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杀殷羽罪无可恕,其罪当诛,赐鸩酒。”
殷羽闻言猛然抬头看向明帝,呆呆地看了他半晌后,唇边漾开一抹浅淡的笑,“父皇,您会后悔吗?”
明帝冷眼而视,“君无戏言,绝无反悔之期。”
殷羽闻言笑意更深了,她依赖着敬爱的父皇,如今要赐死她,绝无后悔之期。
殷羽的笑意越来越浓,直到后来在朝堂上放肆地大笑起来,笑着笑着,不知何时溢出了眼泪。
晋王俞慕白俞老丞相纷纷跪地求情,“请父皇三思。”“请陛下三思。”
“父皇,此案有诸多疑点,查明之后再加审理也不迟。平儿她是您的亲生女儿啊,您何必这样无情。”
明帝蹙眉,“来人,将晋王带下去关起来,行刑之前不得放出。”
殿外的禁军上前,拉住晋王的胳膊向外拖去,晋王情急之下将禁军尽数打倒在地,接着跪在地上求情,“父皇,平儿她中了巫术镇魂,过去那十年她一直受人控制,那些事她都是逼不得已,求您看在母后的份上,给她一条生路吧。”晋王一边说,一边一下一下重重地磕着头,似乎只有这样才能表现出他急切的心思,才能让明帝心软几分。
明帝见晋王在殿上殴打禁军,却是怒火中烧,“来人呐,把这个孽子给我拉下去,关起来。”
更多的禁军涌了进来,一阵混乱之后,数十名禁军终于把晋王按在了地上,困住手脚压了下去。晋王被拖出去之时还在苦苦哀求,“父皇,求您放平儿一条生路,儿臣愿意为她顶罪,求您赦免平儿……”
晋王被数十名禁军押送离开,哀求的声音依旧飘荡在大殿里,端着毒酒的宦官却已经走到了殿前。
俞老丞相俯首跪地,哀求道,“求陛下三思,殿下年少无知,受人蛊惑,老臣愿意代其受过,以死谢罪,求陛下给殿下一条生路。”
俞慕白心疼年迈的祖父,跪地求情道,“陛下,殿下这些年被施了巫术镇魂,所作所为皆是受人控制,无知者无罪,求陛下给她一条生路。殿下久别归来,难道陛下还想再次经受骨肉分离之痛?姑母临死之前都在等殿下回来,她的在天之灵又怎会舍得。”
明帝听到俞慕白提起俞盈容,心中当即有些动摇,沈卓跟随明帝多年,一眼便看出了明帝的心思,立即上前道,“陛下,请您不要忘了此女曾意图逼迫您写伪诏一事。”
明帝身子一僵,脑中浮现她拿着银簪刺入他的脖子里,逼迫他写出巫蛊案的真相那一幕,当即心中一凛,容色决绝地说道,“行刑。”
端着毒酒的宦官走到殷羽身前,“请吧。”
殷羽抬头看向明帝,只希望能从他的眼中看到些许心痛,不舍或者悔意,然而那张记忆深处慈爱的面容此时却无比的阴冷,眼神决绝,没有一丝犹豫,这就是她当作天一样仰望的父皇。
绝情最是帝王家,父皇您当真好狠啊。
殷羽露出一抹苦笑,伸出被铁索捆束的双臂端起那杯宦官送到她身前的鸩酒。
俞老丞相热泪盈眶,匆忙摆手,“孩子,不要啊。”
俞慕白也惊呼出声,“平儿,不要。”
殷羽闻声笑着看过去,柔和地说道,“外祖父,您老珍重。阿清表哥,照顾好外祖父外祖母,还有王兄”
殷羽说完回过头,平静地举杯一饮而尽,就像她喝的不过是一杯佳酿。
哀莫大于心死,她认命。
“不要……”十年前俞老丞相已经经历了一次丧女之痛,如今又要亲眼看着这张和女儿八分相似的面容喝下鸩酒,死在自己的眼前,已过花甲之年的他再也承受不住悲痛,话音刚落便急火攻心昏厥过去。
“祖父,祖父……”俞慕白急忙晃了晃俞老丞相。
老者回过一丝神智,气息虚浮地道,“去看平儿,快去……”
殷羽饮了那鸩酒,朝明帝俯首跪拜下去,“父皇,这条性命是您给的,今日儿臣还给您,从今以后,你我父女再无瓜葛。”
殷羽说完,从地上站起身,转身朝太和殿的殿门走去。
鸩酒毒素扩散得极快,已经侵入她的五脏六腑,灼烧的疼痛让她几乎痉挛,但她还是拖着沉重的步子,一步一步朝殿门挪去。
文武百官神色冷漠地注视着殷羽,看着她痛苦的样子没有半分怜悯之心,甚至很是享受。
“妖女已死,大快人心。”
殷羽不理会众人的议论纷纷,咬牙忍住全身的剧痛,神色坚定地往前走。
她想离开这里,就算是死,她也不要死在皇宫里。十年前,苏桃曾经跟她说过,死在宫里的人灵魂会被困在皇宫里,永远也走不出去。
她从前不信有来世,如今她忍不住想,若有来世,一定不要生在帝王家,她这荒诞可笑的一生已经足够了。
殷羽身子摇晃地往前走,沉重的铁索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其实那是因为毒性发作,她的胸腔已经开始溃烂,唇角也慢慢渗出血来。
五脏六腑都在叫嚣着疼痛,只走了两丈远的距离,她便觉得自己已经没力气了,脚下一软朝前跌去。
俞慕白及时赶过来,扶住了她,声音温柔带着疼惜,“平儿,你要去哪儿,我带你去。”
殷羽强撑着扯出一抹笑,断断续续地道,“阿清表哥,我想……出宫,死……在宫外。”
俞慕白瞬间红了眼眶,一把将她抱起,“好,我带你出宫,就像幼时那样,带你出去玩。”
殷羽无力地靠在俞慕白的肩头,嗓中的剧痛让她说不出话来,只是用极轻的鼻音应了一声,“嗯”
沈卓看着他们的背影指着殿前的禁军喊道,“愣着干什么,还不快拦住他们,此女狡诈,看着她咽气才能心安啊。”
殿前的禁军却好似没有听到一般,依旧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他们当日亲眼见到蒋大人抱着这个女子从御书房里走出来,看着蒋大人双目赤红地将她护在怀里,如何不懂蒋大人对她的爱护珍重。
蒋大人上任以来恪尽职守,与他们同甘共苦,安排巡查换防时总能兼顾到大家,不会像上一任执金吾那般不拿他们当人看。他们心中都是感激敬仰蒋大人的,蒋大人不在,除非皇上,谁也不可能命令他们做任何事情。
沈卓看着一动不动的禁军,气急骂道,“你们都是聋子吗?拦住他们啊,拦住他们。”见他们还是岿然不动,沈卓又转向文武百官,“拦住他们,你们没听到吗?他们是乱臣贼子啊。”
明帝单手撑额,有气无力地道,“退朝吧。”说完身子有些摇晃地从龙椅上站了起来,没有接受百官朝拜便颓然地从侧殿离开。
他心再狠,那也是他的女儿,冷血如他,看着她生命垂危,也终究是有些扛不住了。
朝堂之上,百官相互看了一眼,议论纷纷,各自出宫散去了。唯有沈卓还在愤愤不平,指责众人。
俞慕白稳稳地抱着殷羽,加快脚步朝宫外走着,不时同她说着话,“平儿,你别睡,快到了,就快到了。”
殷羽眼神迷离地看着前方,此时她的眼睛已经坏了,视线忽明忽暗,什么都看不清。
五脏六腑全部溃烂,她已经感觉不到疼痛,似乎灵魂已经脱离了这具破败的躯壳。
她这是死了吗?
她还没有来得及和王兄说说话,也没有来得及和蒋衡告别。
蒋衡显然一直以来都知道她就是魏安平,她刚想起一切时心中是怨恨他的,怨他一直把她瞒在鼓里,让她像个傻子一样被所有人欺骗。
直到现在,她才明白,原来蒋衡一直不告诉她才是真的心疼她,这真相她知道了又能如何?只会让她痛苦不堪,提前经受如今的一切。
能拖一日,她便能多活一日。
想到这里,殷羽眼中滑出两行泪,有气无力地呢喃道,“阿清表哥……你帮我转告……蒋二哥哥……对不起……谢谢你。”
俞慕白抱着她跑了起来,“平儿,快到了,你一定要亲口同他说。”
俞慕白抱着她,不顾一切地朝宫门跑去,“快到了,快到了……”
殷羽吊着一口气,咬着舌头逼迫自己不能合眼,直到宫门的轮廓渐渐出现在眼前,远远地似乎有一个骑着黑鬃烈马穿着银灰铠甲的人朝她飞驰而来。
那一定是蒋二哥哥,她想,唇边露出一抹极浅淡的笑意,只是那笑意还未来得及绽放便僵在了她的脸上。
她身子一颤,猛地吐出一大口猩红的血液,瘫软在了俞慕白的怀里。
蒋二哥哥,好好照顾自己……
俞慕白抱着她冲出宫门时,殷羽搭在他肩头的手缓缓地垂了下去。
蒋衡带着禁军和影卫清理掉不肯投降的绝杀后,便带愿意作证的白拾匆忙往皇宫赶来,却终究还是迟了一步。
他从马上跃下时,俞慕白已经抱着她跪在了宫门口,大朵大朵殷红的血液染满了衣襟,而她则靠在俞慕白的怀里,没有了呼吸。
蒋衡僵着身子,脑中一片空白,快步走到她的身前,将她从俞慕白怀中接过来,死死地抱在怀里。
“平儿,你醒醒,我回来了,咱们去放风筝好不好……”
“阿曦,醒过来,我想喝你为我煮的君山茶。”
“殷羽,你醒一醒,我们再打一场。”
“夫人,你醒一醒,我还欠你一个洞房……”
蒋衡抱着满身鲜血的她,变换着称呼唤着她,跪在宫门前哭成了一个泪人。
她生在四七五年立夏,那一夜瓢泼大雨。
死于四九四年冬至,那一日大雪纷飞。
她来时,天地泥泞,她走时,上下皆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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