摄心记

    
    午夜。高屏医院。
    湛蓝的月色之下，病房被柔和静谧的光辉打亮得恰到好处。使人分不清，是这透过深蓝色窗帘来探病的月光太美，还是站在窗前的这个人，由内而外散发出的睿智与醒觉照亮了世界。
    Rainble的双眼不愿离开这月色，仿佛不自知自己双眼中的光彩此刻能令月球逊色。
    他反手悠然褪去自己的病号服，就着自己影射在玻璃上的倒影，利落的换上衣架上自己已被洗净烘干的便服。
    他从皮夹中取出一条尾缀挂着一颗镀了银的半颗子弹的项链，纤指抚过后，信仰般的戴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这颗子弹是第一次实战行动时，沈天离为了保护那个畏首畏尾的自己不幸所中。当日的Rainble曾捧着从沈天离伤口中拔出的弹头，心情百般复杂的请聂丹薇设法为自己保存下它。
    如今，他不偏不倚的落实了自己的初衷。
    他坚定的走出病房，与前来巡房的乔逸打上了照面。
    乔逸见着他，看着脱胎换骨的人儿，顿时有些错愕，却很快笑道：“我没想到你能这么快醒。”
    Rainble灿然一笑，眼神中闪着与乔逸异曲同工的光彩：“我也想不到。谢谢乔医生。”
    “不客气。”乔逸的职业信仰被激起，高兴的在手册上记了一笔，抬头道：“可是你也太快了。”
    Rainble笑道：“你再说一遍，左右病房就要误会了。”
    乔逸“噗......”一声笑了出来，赶紧掩低了声音：“有幽默感是好。赶紧通知沈警官吧，你的醒来对大家很重要。”
    “不必了。”
    乔逸顺着Rainble的眼光回头，只见收着Rainble信息的沈天离正气喘着朝他们走了过来。
    Rainble看着他，定声道：“哥。以前对不起。”
    沈天离惊愕道：“你叫我什么？”似要比第一次听见被疑似自闭的丘灵开口叫自己，更为惊喜。
    Rainble定定然重复道：“哥。”
    沈天离半晌说不出话来。
    Rainble眼神上游：“是，好久没这么叫你了。曾经因为周遭的指指点点，被迫介意自己的出身，自己的能力，甚至所谓属世的地位......现在想来，呵多么无稽。”
    沈天离：“......”
    Rainble一手将手机上的微信退出，一边正眼直视沈天离，利落道：“刚才你们在混沌的谈话内容，我都知道了。哥亲自露面不合适，那么，我愿意去做路先生要求的这件事。警局不能没有你在。萧彦会随时与我接应。”
    沈天离来不及反应他话里的逻辑，只目直口呆，久久盯着他：“Rainble你......不是，我这刚离开一天，你怎么完全变了一个人？你是Rainble吗？还是小马哥借尸还魂？”
    Rainble还没为自己下结论，只见乔逸已神神叨叨的站定了双脚，摊开手，一副乔布斯演说新产品的姿态，指着Rainble对沈天离道：“沈警官你看，这就是我这套治疗方案的预期成果展示。为什么我之前的解释笼统，因为在一个活生生的痊愈的人站在你面前之前，人类的语言是那么匮乏和无力。只有当接受治疗者排除了自身不必要的东西后，这个人的特质才能完全展露人前，也就是说，其实，我们每个人在这个世界上待久了，渐渐不被认知，戴着枷锁后被设立的标签，甚至连我们自己，有时都不是很认识自己......”
    沈天离双手撑头，苦恼的捋着自己头发问Rainble:“你能听得懂吗？”
    Rainble点点头：“是。现在的我才完全明白。”
    乔逸插口道：“呐，所以，我一直希望沈警官你直接接受这套方案，磨刀不误砍柴工......”
    沈天离还未从这种错愕中剥离出来，乔逸的声音在脑子里变成了BGM般的缥缈。
    Rainble竟伸手打断了他，礼貌道：“乔医生，在我个人主观上，您是我的再生父母。但既然我已经经历过全程，希望您听听我的意见。”
    面对这种大胆坦然的果决，乔逸并没有沈天离的意外感，只是笑着点了点头。
    Rainble续道：“在心理研究上您是专家，我们不便僭越。但我们这些同事，认识沈主任的时间比您久些，他何时对什么产生的障碍，以及为什么，大家虽封口不提，心里却很明白。”
    乔逸又点头笑了笑，似乎有些认同，示意他继续。
    Rainble认真看着沈天离，又转头道：“就和乔医生您不会在您的方案中强行改变人性一样，我们不该剥夺一个人的主观能动性。这次的案子，与以往大不相同，具体丘灵一定会与您细说。如果沈主任能靠自己重新面对以往的问题，无论结果如何，对于他来说意义非凡。”他转头看沈天离，“哥你说对么？”
    沈天离用压抑与感激交错的眼神看着他，依然说不出话来。
    乔逸喃喃道：“......你怎么说其实也有几分道理......但是......”
    Rainble自信的笑道：“乔医生，您既然信任丘灵，那么希望您也同样信任我们。”
    乔逸顿了顿，释怀道：“OK。”
    沈天离努力使自己适应这良性变故，开口道：“既然你醒了，我们回警局开会，萧彦他们还在等。”
    Rainble笑道：“不不不，叫他们出来好了，主任的荷包再不减肥会拖累行动速度......”
    乔逸看着两人欢悦离去的背影，绽出满意的笑容。
    混沌1101室。
    丘灵过于清瘦的身躯松弛下来，似能与舒适的沙发床融为一体。
    但她眼中的忧虑与纠葛，却与这姿态、这房间格格不入。
    路平安为她摊了摊被子，看着她眼中似有人影重重的激战，也许是忆及过往的恨意与消沉，也许是面对眼前的惶恐与意气。他许久道：“在这个世界上，其实任何事情在真正着手前，都不会有我们想象的这么严重。”
    丘灵轻叹一声：“但同样在这个世界上，不存在感同身受这回事。”
    路平安看着她，忽然笑到不能自理。
    丘灵一拍脑门，也傻笑了起来。
    是，她险些遗忘了，路平安这几十年来，日复一日面对着自己冥顽不灵，犯罪范畴与影响力占据世界首位之一的父亲，是怎样一种难以想象的生涯。
    丘灵莫名从心底里透出被知遇的轻松，她只觉眼皮沉重：“我只是不知道，自己该以什么心态去做今晚之后的事。”
    路平安轻轻拨开她随时能落入杏眼中的额发，发丝散落在纯黑而光洁的枕边，躲了起来。
    他淡然道：“最好的心态是没有心态。日落而息，然后日出而作。”
    丘灵吁出一口清气，放心的合上了眼睛，耳边路平安的嘱托渐变隐约：“放心吧，我一定会保护你的......只要按照计划，待你到了茶馆，会有混沌的人与你会合......你们认识，不需要刻意去接头......茶馆并非没有破绽，混沌在早前......”
    丘灵听见梦里的声音，意识逐渐被周公带走。
    夜半。烧烤摊。
    宵夜档的人流堪比高屏市早高峰的地铁站。
    烧烤摊的老板看着好几年不见人影却又忽然出现的沈天离一组人，喜不自胜。天亮以后，他终于有底气对那些该死的同行说，“沈天离爱来我这里光顾”这句话不是吹嘘。
    老板虽然嘴上不问究竟，却但凡从忙得团团转的工作中腾出手来，便给沈天离这一桌添置些不愿售卖的佳肴。
    他不会知道，因为Rainble的改变，带动在沈天离这一组人的改变；或说是因为Rainble的归来，唤回了这一组人多年前的欢乐与冲劲。
    只是从前来来往往却忍不住注视沈天离的这么些年轻男女，今晚却变成久久注视着Rainble。
    幸而沈天离也好，其他人也罢，这个优秀豁达的小团体，心中对这些事从来不以为意，不予较量。
    酒过三巡，沈天离忽然从欢笑声中沉下脸来。
    几人皆明白，沈天离在这些奇事前后，会多一番于私的担忧。
    终于，萧彦先开了口，耿直道：“哥，其实我觉得你的担心很是多余。”
    宋子昭接口道：“不是我们不关心丘灵，但比起你，我们更客观些。不能将丘灵与她同龄的无知少女一概而论。虽说零零后的脑残居多......”
    “放你妈的屁说什么呐！......”随着不知何处来的一声咒骂，紧接着一个喝空了的酒瓶子就那么直直朝他们这桌飞来，被Rainble抢先一手拨开，险无伤亡。
    回头一看，不远处一桌半醉了的年轻少女正怒眼相向。
    “不好意思啊！”宋子昭赶紧怂怂的道了个歉，几人皆回头伸了伸舌头。
    沈天离依然严肃，他拿出手机给Rainble：“这话两头说。比如，这段电话录音你怎么看？当时你也在。”
    沈天离他们对“醒来”的Rainble格外信赖。
    Rainble苦恼道：“我很有信心，但说来怕你们不信。”
    岂料沈天离连同另两人齐声道：“信！现在你说什么我们都信！”
    氛围因默契的笑声而缓和了些。
    Rainble道：“好吧，哥，那我就提及一点。在我‘醒来’后，第一时间就想起了这个线索。根据丘灵与齐少校往日的资料，我将混沌在本市所有成员的容貌特征，声音特征都做了对比。我得出的结论是，打这个电话的人不是路先生，甚至可能不是何玉临，也不是本市混沌的作为。”
    沈天离吸了一口气，将酒杯放下，才认真道：“好，就当始作俑者不是他。你是不是能相信，一个高级犯罪分子养大的人，能有表面上看起来这么好？更多的可能是青出于蓝。”
    Rainble看着他，眼神中透露着智慧与平和，却依然带有对沈天离的惯性信赖：“哥，你还记得我们共事的第五桩CASE，才事后成功帮毒贩的小女儿换名字转学后，你和我说过什么吗？”
    沈天离：“我说了什么？”
    “你教了我一个令我终身记得仁慈的规律，”Rainble看着他们几人道：“那时他的小女儿给我们寄来成绩单，你很欣慰，你说，最邪恶的种子，往往能开出最纯洁的花。”
    沈天离冷笑一声：“人和人不一样。”
    Rainble笑道：“我们可以不相信丘灵，但必须尊重她。”
    沈天离喝光了杯底的啤酒，叹了口气道：“我向来尊重她。也许是我自己的问题，我始终希望能有一个人给她一个正常的家，弥补她残缺的人生，这个人不求富贵，不求卓越，即便只是一个普通人，至少能带给她正常的生活。”
    Rainble待他说完，用从未在他脸上见过的郑重道：“哥，你强调了两遍‘正常’这个字眼。但我想知道，在你心里，什么才叫正常？”
    沈天离一愣。
    Rainble诚恳道：“沈家的事情，大家心知肚明。丘灵能活下来，能回到我们身边，是一个奇迹，你曾经以这个智慧超群，能力超群的妹妹为荣，说是上帝还给你的礼物。但正因如此，丘灵的人生注定会与别的女孩不同。我们岂能用大多数人所谓的正常去衡量丘灵，这是否有欠公平？对于丘灵，什么才叫正常？”
    沈天离的眉头紧紧皱起，似沉思似微愠，却对Rainble伸出手势：“继续。”
    Rainble抛开顾忌，坦然道：“再看看我们。用世俗的观点，我们哪一个人是正常的？萧彦长期过不了体能测试，子昭三天两头请假，我三天两头迟到，方威那组人就不说了......但黄局长也好，哥你也好，看见了我们与这种所谓不正常对应的长处，这是我们此刻留任警方高职的原因。几年以来，在我们破获这些奇案的背后，有多少市民对本市警方产生信心，又有几个人会觉得你我是不正常？”
    沈天离沉着脸，久久不语，忽然笑着抬起头来，朝Rainble举杯：
    “是。你是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