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云开用手肘撑着船板,侧过身猛咳了几声。
原本束起的黑发早已松散开,几缕发丝黏在脸上,难受得紧。他将头发往后捋,发现全身还是湿漉漉的,随手掐了一个诀,将身上烘干了。
晏云开抬眼望去,不远处张僧繇被几人围攻,以一敌多,却还是与众人打得不分上下,甚至隐隐占据上风。黑色的雾气悄无声息地蔓延在空气中,被风一吹,传开一股似有似无的血腥气。
晏云开皱了皱眉头,利落地翻身站起来,那边几人竟然没一个注意到他这边的动静。
不应该啊……
他定睛一看,正巧观察到正对着他的钟一琥。钟一琥人身兽瞳,瞳孔有些涣散,虽还在打斗之中,但逐渐由攻转化为守,渐渐力不从心。
“小心!”晏云开忍不住惊呼。
张僧繇屈指成爪,掌心凝起黑色魔气,直取钟一琥命门,在这般紧要的关头,钟一琥居然晃了一下神!就要张僧繇要扼住他脖颈的那一瞬间,达瓦顿珠手持一把黑色大刀,从张僧繇身后迎风劈下。
“清醒!”达瓦顿珠大喝一声。
张僧繇挨了一刀,散成黑雾,又在不远处凝出身形,冷漠地回过头,看了晏云开一眼。
“晏六,三清铃!”达瓦顿珠也惊讶晏云开居然死而复生,但情急之下顾不得太多,喊道,“他们被魔气魇住了,时间长了会伤神魂,快!”
一道黑箭直直射来,晏云开轻盈地跃起,脚尖踮着画舫的栏杆,从水面掠向另一艘船。他的手中凭空出现一只三清铃,轻轻一晃,铃声激荡,河水翻开层层涟漪,波光粼粼。
“没用的!”刘臻言狠厉一笑,在铃声响起的那一刻,倾身抓住刘臻言的衣领,屈指掏向他的肋骨,“尊者,借佛骨一用!”
“休想!”晏云开轻点河面,一道残影飞过,从后扯住刘臻言的腰带,与此同时,达瓦顿珠掠到张僧繇背后,大刀劈下。
张僧繇猛地一躲,达瓦顿珠劈了个空,刀剑堪堪滑过刘臻言的鼻尖,吓得晏云开急忙将刘臻言往后扯:“这到底怎么回事!我才溺水多久,怎么变成这个局面了!”
“我十五分钟之前赶到,已经是这样了。”达瓦顿珠警惕地说,其他几个人神智越来越混沌,似乎陷在了什么情景之中。
是幻术。
晏云开刚刚恢复前几世的记忆,有些事件暂时还理不清楚,不过一千五百多年前与天魔一战,却是历历在目。
天魔会利用怨气制造幻境,引诱中计的人陷入不愿回首、或者恐惧的场景,从而勾出他们心底的负面情绪。
负面情绪谁都有,赵盗机的弱点是怕失去晏云开,小白龙的弱点是害怕孤单,虎妖有不如意,神兽獬豸也有不如意,就连曾经最接近神佛的刘臻言,也曾对梁朝时那个画师有过深埋在心底的愧疚……
晏云开按了按偃骨,太极图法器和器灵的灵魂还在融合之中,他不由有些急了。
张僧繇一撩僧袍,长腿横扫,将小白龙踹进水中,手中凭空拉出一道弓箭,箭头尖锐,箭尾散着黑色的雾气,朝着河中射去。达瓦顿珠跳进河里拽起小白龙,张僧繇冷笑一下,箭头方向一转,朝着谢智飞去。
谢智还陷在幻境中,下意识察觉到危险,迟缓地侧了侧身,却没有躲过这一箭,手臂被穿透,带出一道血线。
秦淮河上,黑雾越来越浓,赵盗机手掌抵着灵台,反复看到晏云开跌落水中的那一幕,眼底满是戾气——在这样激烈的情感反应下,魂魄陡然一阵,裂开了一道痕迹。
几人身上都有不同程度的伤,就连刚刚醒来的晏云开,腹部被箭穿透的伤口还未愈合,黑洞洞地留下一个孔。
张僧繇眼瞳泛着红色血光,扫了周围现在幻境中的几个人一眼,轻蔑地挑唇一笑,毫无预兆地袭向离众人最远的钟一琥,手掌掏进对方心脏,冷声道:“你们,成为我的一部分吧!”
晏云开救援不及,在半空中翻了个身,一脚踹向钟一琥和张僧繇所站的那条船,船身倾覆,钟一琥猝不及防滑倒,张僧繇的手只穿破钟一琥的肩胛骨,钟一琥闷哼一声,跌进河里。
“呃啊——”赵盗机痛苦地嘶吼一声,控制不住自己,呼出一道低沉愤怒的龙吟。
灵魂在一点一点地破裂,化作青色的光点从体内飞出来,在飞中飘来飘去,如同夏夜的萤火虫一般。
张僧繇觊觎他的魂魄已久,当下更是放弃扼杀近在咫尺的钟一琥,白色僧袍的袖子一挥,将那些破碎的魂魄卷来。
“别动他!”晏云开瞳孔一缩,太极光影旋转着飞出,将张僧繇击退几步。
赵盗机已经有些站不稳了,他的身后突然出现一道白龙的巨大虚影,龙首一侧的鳞片有一部分是青色的,这道虚影陡然碎裂,如同被摔碎的镜子,碎片四处飞散。
这副情景,同洪荒时,祖龙龙魂消散的情形一模一样!
晏云开恍惚了一瞬,眼眸涣散,漆黑的眼瞳中点缀着点点星光,是二十八星宿的缩影。清澈的眼中,日月五星开始运转,他在刹那间凝起目光,深深地看了赵盗机一眼,这一眼似乎望穿了千万年的光阴,宇宙虚空浓缩着一个眼神,放置在他眼中。
张僧繇发动了一个巨大的阵法,晏云开却更快一步,凭空一抓,开天至宝太极图被他抓在手中,迅速抖落开——
一阵狂风袭来,天上浮云游动的速度加快,一轮弦月竟逐渐圆满,如同圆润玉盘悬在空中。
风静止了,云也不动了,月亮清辉洒满大地,秦淮两岸的霓虹逐渐黯淡、消失,无数建筑凭空消失,十里秦淮退去,人间失色。
时空在这瞬间,化作鸿蒙混沌,将众人包裹其中。
至高无上的圣器之威显露,隐隐代表着天道的威严,浩瀚的宇宙中,太清气息纯粹而干净,天魔被束缚其中,魔气已肉眼可见的速度消散。
“太极!”张僧繇咬牙切齿。
晏云开微微一笑,眼神冷淡:“还好赶上了。”
他原本是器灵,法器太极图就如他的真身,如今灵魂重新契合真身,他又找回了最初的感觉。
张僧繇仇恨地看着晏云开,反手掏向自己的心脏,天魔种不安地跳动着,他疯狂地发力,将天魔种攥在手心。
晏云开镇定地扯了扯唇角:“又是自爆么。”
他一挥手,同事们便被一股力量推开很长一段距离,避免波及到天魔自爆的能量波动。
张僧繇艰难地说:“天道从来不容我!”
“是你走错了路。”晏云开平静地看着他,“梁朝是你命中一劫,若你不偏执至此,也不会因为生了心魔,而迟迟无法证道。”
“……命中一劫?”张僧繇冷笑,“若不是那祖龙残魂害我!若不是点睛之龙害我!我怎么会落到如此境地!”
晏云开垂眼,缓缓道:“你也许不记得了。你前世乃是佛祖座下弟子,却不安于修行,勾结天庭,向玉帝昊天献计……以无极玄冰将祖龙镇压在泰山之底。”
他一笑:“佛家讲因果,道家说是非,同样的道理。”
张僧繇一愣,继而疯疯癫癫地笑起来,捏爆了心口处的天魔种。
黑雾爆开。
晏云开从容地展开一面太极图,抵挡住袭来的雾气。
在未修出人身前,他作为器灵,曾很长一段时间都待着太极图中,对这个环境熟悉极了,感觉十分舒适。
晏云开冷眼看着天魔种像一颗炸弹一样炸开,好在混沌空间无边无垠,留足了空间去净化这些怨气。
沉默了一会儿,他还有闲心去观察同事们,一个个狼狈得紧,身上都是血污,此时都昏了过去。
晏云开掐了个决,鸿蒙混沌褪去,清风徐来,云朵飘移,遮住了一半弦月,秦淮两岸光影炫目,河面水波粼粼,画舫七歪八斜。
他认命地将同事们一个个拖上船。
……
三天后。
国安部下属的某个疗养院中,几个人坐在花园中斗地主,刘臻言嘴里叼着一根烟,披着外套,懒洋洋地扔下一个王炸。
“输了输了。”谢智将牌甩在桌上,面无表情地掏出一包烟,扔到刘臻言面前。
钟一琥叹了一口气,跟着从口袋里摸了包烟递出去。
“你什么时候出院?”刘臻言抬眼瞥了眼谢智,“赖在这儿好意思么你?处里都没人管了。”
谢智脸色红润,精神劲儿足得很,得意地哼一声:“别催我,好不容易受了次伤,我们家优优难得体贴一回,百依百顺,让我再多待几天。”
钟一琥翻了个白眼,余光瞥见站在不远处的那两个人,顿时憋了笑,低头整理扑克。
“哎呦!哪个不长眼的……”谢智脑袋上被人打了一下,冷眼朝后头看去,那表情在一瞬间无缝切换,变得深情温柔,在同事们看来颇为殷勤,“哎,宝贝儿,你来啦,又给我带什么好吃的了?”说着伸手去拿游优手上的保温桶。
游优冷笑一声:“你装虚弱啊?”
谢智大鸟依人地依在游优身上:“哪儿的话!我是真虚弱,哎……这斗地主才玩儿了一局,累死我了。”
刘臻言讥讽一笑,不屑地抬头望天。
钟一琥无奈地摇摇头,也不愿意看到这对狗男男,叹气道:“我还是回单位待着吧。”
“对了,老赵怎么样了?”刘臻言看了眼站在游优后面的晏云开。
晏云开笑了一笑:“醒了,又睡过去了。”
与天魔一战中,赵盗机的魂魄四分五裂,幸好在千钧一发时被收进太极图里,这才避免了魂魄碎成渣渣的命运。
这两天他一直陷在昏睡中,直到今天才醒了那么几分钟。
刘臻言安慰道:“没事,反正接下来应该会很闲,让他慢慢养着吧。”
晏云开点了点头:“嗯,我不急。”
他现在可是重新掌控了自己的力量,太极图出手,护一个男朋友还是很轻松的。
“哎,我先回去了。”晏云开说,“单位里那些新人,工作上手还挺快的,你们要是想歇着,多歇几天也没关系。”
钟一琥起身道:“我跟你一起回去,这点儿皮外伤有什么好养的,再养几天骨头都要麻了。”
“啧,劳碌命。”刘臻言嘲道。
钟一琥也不在意,拎起外套就跟晏云开一起出去。
钟一琥这人看上去大大咧咧的,其实心思细腻得很,回程的路上,他看了眼晏云开认真开车的侧脸,突然问道:“那时候你溺水,是算计好的么?”
“嗯?”晏云开怔了怔,哭笑不得,“我神经病啊,自杀啊?”
钟一琥摇摇头:“不是自杀,只是你未必没有这样的念头,或者说……你在找一个契机。”
一个能唤醒自己力量的契机。
太极图被束缚在身体中,无法召唤,晏云开猜测,也许凡人之躯就是一道禁制,所以他要从绝境中寻找突破口。
晏云开勾了勾唇,笑而不语,不承认:“我可没这么想,我是那种会拿自己的命开玩笑的人吗?你别这么跟赵哥说啊,他会当真的。”
回到家中,游黛黛女士正在熬鸡汤,见儿子回来,忙问道:“盗机怎么样了?”
听说女婿受伤住院,游女士就担心得不行,手把手过来教晏云开熬补汤。
“养几天就好了。”晏云开云淡风轻地说,不想让母亲太伤心。
“我才不信你,你都不让我们去探病,一定是伤得很重,不想让我们担心。”游女士叹气,“算了,你有分寸,我不说了。”
晏云开抱了抱母亲,这一世他过得真是太美满了。
“哎,你裤子口袋什么东西这么硌人。”游女士轻轻推他一下。
晏云开神秘一笑:“是我给赵哥的礼物啦。”
又过了几天,赵盗机清醒的时间终于越来越长,也能够进食了。
晏云开拎着一个保温桶,轻轻推开房门,赵盗机正倚在床头看书。
他瘦了一些,脸上的棱角更加分明,不说话时气场很凌厉,看起来不好接触。他抬起头,看了眼进来的人,眼神温暖。
“给你熬了鸡汤,趁热喝。”晏云开打开保温桶,“快点喝哦,我去将安神香点上。”
这所疗养院比较特殊,有专门针对妖精鬼怪的疗养计划。
晏云开点了安抚魂魄的香,转去洗手间洗了个手,出来时,赵盗机已经将保温桶放在床头柜上了。
“……你都喝了?”
“嗯。”赵盗机淡定地应了。
晏云开诧异:“全部都喝了?”
“是啊。”赵盗机问,“怎么了?”
晏云开急急忙忙拿起保温桶一看,只见里头一干二净,剩下一些骨头,顿时不高兴了:“我在里面藏了戒指!想给你一个惊喜的!这下可好了,你居然这么快全喝下去了,饿死鬼投胎吗!”
他说着说着,越来越气:“求什么婚,不求了!”
赵盗机赶紧扯住他:“骗你的。”说着,展开手心,手心上躺着一枚泛着油光的戒指,他迟疑道,“可是我刚刚试了试,这个尺寸,不适合我。”
晏云开无奈一笑:“是啊,不是给你的。”
赵盗机神情一凛。
“哝,给我戴上吧。”晏云开说。
赵盗机盯了他一会儿,缓缓吐出一口气,捧着晏云开的手,小心翼翼地给他戴上。
“是缔结婚约的意思吗?”
“是啊。”
晏云开变魔术一般变出一枚尺寸略大一些的同款男戒,套进赵盗机的手指。
“赵盗机先生,从此以后,上穷碧落下黄泉,不论我是人是仙,你愿意永远跟我在一起吗?”
赵盗机吻了吻自己手指上的戒指,认真地看着他,低声道:“我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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