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胶泥坝镇会议室,贺国荣参加了镇上召开的紧急会议,传达县电话会议精神,内容只有一个,就是秋粮如何征收入库。电话会上,贵山胶泥坝镇的荣寨获得表扬,他们是全县完成最好的三个村之一。虽然有荣寨这面红旗,却代替不了全镇工作的的落后,因为全县倒数第三的是胶泥坝镇的四合村。一个先进,一个后进,相互一拉扯,一切归于零。镇长很严肃地讲了话,我们镇要不组织突击,抓紧时间完成任务的话,恐怕要拖全县的后腿了。
镇长讲完话以后请县里的同志讲,因为是县政府办公室挂钩胶泥坝,胶泥坝被点名批评,政府脸上也无光啊。电话会上点了胶泥坝和政府办的名,一把手必须亲自抓,负总责,偏偏华翔痛风发作,走不了远路,工作就交给贺国荣,由他全权代表。镇长要贺国荣讲话,他连连摇手,什么也没有说,只有一个要求,把他作为一名普通队员安排,参加突击组,下到村里去。
镇长满足了他这个要求。镇里面一名副镇长带队,突击组共有十八个人,有个叫吴幺狗的队员很活跃,咋呼呼说,哟,十八罗汉出马,小小四合村还不缴械投降?
转了两个山头,跳过两条水沟,行了约一半路的时候,十八人的队伍,不知何时少了五个,吴幺狗跑前跑后核实了,叫道:“好啊,十八罗汉变成十三太保了。”
副镇长前后看了看,脸色顿时铁青,站在那儿四面环看,就想那几个人突然冒出来。等了一会儿,不见有动静,摇着头,从高处走下来,走着脚下被什么绊了,一个踉跄,差点滚倒在地,站稳之后突然抱着胸部,很痛苦地蹲下去。站在他身边的吴幺狗蛮有把握说:“这是肋间神经痛,只要一急,就要发病。”也就分分钟时间,副镇长两只手臂就再也抬不起来,腿也伸不直,人就像一只虾子,头尾弯曲倒在地上,嘴里还不停地喊痛。吴幺狗嘟了嘟嘴,说:“突击搞不成了,看来要改时间吧。”
副镇长艰难地说:“不行,必须坚持,走。”嘴巴坚持走,可是腿不争气,肋间的疼痛一点也不减轻。又有人说:“不行的话,还让赵兴出马,带我们行动吧。”
副镇长恳求地看着贺国荣:“帮一下吧,赵兴只是个工作员,他还……”贺国荣明白了副镇长的意思,点头说:“放心吧,我会服从他的。”
副镇长对大家说:“好好跟着赵兴,任务一定要圆满完成。”副镇长交代完以后回去了。
在路上,吴幺狗告诉贺国荣,赵兴是复员退伍军人,工作历来不拉后,很多时候,镇里的干部上不了第一线,都是叫他代理职权,从来没有哪一次拉稀摆带,把任务搞砸锅,他有个绰号叫备胎,就是这样得来的。
要去的第一户,名叫吴有迪,复退军人,副镇长专门交代:首先就是他家,一定不能姑息,态度要坚决,进家人要多,形成高压态势,必要时采取断然行动,只要把他第一个拿下,别的任何一家就都易如反掌。
在这一家的客房墙上,贴着两张五好战士的奖状,十分醒目。吴幺狗伸手去摸,说:“要是拿去换饭吃,一张能换多少?”吴有迪骄傲地拍打胸口,说就凭这几张奖状,政府也该照顾他。
赵兴冷冷地问:“怎么照顾?”
他说:“起码这公余粮要先给我免了。”
吴幺狗惊呼:“啥?天干地裂,公粮国税少不得,这个道理你难道不懂?”
贺国荣怀疑地望他,两次五好战士,不应该是这样的觉悟呀,说土地承包给你了,成了你的私有财产了,你就这样对待国家,不交公余粮啦?
赵兴坐下来,问他:“你哪年当的兵?”
“七二年去的,八零年回来的。”
“哦,时间不短,干了八年?”
“是啊!”
“我六五年去的,八二年回来的,你帮我算算,几年?”
那人在心里计算着,没吭声。
赵兴又问:“你在部队啥职级?”
那人一抬头:“班长。”
赵兴慢悠悠说:“我副连。”
“啊,你可以呀,连职干部转业地方当干部,吃皇粮。”
“我是可以,可是我的家人就窝囊了,我的婆娘娃娃都是农业户口,公余粮农业税一样跑不脱,我昨天才回家去拖交了,一共五百七十五斤。你交多少?”
吴有迪没再多话,弯腰从桌子下抓出麻袋,装粮食去了。
赵兴站起来说:“你装好就不用送,十点钟粮站的车来接装。”
第二户人家是工人家属,工人不在家,只有他母亲,对他们几个说:“我家儿子没有回来,公余粮的问题,要等他回来才确定得了。”
吴幺狗说:“你家儿子在厂头,按月领工资,抽闲等空还可以回来种庄稼,又拿工资,又收粮食,蚂蟥两头吃呀。”
那母亲说:“你这样说我家我就不答应了。我家从来没有少国家一颗粮食的,你可以去查。”
“那今年为什么要扯皮呢?”
母亲生着气说:“我们没有扯皮,是村委会扯皮,我们一个平头百姓,还敢鼓抗政府不成?”
吴幺狗说:“不要说气话,说气话对我们不管用。”
赵兴说:“我们晓得你家的心思,村里头提出来要收回你儿子的田地,你们就很有想法是不是?”
吴幺狗说:“拿这个当借口,行不通呢。”
母亲说:“责任田你们要收走,我们也无法,你们是天,我们是地,这地还能翻了天不成?”
赵兴说:“那既然这么明事理,那为什么不交粮呢?”
母亲道:“粮食交给国家,我们服从,这是大道理。可是支书主任把我家责任田收去,他俩爷崽就分了,这合哪家道理?”
赵兴道:“有这回事?”
母亲道:“在他俩爷崽要编故事哄你们,还怕你们不相信?我就这样讲,信不信由你们了。”
赵兴说:“收田地的事你可能听错了,承包政策规定,一定三十年不变。”
母亲说:“我也听人家这样讲,可是印把子攥在他俩爷崽手里,想怎么着,还不是一句话?”
赵兴摇头:“这事我要给他们说说。”
母亲道:“可惜你不是镇长,你要是真的镇长,那就管用了。”
“不合法的事,哪个说了都管用,我负责找他们说,天亮我就去说,两天之内保证给你一个答复。”
“不要说了,不管用的。他们不听的,他们要吹糠见米。”
贺国荣不解:“什么叫吹糠见米?”
吴幺狗说:“这你还不懂?要东西,要送礼。”
赵兴说:“好办,我写个条子给你拿着。”
吴幺狗说:“你写个条子?你带着我们转半圈,转出感觉来啦?副镇长委任你临时负责一天,你就屁股长插狗尾巴草,当真了?”
“你晓得我写哪样?我写我去找他们说,说不成的话,她家这一百五十斤公余粮,就由我负责交。”
“你去交?那是你家的粮食呀。”
赵兴给那母亲说:“我要特意注明,责任田的事讲不好,不要你家一颗粮食,我全部负责,你们家写谁的名字?”
母亲问:“你怎样说?你帮我家交粮,然后写我家的名字,写在哪里?”
“当然是那个完成证上啦。”
吴幺狗敲一下他的脑袋:“你脑筋不做主,疯了吧。”
赵兴正经说:“我就能做这个主,一点也不疯,说话算话。”
当下就找来纸笔,刷刷写下条子。
母亲从小柜子里找出来一个小漆皮盒子,把条子装在进去,锁好柜子门。
吴幺狗扯一下赵兴的衣角,推开另一道门,看见里面已经摆放着几个装满的麻袋包。
母亲说:“我原来准备,他们要是答应不来纠缠了,我就去大新寨喊侄儿子过来帮忙,用拖拉机拖去粮站。”
“不用去喊你侄儿子了,我们都在,今晚就拖去如何?”
“你们帮我的忙够大了,还要你们花力气?”
“这就讲定了,十点钟粮站的人就过来了。”
出来走在下路上,吴幺狗望着贺国荣:“你是县里来的,见多识广,你看见这种事吗?”
贺国荣摇头,声音低沉:“见到了,今天见到了。”
这回是赵兴拍打吴幺狗的头:“嚼舌嚼不烂是不是,快看多少时间了?”
“你不自己看,你的表呢?”
赵兴的手腕上光的,有点难为情地说:“没带来。”
吴幺狗说:“卖了就卖了,还说假话。四十五块,卖给……了,便宜了五六块,还说我不晓得?为什么要便宜卖?”
“嘿嘿,急用钱嘛,不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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