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正在整理文件,门口突然堵了一个人,绑绑绑敲了三下,问,人事局长在不在?
此时办公室就我一个人,本来两人,明确我负责之后,小何搬隔壁了。我应声抬头,看见了一位妇女,五十来岁,中等偏胖,虽在问话,却不看人,而是朝写字台,文件柜等办公用品审视了一番。
什么事?
你是局长?
不是。
不是你答应哪样?
这妇女是来找茬的,说话令人不爽,但是眼前我得忍着,得锤炼我的气度。我说,这次招干我负责。有什么事,说吧。
局长不负责,你负责?
不是局长不负责,是局长要我对这次招干负责。
妇女径直走进来,自己拉椅子坐下了,和我斜对着。她淋雨来的,衬衣半湿。她隔我太近了,衬衣下面没有带奶罩,衬衣就贴了皮肉,一对松弛的乳团凸显出来。
我转脸看着门口喊,小何,小何,没人应。
录取名单今早公布出去,小何说,把不准一会儿就有人找上门来。小何就是乌鸦嘴。才两小时,来人了。
妇女脚上套着布鞋,平底,裤子也是深色的,裤腿湿了半截。
我问妇女,是不是为子女的事?
她说,我来报考,你要?
原来是她的儿子参加了这次招考。参加考试的人那么多,可是真正拿出好成绩来的又有多少?为人父母的,以为儿子只要参加了,就一定要考上。岂不知也就是三十分二十分呢。
我掉开脸,把视角定格在准备处理掉的那些档案材料上。从中找出了有她儿子名字的那几页。
妇女凑过身子,想来看材料。我扒开了,没给她看。我说,你儿子没有被录取,我只能表示遗憾。
什么一汗二汗,你自己留着用吧,我不需要你表示。
妇女朝我竖起一个手指,我问你,我儿子考了多少分?
我浅笑。也就那么翻查了一下,唔,三百二十分呢。此次笔试,三科总分三百六十分。他儿子这个成绩自然不错。
三百二十分,排第几?
问这个,有用吗?
没用你们为啥公布?
开玩笑,不公布,怎么能说明我们的三公政策!
就是考得好的不公开,考得不好的要……
横扯这些没用?考分高低还不是最后的结果。
最后的结果就是不录取?
小何!隔壁有哪个,过来一下。
还是没回应。
外面又下起雨来。
妇女说,你心虚啥呀。
我说,你看我心虚了吗?
不心虚,好嘛。你说,考高分为啥不录取?
海!你还是不明白。除考分外,还有身体条件,还有……
我儿子身高一米七八,体重六十九公斤,两只眼睛都是一点五,牙齿整齐,五肝六脏都健全,两对半阴性,不是鸭脚板,是不是?
我又看了体检表。
还有什么?
还有……
妇女直立在我面前,一字一顿,你们贴出去的简章,公布了要招收三十人。我儿子考试体检后排在第十二位。今天公布的的结果,没有我儿子,这是为什么?
小何!小何!
你咋呼啥?你心里有鬼?老何来了也要讲理。你回答我,我儿子排名第十二,为啥被拿下?
你儿子不是被拿下,而是……
妇女挥舞双手,嚷嚷着,你们要保证当官的子弟,你们自己也有关系需要照顾,这些都可以。三十个名额,你们拿去三分之一,够不够,一半,够不够?剩下一半,十五个,我儿子排在十二名,为什么就录不上?我儿子考试考得好,身体健康,为什么不要他?
为什么不要他,这个,自然有原因……
那你把原因告诉我。
告诉你?我低头看见抽屉开着,赶忙推关上。
妇女抢上一步,伸手拦住我。
我愣了眼,你要干啥?
她缩回了手,但语气依然很硬:箱子里有鬼,有黑材料,是不是?
她离我太近,浑身上下都是热气,呼呼地直往我身上扑。
小何——!小何——!我自己都听出来,是声嘶力竭了。
雨滴敲打窗台。
妇女退了一步,你们搞黑招干,你们见不得天,你们这样做,是要遭报应的。
我锁好抽屉,揣好钥匙。我要走了,不能长时间被一个妇女这样纠缠。我拉门,伞挂在门后。妇女顺手搬椅子坐在门口,背靠门。我没有拿着伞。
你的所作所为,已经犯了法,你知道不?
好啊,那你就报警呀,打110 呀,119也行呀。
……
打呀,打呀,发呆啦?拿起电话呀,我教你呀,就说,有人在劳动局闹事,影响正常秩序,破坏和谐社会。是一个泼妇,堵住了办公室的门,堵我在里头,非礼我……妇女干脆架起了二郎腿。
你放肆!
我听不懂耶。
我告诉你,在这次招干中,我行得正,站得直,任何时候我都不怕,你可以去调查。
你把我儿子的事说出来,我就不为难你。
你儿子的事,不是我想说就说的。
那你说,哪个说得清楚,我去找他。
哪个也说不清楚。
那还是只有找你了。你把我儿子的名额拿给谁啦?你上司家干儿子?还是你家死舅子?
过道起了一阵风,两头的雨声哗哗。
不能让她看见我慌神,怎么办?只有最后一招了。
这可是你逼我的。我哼哼着,我把抽屉拉开一道缝。我掏出他儿子的政审材料,悬在她眼前一尺多高的地方,让她看得清楚字。
看吧,这是你儿子的名字,还有出生年月,性别、民族、身体、婚否,看到没有?这个大框框里面有三个字,这就是你儿子之所以没被录取的要害了。是什么?派出所给你儿子下的结论,好好看清楚,不、合、格。
妇女二郎腿放了下来,伸手要拿材料。我早有准备,举得更高。
妇女说,派出所是管什么的?为什么说我儿子不合格?
我说,派出所管什么你不知道?
我知道,他们不是管抓坏人吗?这是招考的事啊。
你儿子犯了法,自然就纳入他们管的范围。
我儿子犯了什么法?
我念了,她也听明白了。某年某月,她儿子邀约三个同伙,对一个十四岁的女孩实施猥亵。因为达不到法定年龄,没有判。但是,依照招考的条件,他是绝不能录取的了。
你给我看。
对不起了,这是机密,不行的。
材料在她眼前飘过,滑进了抽屉。然后,我的手背轻轻一顶,抽铁锁咔哒一声关上。
妇女立起身,眼睛睁得超圆,说,事情不对。
我趁机拉门拿伞。
哪里不对?
我儿子犯法,我咋会不晓得?
回去问问,不就都晓得啦?
不,我得先搞清楚,上面写的是……三年前?
是的。
哪个月哪一天……三月十八?
是的。
妇女突然神情大变,一下子举起拳头来,我吓得倒退两步,伞尖对她。妇女挥手打开伞,对我吼道,不可能!不可能!三年前,过年的时候,我儿子就去了湖南他姑妈家,端午才回来的。这个时间不合!
黑字写在白纸上,还有红通通的公章呢。
妇女一脚把椅子踢翻,急转身出去,速度之快,让我吃惊。过道上一阵呼呼声,她跑进雨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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