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八年秋,邺城外,漳水之畔。
时值仲秋,凉风萧瑟。若是以往的太平时节,南北两岸肥沃的平原上定是一番麦浪翻滚的金灿灿景象,田地里的农夫埋首忙于农事,妇人箪食壶浆行走在阡陌上,一些捡麦穗的顽童则在宽阔的田野里撒欢奔跑,引来大人们的连声呵斥。
城中无需劳作奔波的达官贵人还会携带老幼,乘坐车马,出城秋游。那个时候,出城的车马络绎不绝、嘶鸣于道,铺设于水边的青色帷帐交相辉映,令人目不暇接,袁氏子弟举办宴会的水榭歌台上轻歌曼舞、鼓瑟吹笙,那香风随着乐曲声荡漾在漳水之上,数里之间依稀可闻,引起了行人商贾的众多遐想。
只是今日,这般太平盛况终究毁于乱世的战火。
荒芜的田地里长满野草,昔日的水榭歌台化成灰烬,不远处的里闾黑烟缕缕,更远处的旷野上则是烟尘滚滚,振翅的鸟儿飞过也不肯落下,离群的野兽奔窜逃亡,它们知道此地又是一处危险的伏尸场。
河北军队和关西兵马相加已经超过十万之众,极目远眺,越过飞扬的尘埃、草屑,所能够看到的是旌旗下密密麻麻的矛戟和人头,双方步骑倾巢而出,汇聚于此,冀图毕其功于一役。
袁尚、袁熙的五万大军从东边的清河赶来,遂于东面列阵,阎行则下令南北大营齐出,布下雁行之阵以待敌,邺城的审配也率领城中的兵卒、青壮开西门列阵,准备和从东边来的援军一同合击西凉军。
此前几日,双方的斥候、轻骑已经爆发了多场遭遇战,没有暴露自己亲自领兵前来的阎行下令示敌以弱,袁家兄弟果然上当,终于下定决心率众倾巢而出,想要和“强弩之末”的西凉军寻求决战。
战争一早在辰时开始,袁家兄弟依仗日光的优势,主动发动进攻,首要方向便是南大营方向的西凉军,而阎行亲率的一万秦胡精兵,恰恰好也正部署在南面的战线上。
“看来袁家兄弟是想要以强击弱,先用城中审配率领的人马拖住徐将军部,然后把南面张将军部赶入漳河去,再回头全力进攻徐将军。”
望楼车上,观察许久河北军队攻势的周良转首向阎行说道。
将前线指挥之权委托给张辽的阎行闻言呵然一笑,“那就让他们放手来攻吧,袁军的攻势若是能够令文远的将旗后撤三里,那袁本初也算是生了一个好儿子了!”
与以往的槐里大战、缑氏大战不同,此时的阎行心中已经有了获胜的把握,他看着己方麾下严阵以待的甲士,再看看远处呐喊冲锋的河北步骑,慢慢露出了会心的笑容。
战事开启,局势果然如同阎行所料的一样,五万袁氏大军看似气势浩大,但实际上的战力却远远不如身经百战的西凉军,在河北军队前仆后继的进攻下,张辽指挥的关西兵马依旧稳稳地守住己方的阵地,犹如抵御潮水冲击的坚硬磐石一样,屹然不动,时不时还从两翼出动铁骑踏阵。
但袁家兄弟的军队也没有很快就力竭气衰,他们后方的步骑依旧在结阵向前,甚至还组织了敢死士向西凉军的铁骑发动反冲锋。
“这就是军报上所说的袁家兄弟军中的乌桓骑兵?”
阎行站在望楼车上,居高望远,很容易就发现了袁家兄弟军队中还有一些髡发结辫的胡骑,他想起了曹鸢之前的军报,当即派人去将许攸请来。
“许先生,孤前日得报,曹鸢部阻敌于中山境内,连战连捷,敌骑不得南下,为何今日袁家兄弟军中又多了这么多的胡骑?”
许攸虽然在之前的北方大战中临阵投奔,还献出了诸多有关袁绍大军虚实的重要情报,引出了后面三千鲜卑骑兵大破十万袁绍大军的战事来,立下了大功劳。但阎行对他却另有考虑,迟迟没有任命他正式的官职,而这反而逼迫许攸这个投奔的袁氏谋臣这几个月来愈发卖力,一门心思要帮助关西兵马平定河北之地,想再立下大功劳来讨好阎行。
许攸认真眺望了一会,想了想,当即恭声回答:
“明公,想必曹将军在中山击败的是代郡、上谷的乌桓胡骑,而这些乌桓骑兵,只怕是辽西蹋顿派来襄助袁家兄弟的乌桓骑兵。”
“幽州内乱,袁熙被逐,各郡县割据自立者甚众,这乌桓的骑兵竟然还能够驰骋千里南下?”
阎行身边的荀攸也有些惊讶,许攸微微一笑,抚须说道:
“荀君当知,三郡乌桓乃是天下名骑,昔日光武皇帝能够击败群雄、中兴汉室,就多赖彼辈之力。袁绍在世之时,恩结乌桓,对其部落大人多有笼络,赐予单于金印,又与诸大人联姻,时下袁家兄弟处境窘迫,想必是卑辞厚币,遣使前往相求,那辽西蹋顿这才派遣部中骑兵南下助战吧。”
“至于幽州割据之辈,多是贪图一时苟安的小人,胸无大志,这三郡乌桓纵横幽地多年,凶名昭著,往昔张举、张纯之乱,他们乌桓人的马蹄甚至踏入到了冀州腹地,幽地的那些人岂敢出兵阻挡,我料多半是阖城自保,坐视其来去如风,兼程南下。”
阎行听了许攸的话,沉吟不语。
此番若是能够顺利击败袁家兄弟,那收取河朔、经营燕赵就在他的下一步计划之中,相信乌桓人这股以往很少接触、所知不多的陌生势力很快就会与自己麾下的军队碰上。
阎行甚至能够预想到,日后自己挥师收取幽州,这些襄助袁家兄弟的乌桓骑兵将会是一个棘手的对手,而许攸口中的辽西蹋顿,或许更会是边地的一个心腹大患。
“蹋顿其人如何?”
阎行突然问道。许攸没想到阎行会突然问起这件事情,他想了想,才接着回答道:
“蹋顿乃是乌桓大人丘力居的从子,丘力居死,其子楼班年少,蹋顿年长,素有勇名,乃代立。其人颇有雄才,以往辽西、辽东、右北平三地的乌桓名为一体,却互有争斗,可自从他继位以来,总摄三部,众皆从其号令,又敢受亡命,剽掠、招揽边塞汉民为用,麾下号称有十万户胡汉,边长老皆比之冒顿,畏之如虎。”
“现如今虽然因为楼班成年,蹋顿退位奉其为单于,但仍然保有王号,实际执掌三部乌桓的,还是蹋顿。”
听完了许攸对蹋顿的介绍,阎行不由联想到了被比作檀石槐的轲比能,想到这两个野心勃勃、雄才大略的异族豪酋,他微微皱起了眉头。
他比任何人都要清楚,北方兼具游牧、农耕二元性的胡人政权对中原王朝巨大威胁。寻常的游牧王国受制于本身的局限性,经济脆弱、部落流动,兴衰迭替令人目不暇接,虽然也会通过劫掠给边地造成一定的损失,但却无法对中原王朝造成致命伤害,只要中原王朝派遣知兵的边将镇守关隘,加强封锁内地的生铁流入胡地,游牧民族的军事实力就会逐渐陷入越战越弱的泥潭之中。
可一旦游牧王国在其雄才伟略的君主统领下,趁着中原大乱的时机,通过劫掠人口或者招募流民的方式获取足够的农业人口,在某个适宜发展农业的地区组织屯田、修建城池、发展手工业,那这实力急剧膨胀的游牧王国才真正会成为中原王朝的噩梦。
“夷狄之地,雄主何其多也。”
阎行叹息说道。他转而将目光重新投向眼前的战场,此时战场上的形势已经开始逆转,先前那些前仆后继进攻的袁氏军队如今后继乏力,勇锐者陷入重围,怯弱者踟蹰不前,溃败之势愈发明显,若非还有几部精锐袁军苦苦支撑,只怕几万大军就要当即败退。
“那些莫非是袁氏的大戟士?”
阎行又指着一部陷入苦战的袁军精兵旗帜问道,许攸举目望去,旋即颔首说道:
“明公慧眼如炬,观这一部的旗号,的确是袁氏麾下的大戟士,昔年袁绍入主冀州,效仿羽林期门之事,招募河朔各郡良家子,编练成军,出随征伐,入则宿卫,以其所持钺戟为荣,故号曰‘大戟士’。”
“不过,”许攸这个时候恭维地笑了笑,“大戟士虽勇,却终究不敌明公麾下的秦胡强兵,此前在凿台、射犬,大戟士精兵就已经死伤惨重,眼下这些大戟士只怕是新卒居多,独木难支危楼,大戟士今日覆灭矣!”
“哈哈。。”听到许攸的话,阎行哈哈一笑,他话中虽有恭维之意,但却没有说错,袁氏兄弟的大军败相已露,这些最后的河朔精锐大戟士也难逃战死沙场的命运。
仿佛是为了印证许攸的话语,激战许久的袁军军阵中突然有一部军卒倒戈相向,左袒响应的军士猛然向自己的袍泽发动进攻,使得原本还算齐整的袁军军阵顿时出现了一大角凹陷,混乱的趋势还在逐渐蔓延。
阎行见状,肃然下令,传令军中各部发动反击。
此令既下,南北两军号角声接连不断地响起,各部步骑精神抖擞,相继出击,之前还苦苦支撑的袁氏兵马瞬间淹没在西凉军进攻的大潮之中,袁军的军阵也从一个角的崩溃迅速蔓延到了各个军阵的溃退,而袁氏的大纛也不断向后移动,宛如惊涛骇浪之中的一叶扁舟,挣扎着想要脱离困境。
可惜这一番挣扎也是徒劳无功的,北边的徐晃部已经出动铁骑冲阵,由为首一员白袍小将率领,直扑袁氏兄弟的大纛,后退的袁军军阵在铁甲骑兵面前如波开浪裂一般纷纷溃散,袁氏兄弟的大纛骤然停顿,继而像是一棵形只影单的枯木摇晃了一下,最终无力地颓然落地。
“袁氏兄弟败矣。此战之后,明公将一统河朔,威震天下,攸何其有幸,能够追随明主,为明公贺!”
许攸兴奋地庆贺道,若非知道之前周良曾经劝进失败,说不定此刻的他还是说出什么骇人听闻的话语来。
就在他激动的庆贺声中,远处的战局完全变成了一面倒,孟岱、严敬等袁氏将领先后战死,审配率领残兵仓皇退回城中,而袁氏兄弟则不知去向,敢情他们在铁骑冲阵之时就已经放弃中军,乔装逃跑了,群龙无首的河北兵卒各自为战,但很快就被西凉军分割成各个小部分,在残酷无情的刀兵面前,河北兵卒纷纷丢盔卸甲,选择了投降。
“那名白袍小将是谁家的子弟?”
阎行瞥了许攸一眼,没有回应,而是指着之前冲阵夺旗的白袍小将方向问道。
随行的幕僚的也都不知道,周良特意下楼传令询问,然后才匆匆赶回来禀报阎行。
“明公,此子乃是徐公明将军的养子秦朗。”
“秦朗?”
“嘿嘿,”周良露出了一丝狭促的笑容,“昔年明公派遣徐将军进攻吕布所部,俘布将秦宜禄之妻杜氏。杜氏颇有姿色,明公以徐将军破敌功高,遂将杜氏赐予徐将军为妾,这养子就是这么来的。”
“其中竟有这段缘由。”阎行愕然,继而失笑。
“公明养得好儿子啊!”
听了阎行的话,身边的幕僚也纷纷笑了。
···
建安八年,北方大战的最后一场战役邺城之战,最终仍然是阎行率领的关西兵马获胜。
在邺城外的漳水河畔,救援邺城的袁氏大军全军覆没,袁家兄弟下落不明,邺城随后也在审配侄子审荣的暗中配合下,轻易被西凉军夺取。
自知死期将至的审配绝望之下,下令将之前捕得的刘芝等关西校事尽数杀死,他原本还想率兵放火烧毁城中的粮仓、武库,但恰好与入城的马蔺部遭遇上,双方旋即发生一场激战,审配战败自刎,其余将佐吏士纷纷投降,邺城遂告沦陷。
而夺取邺城的西凉军军威大振,随后分兵攻城略地,先前河北之地许多不愿投降的城邑也纷纷归降,就这样,冀州的半壁江山彻底落入到了阎行的囊中。
只是青州的袁谭军趁着这个机会,也挥师北上,一面夺取渤海、河间、安平、清河四郡,一面暗中联络那些投降西凉军的袁氏旧将,而大河南岸的曹军则在曹洪的带领下,遵照曹操的遗令,抢先占据了黎阳、顿丘、东武阳等多座北岸城邑,据河设防,防御西凉军趁胜南下。
再加上各地割据的幽州和纵横北疆的三郡乌桓,周边诸多势力对阎行军是又畏又恨,隐隐有结成联盟的趋势,整个北方的形势依旧混乱不清。
与其同时,荆益之地,一份为收复汉中的盟约也随之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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