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临隆庆十二年,阳郡虞城。
又是一年上元,虞城中夜市繁华,千灯万火,高楼红袖,难得的佳节灯会,百姓大大小小,男女老少都来凑这盛事的热闹。
澄庆街是虞城的一条主道,可同时通过四辆马车,街上大小商铺林立,平日里便十分热闹的地方,今日里更因着节日的缘故更添几分,许多空地上搭起了台子,各式的杂耍戏法引来层层围观,欢呼喝彩之声不时响起,观众看得高兴,对讨赏的人也宽厚几分,皆大欢喜。
宽阔的街道上人头攒动,两旁的店铺有伙计满面带笑地迎着客,更有临时支起的新摊,摆满了各式各样的花灯,便是无甚么相干的店铺也凑趣儿地挂上几盏新灯吸引顾客,虽是新年之末,却也是新的一年的将将出头,人人面上都是笑意。
凤祥斋是这虞城出了名的食馆,寻常便是宾客如云,一位难求,此时更是座无虚席。楼下的大堂里坐满了人,端菜的伙计穿梭匆忙,冬寒未褪的时节里竟出了满头大汗。
这凤祥斋的掌柜倒是个雅士,每年上元灯会都会在店中设下一些灯谜等游戏凑趣,今年自然也不例外。大堂门口站了些看热闹的人,掌柜也不拘着,不是来吃饭的客人也不拦在门外,也可花几个铜板买个茶位,一盏热茶空了再续,配点花生瓜子,图个热闹。
“这些人年年如此,都不烦腻么。”二层一间雅座里,朝向两面的窗子都大开着,既能看到外头街上的人群往来,又能看到大堂内的情况。
大堂中央的台子上两张大桌案斜向两边摆放,桌上放着许多精致的花灯,灯下放着各自对应的题目,有迷题,亦有对子。台子中间则是一个竖立的架子,却用红绸盖着,中间鼓起,该是今次最大的彩头了。
堂内游戏还未开始,雅座里的人便只靠着临街的窗口,百无聊赖地看着熙攘人群。
一旁的侍女闻言轻笑,小主子才五岁呢,怎生说的这般愁苦。
“小郡主,这百姓们奔忙一年,有个节日可以阖家欢聚,轻松热闹,是喜事呢,怎的会腻呢!”樱桃也不过十三岁,却是自小跟着主子的,除了下人对主子的尊敬,还有打心眼里对她的疼爱,此时说着话,眼里也是满满的暖意。
“喔......”小人儿恹恹地应了一声,继续看着窗外。
小人儿身量不高,只能将软榻移到窗边,坐在软榻上扒着窗台,一只手轻托着腮,本就带着婴儿肥的脸更显得肉嘟嘟的,像煮好的汤圆,看着白软弹嫩,任谁都想咬上一口,嫣红的小嘴正撅着,好生愁闷的样子,惹人生怜。
许是因着节日的缘故,女童穿的分外喜庆,大红色绣缠枝梅的锦袄用金线滚了边,所有边缘都缝上了洁白的兔毛,衣衫的盘扣也是金色的梅花形状,颈上一个坠红玉镶金锁的金项圈,两个包包头用小金环箍着,细碎的刘海略带点卷,眉心一点红梅花钿,上好羊脂玉一般的无瑕肌肤透着粉嫩,小巧精致的脸蛋肉嘟嘟的,活像个惹人欢喜的年画娃娃。
可此时的年画娃娃却蹙着眉,眼皮子微微耷拉着,卷翘的长睫垂下遮盖住了灵动的水眸,小巧的琼鼻也随着撅起的小嘴轻拱,虽是一副不高兴的模样,却让人完全生不出半丝不喜,反而惹人心疼得想用尽所有办法换她欢颜。
樱桃知道她为何不高兴,她眼瞧着,心中也是有些难受,今日是小主子生辰呢,却只能自个孤零零的。
小主子今儿个从早晨起来就没笑过,本就是个混世魔王的性子,这一发起脾气来整个府里都鸡飞狗跳,偏也没人能治得住。好容易出了府吧,她们一群下人还得心惊胆战小心着谁惹上他们家主子把今天这大好日子过成了忌日。
也莫怪小主子生气,大临战功赫赫的荣王的独女,又是正月十五出生,顶顶吉利的日子,真是应了常人说的投了好胎,打出生落地那刻起便注定是尊贵非凡千娇万宠的。
荣王虞淮饮对女儿可谓是极尽疼宠,刚出生便上了请封郡主的折子,圣上更是直接以荣王封地之名,封号虞阳郡主,便是皇家的公主也没有这等殊荣,荣王平日里都是有求必应百般呵护,莫要说是宝贝女儿生辰这等大事,往年必定是一整日陪着小主子的。
可今年不同,去年秋末荣王领兵平西北战乱,虽是年前便传来捷报,可是等荣王班师回朝,这年也过的差不多了,加上圣上要留荣王于京中商讨战后事则,又要趁年节设庆功宴,荣王自然是一时半会回不到阳郡的。
小主子自小失了母妃,父王又不能陪在身边,偏荣王不在府中却还是留了话吩咐不能让小主子到街上去,因着上元时街上杂乱怕小主子有什么意外。所以小主子即使出了门也只能拘在这凤祥斋,说实话她现在能安静坐在这而没有大闹天宫他们真的已经万般庆幸了。
然而还没等他们把悬在心口的石头放下,小主子的吩咐就到了。
“纤离。”
话音刚落,从窗口闪进一个黑影,便见一个黑衣男子半跪于榻前,垂头听等吩咐。
凤祥斋斜对面的路口进去,是一溜儿的小店铺。靠近街口的有家卢家馄饨,经营的是一对二十多岁的年轻夫妻,店里的馄饨口味花样很多,汤也煮的好喝,口感也很不错,生意倒是挺红火,小夫妻平日里笑吟吟的,更让店铺多受了欢迎。
此时夫妻俩脸上却全无往日笑意,满脸焦急,妇女的眼圈发红,蓄着泪水,满是不知所措,男人也急的在店门口打转,手里紧攥着一张字条。
就在方才,他们招呼客人的一会子功夫,原本好好坐在门口一旁的小凳子上识字牌的小儿子就不见了,字牌散落一地,凳子上还放了个银锭子压了张字条,看着字条上的字,夫妻俩一下子快要晕过去。
那纸条上赫然写着,“借令郎一用”。
上元灯会街上都会有官府派出维护秩序的官差,他们向官差报了案,官差只道这时候街上拐子多,便是这般紧要防范着,今夜也出现了几起丢孩子的事,“不过,”官差突然又提了一句,“像你们这般,又留了银子,又留了字条,大概不会是拐子。”
夫妻俩似乎看到了一丝希望,愣愣看着官差,官差只道官府正在追查人贩子的老窝,若孩子是被拐的也应该能一起找回,还道说不定只是别人的恶作剧也未可知,便继续办差去了。
剩下夫妻俩茫然相视,分别看到对方眼中的焦虑不安。
妇人已是满脸泪水,“相公......”
她想都不敢想儿子会遇上什么事,竟是泣不成声。
最后生意也做不了了,只留妇人在店里守着,男子出去在街上寻找儿子的踪影。
凤祥斋里,虞千潼看着眼前的小豆包,嗯,虽然她自己也是个小豆包。男童约莫五六岁的样子,穿一身灰青色布袄,头上用同色布巾包了个圆鼓鼓的小书童发髻,手上还攥着几块用来识字的木牌,肤色白嫩,倒也是个清秀的男孩。
没错,这就是卢家夫妇担心焦急、苦苦寻找的小儿子。
纤离侍立一旁,在旁人看不见的角度,可发现额角有微微抽搐。
他一个暗卫,竟是做起了偷孩子的营生。
卢家的小郎还处在懵圈的状态,他刚刚明明在自家店门口坐着,只记得突然黑影一闪,自己就被什么带着飞了起来,再一看已经到了这雅间中。愣了好一会,他才回过神来,张嘴就要哭喊救命。
“不许叫。”他刚张开嘴,突然一声喝,吓得他又愣住了,被自己为了叫喊蓄的一口气堵了一下,好险没被空气噎死。他还保持着张大嘴的姿势,看着榻上的刚刚喝住他的小女孩。
虞千潼倒也没什么目的,只是碰巧看到他在店门口玩耍,突然想要把他抓来,若要说理由的话,大概是因为她不开心吧,千潼想。
“馄饨,今晚你就在这陪我过元宵吧。”千潼自顾自地说着,“等我走了就让你回去,嗯......我还能给你很多钱。”
馄饨......纤离又是一阵抽搐。他家主子,起名真的能再随便点吗,想到自己的名字已经是暗卫中算好的一个,纤离就忍不住想要拦住自家小主子喜欢给人起名的癖好。
“馄、馄饨?”男孩指指自己,“我?”
然后他看到千潼一副“你这不废话呢么”的表情。
“?”
馄饨不愿意,觉得这个奇怪的丫头八成脑子有毛病,“谁要你的银子,我要找我爹娘!”
虞千潼倒是很无谓,“你找啊,你能出的去吗。”一脸无赖的样子。
“......”
他当然不能!那个把他抓来的怪黑衣人还站在旁边!那个人这么厉害,能把他一下子带到这里不让人发现,他怎么可能在他面前跑得掉!
但是这个怪丫头为什么要把他带到这还说什么陪她过元宵。馄饨想不明白。
像是看懂了他的疑问,千潼颇有些恶趣味地说,“既然我看不到我爹爹,那你也别想看见你爹娘。”唇角勾起,带着丝幸灾乐祸的意思。
馄饨颤了一下,这怪丫头,怎么阴森森的。
不过小女孩一身红衣,梳着包包头,小脸粉粉的,可爱极了,消除了他大半的戒心。见他们捉了他来也并没有对他做什么,也说了今晚就能回去,倒也没有害怕。
但他还是让千潼给他爹娘报了个平安......顺带夸起了他家的馄饨,嗯,真的馄饨。
虞千潼所在的雅间靠近楼梯口,有客人经过此间,眉头不可觉察的一拧,目光扫过廊道上守立一排的侍卫和雅间内的千潼等人,眸色深深,面上并无异色地走了过去,顺着廊道走到了正对面的雅间。无人注意到那人途中小幅偏了下头,对侍从示意了什么。
圆月当空,先时出王府时还是日暮将晚的天光,此时早已尽是黑了,街上的灯火更显通明,人流也明显增多。
虞千潼面前正腾腾冒着热气。
纤离觉得今日黑线似乎一直挂在他额上。他觉得他需要涨月钱!
纤离先前被吩咐去卢家馄饨偷了人家孩子,留了张字条和一锭银子。
纤离刚刚又被吩咐去卢家馄饨亮了荣王府的身份......并买了碗馄饨。
现在虞千潼面前正摆着纤离刚从卢家馄饨带回来的鲜虾馄饨,小嘴一动一动,像在进食的小兔子,透过开向大堂的窗,映进对面雅间里的人眼中。
雅间的桌旁坐着个蓝衣少年,约莫十一二岁的样子,脸上还带着稚嫩,却也已经透出冷峻,幽墨的眸光带着不属于这个年纪的深沉。此时一双凤目正看着对面大快朵颐的小娃娃,那玉雕似的人儿大口吃起东西来也似画中景一般。
少年倒无甚反应,只听身后下属汇报着。
“荣王府的郡主么......”少年转动着手中的青瓷杯盏,想着下属所说的话。
荣王在京中赴庆功宴,幼女却在虞城强抢民子么。
方才纤离去买馄饨时已经摆明了荣王府的身份,也告诉了卢家夫妇他们的孩子是被荣王府带走了,过了今夜便会归还。
卢家夫妇虽然担心,好歹还是松了口气,至少不是被拐了,在这阳郡,还不是荣王的地盘,荣王府若不肯放人谁也没有办法,只向官差报备了,也因此少年的下属才能查到。
想起上楼时听到女孩说的那句话,嗤笑一声,“倒是个,恶毒的。”
对面,虞千潼擦了擦嘴,唤樱桃进来服侍漱了口,捧了杯香茶,站在窗前的椅子上看着堂内。
樱桃牵着馄饨站在她身旁后方,纤离则站在另一侧。
“锵——锵——”大堂内几声铜锣响,堂内本来热火朝天的说话声与吆喝声也渐消,目光纷纷聚于台上。
千潼也垂眸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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