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到我了!”
等遬被喊到倚庐后,听说服役名单上有他,顿时激动起来。
遬比喜小十一岁,正是阳刚勇猛的年纪,但自从傅籍后,遬却只到县里及郡城江陵服过两次徭役,除了行伍训练外,就是替官府垒城墙挖沟渠,做的事情与刑徒何异?秦国尚军功,每逢乡党伙伴从前线归来,向他炫耀头上的帻、缴获的兵器时,遬心中都满满不服,觉得以自己的身手,定能立下比他们更大的战功!
所以他迫不及待地向两位兄长表态:“我这就回去收拾衣甲……”
“慌什么!”
敢止住了他,说起怪话来:“别人闻战则喜,是因为穷困潦倒,只能指望军功升爵,以获得授田。我家则不同,兄长虽已遵律分家出去了,你我却还在一个户口下,往后就算分开,名下田地可划一半给你,难道还怕饿着?”
遬不知道敢此言何意,只嘟囔道:“对啊,两位兄长皆有所成,一个是狱掾,一个是里正,凭什么我要做一辈子黔首,种一辈子地?”
秦虽以耕战立国,但前者只能保衣食,后者才是大多数人上升的唯一渠道,尽管一般人升到喜现在的“大夫”爵就到顶了,但总比黔首强啊,出门也能昂起头来。
“糊涂!”敢指着他斥道:“汝就顾着自己威风,却不想想家中细君?不考虑你刚两岁的孩儿?”
遬强辩:“兄长这话说得不对,我就是想让细君面上有光,就是想传给儿子一个爵位,这才得去前线啊。过去十年间,每逢按户征役,都是两位兄长顶前头,我只能留守家中,现在也轮到我去了!”
敢说道:“打仗可与你设想的不同,我当初从征魏国,一路上多少同乡挨冻患疾病死?到了战场,更是遍地尸骸,战死无获者十之五六,得爵归乡者十之二三,更不乏断臂捂疮之人。不信你问问大兄,他当年赴平阳军,所见是何情形?”
当然是目睹尸山血海,漳水为之不流了,但喜仍不发一言,敢以为大兄偏向自己,气势更足:“若汝此去遭遇不测,魂魄也不能返乡,吾等只能在父母坟前为你立一座空冢,寡妇孤儿日夜哭泣啊!”
遬却听不进去,犟嘴道:“那又如何?不是有两位兄长替我照顾细君,养大儿子么!”
“你你你!”敢气得发抖,转头对喜说道:“大兄,你看看遬,以他的脾性,若上了战场,定是那种第一轮冲锋就会被箭矢射死的新兵啊!”
喜终于开口了:“敢,你说的虽是实情,但简牍上明明白白写着这次轮到遬服役,依你之见,莫非是要利用里正职权之便,篡改顺序,好让遬逃役?”
敢头一缩,他很清楚喜极有原则,遂辩解道:“大兄,我家刚出了丧事,三个月孝期还没过,难道律法真如此严苛,不能通融通融?让遬下一批再去又何妨呢?”
不等喜动怒,遬竟先大声嚷嚷:“我不答应!”
他站起身来,也不理会敢了,只盯着身为家长的喜道:“年少时,我总爱与邻里孩童斗殴,大兄回来后罚我跪在院中,教我说,‘身为秦人,当怯于私斗而勇于公战’。我后来懂事了,轻易不与人口角手搏,如今终于有了公战的机会,大兄难道也望我逃役?若真如此,遬在里中就再也抬不起头来!”
更何况,遬想要去远方服役,也是因为想脱离熟悉的环境,作为母亲最疼爱的小儿子,家中的一桌一椅,院中的菜圃鸡圈,都会让他想起阿母生前忙碌的身影,堂堂七尺男儿大半夜会侧过身偷偷抹眼泪。或许只有战场的热血与厮杀,能让自己忘记这一切罢?
喜长吁一口气,叹道:“说得好,敢,你还不如小弟识大体。”
敢急了:“大兄,我也是为他,为这个家着想……”
喜摆手道:“我知道你一向疼爱遬,遬小时候不懂事,常遭翁笞打,你总跪着说是自己没带好遬,希望替他分担一半责罚;他年少时与邻里伴当打架,嘴巴打出了血,你得知后,拎着锄头就要去为他出气……等到遬娶亲,也是你前头张罗,比自己成婚还高兴。翁去世后,这个家更是你一手维持,忙完里务就跑回家陪着母亲。”
敢坐着垂首不言,只双手握拳压抑自己的情绪;遬也不再义愤填膺,只挠着头,偷眼去看二哥。
喜的声音再度肃然:“你身为兄长,爱惜小弟自然无错,可身为里正,因此生出私心来,却是大过!”
“为吏之道有云,吏有五失,其三居官善取,其五曰安家室、忘官府。你这次是都犯了。”
喜拍着二弟的背,声音缓和下来:“既然轮到遬服役,那就让他去,篡改顺序的想法,还是收起来罢,只是心中思索尚未来得及犯法,那便不算违律,可若你真敢去做……”
“我就要大义灭亲,第一个举咎你!让你被罚剃掉胡须,罚款一副铠甲,再撤出里正之职!”
“诺。”敢知道喜不仅是说说而已,遂不再辩驳,接受了兄长的斥责,而遬则大喜,俯首感谢大哥明事理。
“遬,你也别高兴太早,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日忧,等离开安陆抵达北方,你就知道苦处了。”喜淡淡地批评了小弟,旋即从案下找出一份简牍,递给了遬。
“你身手较我和敢都好,服徭时行伍训练也不错,还被擢拔当了伍长,在那些事上,我没什么能教你的,唯独这卷《戍律》是前几日为兄亲手抄默,出征之前,你且诵读熟练,凡事遵法而行,切勿违律!”
……
虽然嘴上说“没什么能给遬”,但赶在弟弟从役前,喜还是使唤车夫回安陆县去,将自己压箱底的甲胄和短剑送来,赶在遬离开前一晚,郑重交到了他手中。
遬拔剑出鞘,发现是一柄不错的铁剑,顿时爱不释手。
“铁剑比铜剑难保养,你可要爱护着些,此行除了同乡袍泽外,手中的剑和身上的甲,是最能帮上忙的。”喜又叮嘱他:“这剑你用着还生疏,得多加练习,熟到它能如臂指。”
至于敢,虽然始终不愿弟弟从役,但仍让妻子准备好沉甸甸一袋干饭,让遬带着路上吃,又将捆扎好的冬日裘衣塞进他,在弟弟嫌重时骂道:“赵地比魏地还冷,哪像安陆,一年到头都少见下雪,到时候你只恨这皮裘太薄!”
末了又说:“到了地方,多写家书!亭长会替你捎回来!哼!”
次日,以里中什伍为单位的服役青年们,在本地亭长的带领下离村上路。喜和敢一直送弟弟到里门外,又驻足许久,望着他渐行渐远。可这没心没肺的小子呢,早就沉浸在建功立业的想象里,背囊挂剑,昂头走在最前列,都没想起来回头看他两位哥哥一眼。
喜看出敢忧心忡忡,知道他还是怕遬有个万一,到时候不知如何向翁、妪交待,遂拍了二弟一下:“亭长找过我了,说会替吾等看好遬,不让他犯傻,当然,都会在律令允许之内……”
敢勉强颔首,喜继续安慰他道:“当年翁服役,去的是长平,赵国还有名将和猛士,与秦军拼命厮杀,可想那情形何等惨烈。”
“等到你我服役时就不同了,我赴邺城,你去魏国,打的都是顺风仗,多数时候只用追着赵人、魏人跑。”
“如今轮到遬了,此番服役路途虽远,但只是镇守新降地,剿剿群盗,已不必去前线厮杀,不算危险。千千万万户秦人勇于公战,为大王出征几代人,方有今日。所以敢啊,你就放手让遬去罢。”
正因如此,喜才会将自己的家族史,和国家大事纪年穿插编在一起,他隐约能感受到个人、家族与邦国兴盛的微妙联系。
喜憧憬道:“六国之中,韩、赵已亡,其余诸侯也撑不到多久了。或许等到我家下一辈长大,就再也不必打仗,四海只有一位王,那便是秦王,秦吏循律令而治,黔首遵律令而行,百姓宴乐,再无远役死亡之苦……”
敢听愣了,他的心一直在家里,目光也只局限在里中,从未想过这些事。
他一面敬佩喜的公心,一面又恨他无私,最后只能将种种情绪化作一句抱怨:“大道理是这样,但现在秋收将至,遬却走了,往年家中农活都是他做的,如今我还得再雇一个帮佣……不,得两个,才能将遬的活计补上!”
“哈。”
喜笑了,捋起袖道:“我不是闲着么?地里的稻,就让为兄来一起收,如何?”
……
八月底,安陆县迎来了丰收时节,安里墙垣之外,泛黄的稻穗在微风中垂低了头,田间随处可见躬腰忙活的乡亲们,他们手持石刀或铁镰,将稻谷一把把割下,想抢在天气变化前收完庄稼。
一位农人打扮的中年人割完一亩地后艰难地挺起腰来,捶打着酸痛的后背,头顶忽然传来啾啾鸣叫,他昂起头,却见碧蓝的天际上,一群大雁正展翅南飞……
“哟,这不是喜……喜大夫么!”
垄上有几名挑着沉甸甸担子的里民路过这片田畴,看到地里的“农人”不由一愣,原来竟是本县狱掾喜!听说他回乡为母守孝,怎么如今还出现在地里?秦国等级森严,里民们连忙卸担朝他行礼。
喜不拿架子,朝乡亲拱手笑道:“少弟远役,敢则忙着里务,我便来相帮。”
众人见喜不拿架子,也开玩笑道:“敢里正真有面子啊,堂堂狱掾都来帮他收稻。”
喜不以为忤,和几位老乡聊了聊天气和收成,不多时,他们纷纷作揖告别。与喜一同在地里劳作的几个帮佣见喜如此亲民,都十分吃惊,这还是那位在县中素以“严谨”著称,动不动就送罪犯去城旦舂的狱掾喜么?这时喜一回头,帮佣们连忙加快了手中的动作,不敢有片刻松懈。
喜年纪不如当初,很容易便疲乏了,只能捶着腰腿坐在田埂上,羡慕地看着年轻人在亩中健步如飞。他年少时家境不算特别好,加上是长子,经常要随母亲下地劳作,可自从为吏后,就很少有劳作的机会了。这不,连割稻子的动作都有些生疏,他的手早已习惯了握笔。
即便如此,厚实的土地和稻谷的芬芳,仍让喜感到亲切和舒服。
目光越过自家田亩,遥望这周围的百顷稻田,他的弟弟敢头戴帻帽,带着里中专司农事的“力田”小吏,在各块田畴间跑来跑去。大半年的辛苦耕耘,距离收获只差一哆嗦,平日里中遇上偷偷饮酒,敢还睁只眼闭只眼,可农忙时节则决然禁止,以防有聚饮而耽误了收割。
而里中管理公家耕牛的“牛长”则来向各家商量送他点割完稻谷后剩下的刍杆,旋即牵着水牛们去河边洗沐。从这个月起,他会对牛儿们格外上心,因为十月份会依《厩苑律》,在乡邑举行每年一度的赛牛活动:凡饲养耕牛成绩优秀、膘肥体健的里能得到赏赐,若养瘦了养死了牛成绩垫底,牛长则会遭斥责甚至鞭笞。
这一切的一切,都是为了确保农作收成,秦以耕战立国,耕作又是战争的基石。到达喜这个位置后,方能够清清楚楚地看到大秦力量流动的源泉:粮食溢出土地,在地方官吏的征募收拢下汇聚到县里,依照《仓律》《效律》妥善屯储,再如百川入海,随着秦王的号令,被征夫们推着发往前线,到达他弟弟遬等兵卒的饭碗里。
歇息没一会,家中的妻儿便送来饭食和水,敢妻挑着沉重的水桶,遬妻拎着盛满热饭的黑土鬲,喜的妻子则提着装满陶碗和竹筷的篮子。
喜的两个儿子跟在后面,长子“获”已经九岁了,乖巧地抱着一罐酱菜,这是喜最爱吃的佐餐之物。次子“恢”生于今王十八年,年方三岁,小家伙在田埂上走得摇摇晃晃,伸手追逐翩翩起舞的蝴蝶,差点掉了下去,被他母亲一把拽住……
喜看着这一幕,脸上忍不住溢出了笑意,母亲逝世的悲痛,已被这恬静舒适的生活冲淡不少。
旋即喜又想到,确保这一切井然有序的,正是秦律吧?它给每个黔首都划出了条条框框的界限,确保无人敢作奸犯科,扰乱别人静谧的生活。而喜身为狱掾,则是本县秩序的维护者之一。
这几个月,他终于能享受一番自己参与铸就的安宁,虽然过了十月正旦,喜就又得回到紧绷的审判断案之中,但这番小憩,让喜更加觉得,自己做的一切都值得……
他招呼帮佣们停下手里的活,先吃饱饭要紧,喜带着两个孩子扒拉碗里的米粒,却见远方里外小路上,有位骑士疾行而来,一边赶路一面大声示警,挑着谷子回家的乡亲们纷纷避让。
喜皱着眉站起身来,那马蹄下扬起的烟尘,仿若打破安里平静安宁的一颗石头。眼看骑士越来越近,来到自家田头外,喜正要出言呵斥,不料骑士看到喜立于垄上,便迅速勒马停下,接着跳将下来,快步跑了过来,远远朝喜作揖:“喜君!”
来的竟是县狱掾署的令史:乐。过去一个多月里,乐已经在县城和云梦乡之间往返数次,每回到来,都是署中有公务要请示喜。亏得县中还算太平,没有大的案子,喜指点几句,让他们依照平日惯例处置即可。
但今日,乐却来得如此匆忙,他向喜告罪后立刻爬到垄上,低声道:“县君要我来召喜君回去!”
喜肃然颔首,县令明明准了他的丧假,先前也没派人催促过,忽然如此,定有急事发生。喜揽着乐走到一旁无人处,追问他:“究竟出了何事,竟如此慌忙?”
乐跑了一整天,此刻仍在喘息,他深吸了一口气,凑在喜耳边低声道:“是郡上传来消息,大王在咸阳遇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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