呢!”
沈玮听了这话,也立刻飞奔出去,回到家一看,二婶已快哭成泪人,急得用头嗑地,上气不接下气,走不动路,自个儿娘只能留在二婶家看着二婶,怕她一口气过去。
原来今日早上范现没来学堂,并不是又被二婶骂架绊住了,而是二婶大清早起来,范现就不见踪影了。原指望是早起上学堂或到溪边诵读诗书去了,找来找去却见不到人。
沈玮的爹范正和看见沈玮回来,急得跳脚:“小兔崽子,怎么就你一人回来?还不快出去寻你弟去!”
说罢,范正和便重跑出去寻,沈玮也赶紧跟着自家爹满村庄山腰跑。眼见着日头从中午一点一点下到夜晚,庄里人点起了火把,沈玮借着月光,跑遍他拉着范现玩过的地方。
已是到了大约子时时分,月光清冷,众人也仿佛很是垂头丧气,喊范现的声音都变小了,四处逸散,有些想就地和衣而睡。
沈玮不死心,这好好的大活人,昨天还在跟他一起在学堂,怎会一天过去,就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了?
他没顾身后人阻拦,继续往深山里走去。深山夜里孤寂,唯有风和虫鸣声,沈玮看不清脚下的路,就摸着黑,借着树干发力,脚下深一脚前一脚的走,边走边喊:“范现——范现——”
山谷风吹过,沈玮没有听到回音,月儿挂在天上,仿佛世界只剩了沈玮一个人。他继续往前走,终于听到一个小沟里,隐隐约约有一抹黑影。
沈玮走近,很激动:“范现!是你吗?”
黑影没有应答,沈玮激动地跌跌撞撞跑到小沟边去,看清里面确实是一个瘦小的黑影:“范现!你怎么在这里!”
沈玮扑到沟里去,就想抱住范现,范现神情紊乱,一只手使劲推搡着沈玮:“不要——不要——”
沈玮伸手一摸,手上感觉黏糊糊的,带点腥味,有点像他以前看他爹杀猪时的味道。沈玮大惊:“范现,你身上好像有血!”
范现又狠狠推了一把沈玮,声音嘶声裂肺:“不要——你别碰我——”随后范现的身体像是失去了所有力气,晕倒在草地上。沈玮连忙扑上去:“范现——”
那夜范正和一行人找到沈玮和范现的时候,两个男孩正在沟里,沈玮把范现抱在怀里,浑身上下都是血。
范现那夜无缘无故没了一条胳膊,村里大夫使出浑身解数,才止血把人救了回来。范现在床上躺了几个月,问范现胳膊到底怎么没的,范现也回答不出个所以然来。
范现后期渐渐又认得了人,照旧读书,却再没以前读书的灵气,而日渐迂呆,反应也更慢,半天叫人不到。村里会些算命小道的老人说范现这是中了邪,遇到了不干净的东西,恐怕这辈子不会好了。
而那一声凄厉的“我不要”,只一直回荡在沈玮耳中、心中,每每他与范现嘻闹,总无缘无故会想起那三个字。
所以,屋里喊出这三个字的声音,他定然不会听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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