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落神忆

番外 番外一 失落公主(2)

    
    公主双手紧握,心跳飘忽。她不认识他,只隐约记起,他为四宫重臣之一的乐秦宫主西门霫昱,四宫中唯一一个历经两朝的大臣。
    听闻当年的长公主择婿,也不过从七人中选择,而如今随又一人的离去,西门已是独自一人,面对威严的陌王,与垂帘后的公主。他若再离去,可是有点驳面子的意思,不可谓不尴尬。
    “本王记着,霫昱大人也曾参与过孽女宠音灿的择婿?西门氏者,果然不忘攀附公主。”陌王开口便是淡淡的轻嘲,也不畏伤及和气。自从被诅咒的两界之役后,犹为王子的陌王参政次数增多,与年纪相差并不很大的西门重臣相交甚好,似笑非笑的言语也不畏改了脸色。陌王入主暮殿以来,对这位重臣依仗颇多,于情于理,自然也不好刺激太过。
    西门面色如常:“仅臣一人而已。臣坦言,此次真心实意欲求公主,且,”他再望一眼垂眸而立的西莉亚,已定下决心,以少见的着重语气道,“须为此四长公主。”
    如此坦率直接,毫不做作掩饰,甚至令人怀疑他是否真是那位享誉盛名在职十余载的重臣。这般热切,全然不顾是否会冒犯当年的长公主。但斯人已去,宫内宫外多有缄口,这也不必追究过度。
    公主听见自己的心,猛然“咯噔”一下,而这只真正见过一面的男子,却是毫不避忌地注视着她。目光情感并不深厚,淡淡凝着,温和的,坦然,尊重。像是最平凡的欣赏之意。
    陌王仍是那似笑非笑的漠然表情,语气微微上挑:“卿似乎断定,本王会将四妹许给你。”
    已不是清白之身的公主,即使旁人不知,也务必要寻个好归宿,深藏于宫中只会令闲话更多,不得休止,酿成祸患。
    “卿可想好了,本王方才所说的,那些要求?”
    “臣以为,西门氏承蒙几代君王厚爱,为世家大族,门第声誉足以配得上迎娶王室公主。且,”西门顿了顿,恍然不觉自己表现得像鲁莽的青年人,“臣对公主,一见倾心。故冒昧斗胆,请陛下赐婚。”
    王室成员的容貌,向来不需要挑剔,而公主娴静温雅的气质,于深宫中确实少见。最主要促使他冲动的,还是伴随了他近乎一生的执念。
    西门一氏,出过数位权重之臣,但与王室联姻的要求是那样苛刻,自他这一代,终是攒够了资本。也不怕遭人笑话,他从小耳边便听着:“你的妻子将会是王室公主。”年幼的他还不太懂家族抱负,但却是记下了,他的妻将是一位公主。他当年不过二十出头,如此年轻已继承重臣之位,就被选为最尊贵的嫡长公主的夫婿候选之一。他也并非没有傲气,虽然承认长公主的美貌但对长公主挑选时的态度颇为不满,觉得受了轻视。然而后来……他不后悔那时的出言不逊,他见过长公主甚至不下百次,却并无动心之感,性格上也颇为不合。
    于是转眼十余年过去了,身为王室眷顾的重臣,他的面容依旧年轻,也依旧,独身。家族不是没有看开妥协,为他物色其他的妻子人选,但是或许印象太深,他的目光只落在王室,非公主,连一眼都吝啬。
    当然他的心思藏得很隐晦,外人只言他不近女色,只专注工作,风评极好,但已是担着最高官衔,也无法提拔,只好替他嗟叹。家族无法,只能由他去了,但到底他为独子,成婚是早晚的事。此时天降适龄公主,他再不把握,于情于理皆不合。
    陌王审视他的重臣,潭眸意味不明。抬手,展开一卷帛纸,与惯用的谕旨材质相当:“卿且再过目一遍,可带回与西门氏商讨。婚姻大事,不可随意。”
    公主不禁好奇凑近,拨开了珠帘,怯怯地看一眼没什么表情的陛下,目光落在帛上,碧眸中有着惊骇。这条款,于双方而言……
    “你……”她忘了她被允许待在这里已为特例,此番忍不住开口更是不妥。
    陌王漠然地看了她一眼,那样俊逸的尊颜,给她的只有久居上位者的绝对压制感。他唇边逸出一丝弧度,像是冷嘲,又有漫不经心的华贵感:“卿果真势在必得呢。协议达成,请西门氏备好聘礼,明日开朝时本王便会在众臣面前宣布赐婚之事,如此卿可心定了?”
    西门躬身行礼:“谢陛下成全。”
    两位权高位重的男子,仿佛当她是空气。她确实只能任由摆布,可是这帛纸上的内容,不公平!
    “以氏族所有人性命担保,永生永世忠属法离耶鲁王室,听任调遣……交付大权,甘为王室之先驱,愿为王室牺牲一切……若有许逆反叛之心,接受默认审判,为忠诚祭奠全族血液……作为婚姻契约,不觉得过于血腥残酷了吗?”公主还是心性纯良,忍不住对即将行礼告退的男子说道。
    帛纸上,关于王室的责任,只寥寥几笔,谈及含糊的庇护,永结友好等等。根本,只是空头换取一个世家大族的誓死效忠,并收缴大权,架空整个家族势力。只是见过一面,却值得搭上整个氏族吗?他怎么可以如此轻率地为氏族做出决定!这双方,未免,皆太过可怕……
    陌王已缓缓收好锦帛,并不做解释。而是西门惊异于公主的反应,却只是淡淡一笑,与他命定的体恤的妻说了第一句话:“在面见公主的那一刻,臣便以为,公主值得用一切去换。”
    有些人一世流连花丛,而有些人一生只为遇一人。条纲也好,痴守也罢,婚姻命定,只待礼成。西门一氏,选择几代为臣,便已决定与王室同舟共济,已无法脱身事外了。到底,王室不仅是现实的实权统治者,更是信仰。
    并未过问她的心意,但也不重要了,仿佛知道无论什么手段说辞,她终是会默然妥协。心念之人已逝,寄托之子已逝,余下的无心之躯壳,若能换此价值,既以为好,便就此委身了。一个无名无权的长公主,也无法奢望太多了。
    十八岁,行成年礼,得成礼戒蓝一双,后举行婚礼,嫁予乐秦宫之主西门霫昱,此后改称西门夫人。蓝色罕玉,铸以为戒,系夫妻二人手,信物交付,永结同心。
    婚宴之上,触景感伤,自然念起亲人。
    产后修养,除却适应全失神术的虚弱单薄身体外,也没什么特别的。因为并不在天界、王室中长大,对体内神术的唤醒与激发皆是微弱的,失去似乎也无甚可惜的。方能走到庭院间呼吸新鲜空气,陌王已驾临寻殿,只限她更衣梳理的半个时辰,牵着她便在。仅他二人。自她认识这位倨傲高冷的陛下,还是头一次见他如此举动。自然是无人非议的,为一对亲疏不明的兄妹。
    从侧门直入暮殿内部,众多守卫被甩在身后,西莉亚第一次知道暮殿除却议政上朝的正殿、被勒令禁足的御书房以及寝殿外,竟然还有如此面积。她完全被拉着跟上,却驻足在殿中走了小半个时辰,脚步终于暂时停下,身旁光线幽微。
    金袍华服的男子松开她的手,严谨束好的发上戴着象征身份的发冠,侧颜依旧看不出什么情绪的俊朗,清冷声线有着郑重之意:“我带你,面见父王。”
    并不容异议声音,陌王没有等待她的回应,开启了秘阁,潭眸冷澈,无声示意她跟上来。想来,也已经许久未踏入这里了。
    幽幽灯火燃起,台阶上一层薄灰,似乎已有一段时间无人造访了。就着并不明亮的灯火,她看清了面前的一张玉床,上面平静仰躺的老人,发已斑白,曾经俊朗的面容皱纹遍布,掩盖不住的苍老。但熟知王室平均年寿的必然讶异,身为王室的王,在神术加持下,寿命至少比常人多一倍。即使生时便传位于子,这位零王陛下依旧是王,只是是否主政主权的区别。
    零王一生兢兢业业,秉持中庸之道,于一身责任已付出太多心血,神术更是在那一战中近乎透支。他清楚自己的身躯于战后不可逆地衰颓下去,于是传位于第一顺位继承人、同时也是他最优秀的儿子。他的神识陷于混沌迷茫,勉强支撑自己存活,已等十一年。
    尽管气息衰颓,为王的积威犹存,西莉亚走到距离玉床三尺之处,已不禁恭敬伏跪。她正要忍不住颤抖,想要抵御这种无形的压力,却适时听见略带沙哑的慈祥疲倦声音:“亚儿,是你吗?”沧桑的呼唤,于寂静的空间内幽然响起,令人畏然又不觉酸楚。
    “我是西莉亚。”她怯怯地开口,不觉抬眸注视着老人的面容,一种奇异的感觉在心间悄然流淌。他,便是她的亲生父亲吗?
    似乎受到气氛所感,西莉亚本就是感性之人,幼年时破碎的陌生而熟悉的记忆如暖流缓缓淌入脑海,她忆起了这个男子怀抱她时的感觉,沐浴在慈祥博大的父爱中,叫她不禁潸然泪下,情动唤声:“父王……我是亚儿,我回来了。”
    她本就是西莉亚·法离耶鲁,因为时空的隔离,像将她分成了两半,如今算是融合,那份心酸怮动越发强烈。十三年的桫覼遆拉,也改变不了她原本的身份。她流淌着的,是王室的血液,是面前这个苍老之人的血脉,无法割舍抛弃。可是怎得,那样温暖的回忆中的,竟是变得这般苍老了,她在人界无忧无虑着,而他又是忍受着怎样的煎熬?辛酸苦楚,无以言对。
    “亚儿回来了,父王也就心安了。”零王似叹了口气,早已不再明亮的眼眸寻着另一个人的身影,同样是他牵挂的孩子,“坠儿……”
    他登基后早年忙于政务,待局势稳定才出入后宫,是老来得子。他知道自己这一甩手给他还如此年轻的孩子加了多少重担,但愧疚只能埋在心底,他气傲的孩子是不会有任何示弱的。她不否认他存有偏心,但偏执却险些毁掉他所统治守护的天界。疲惫之下他只能自甘退位,将重任转交给儿子,交给年轻人,退居暗处,一心只牵挂着失落的公主。终于是,在他寂灭之前等到了呀……
    “父王,儿臣在此。”清冷的声音没有情绪,陌王无声无息地来到床前,幽暗潭眸中神情看不分明。同级的王,无需礼节,自称一句,不过给他一分薄面罢了。这世间,能如此唤已为陌王的他的,唯有幽居深宫的零后,以及面前这垂死之人了。
    “坠儿,记得你答应过我什么,照顾好你的妹妹们。天界,全靠你了。”
    “儿臣谨遵父王教诲。”陌王眸中微亮,似有淡淡哀绪,语气平静漠然,“零,可以走了。”
    “是呀,该走了……”衰老的零王面容似有过一丝笑意,下一瞬,空间回归沉寂。
    老人面容安详。
    陌王十二年,零王长年卧病而崩,终年一百零八岁。零王共统治天界五十四年,除护王城、击溃敌军,无显著功绩。为法离耶鲁王室第十三代君主,在任期间诅咒降临,幸无覆灭。
    四长公主婚后两年,诞下麟儿,设满月宴,忽遇故人。
    西门府邸,故人相望,虽余旧念,只浅笑招呼:“宁洛小姐,好久不见。”
    阔别四年,昔日的洛珊凝,今为宁氏忠烈之后,仅存孤女,位一闲职。宁洛一双琥珀眸亦大为惊喜,但更多的是感伤,很快掩下情绪,冷静干练,矜持地微微颔首:“长公主。”
    “你,还好吗?”见她反应平淡,西莉亚也很是失落,迟疑一会儿,竟吐出如此不咸不淡的问候。
    宁洛再次颔首而笑,笑容再不见往日张扬娇蛮,像敛去浮华,不见惊艳了,素洁美好:“有劳长公主惦记,微臣过得很好。有王仁慈,记念当年家父上战杀敌,虽不幸战死沙场,却死得其所,留下累累功勋,遗福后世。陛下感念,特赐恩庇护宁氏,封微臣入朝为官,恩德无以为报,只愿余生辛劳以偿恩情,光耀门第。像微臣一般受过陛下福临恩赐的臣民甚多,长公主拥有这样一位胸怀天下的明君兄长,实在有幸。”
    西莉亚听着昔日好友夸赞她的哥哥,惊讶之余也的确荣幸。虽是客气的官腔,但洛……不,宁洛此番言语的意思,也是表示她知道她也过得很好,彼此都不必挂念。是呀,在天界,远离人界熟悉的纷乱,都会好好的。这里,才是她们的安居之所。
    “止弥夜殿下到——”忽然听到传报新的来宾。
    目光看去,十五岁的王子殿下已为真正英武少年郎,与其父王六七分相似的容颜俊朗非常,随着他大步走近来,陆续有年轻女子抑制不住,尖叫从喉咙不受控地破出,高声齐呼“殿下”。
    止弥夜早已习惯了,也完全忽略了这些嘈杂动静,径直走到他最喜欢的姑姑面前,躬身行礼,略沙哑的少年嗓音唤道:“四姑姑。”
    他直起身来,已比西莉亚高出一个头,眉宇间英锐逼人,似已褪去幼时软绵。
    西莉亚微笑,对这个侄儿也很亲切,到底是她第一个见到的天界之人,心性又好:“我记得你来找我那时,还没有我高,可转眼我已嫁人生子,你也已经长大了,能为兄长分忧了。”
    止弥夜的脸上还带着晶莹汗珠,表情略微有些焦急,也顾不上是否会对许久未见的姑姑不敬了:“姑姑,我要看小娃娃,今日不是他的满月宴么?怎么看不到他?”
    一旁宾客不由微笑,原来王子大驾光临竟是为了见识那小婴儿,该说还是有着天真地孩子心性吗?
    正交谈的两人自然不在意什么政治意义。西莉亚不容他着急,兀自轻笑着:“夜儿,你是否有什么事要与我说的,方才忘了?”她被养护在深闺中,但也并非全然天真无知,明白止弥夜前来不可能只是少年好奇心性使然,定当有陌王在后放行。
    “事?哦,因为父王很忙,即便想参加姑姑设的宴也偷不得闲暇,所以命我定当好好陪着姑姑和姑姑的孩子。”止弥夜微皱英眉,好容易回想起父王轻描淡写的嘱咐,又补充道:“对了,礼物我已交给姑父了,可以让我去看表弟了吗?”
    姑父,是指西门霫昱吧?不觉回想起自她初嫁入西门家,与夫君一直宾礼相待。她不知如何面对这个还陌生着却为她搭上整个家族的男子,尽管她知道她迟早会习惯这样的生活,只是暂时跨不过心间的槛,相敬如宾,像陌生人一样——本也是陌生人,只都知并不为戏,早晚相熟相知,只并不在此时而已。
    霫昱视她清丽素颜,心中何尝无叹:他执念拥有一位公主,究竟是源于自幼家族观念的灌输么?当他实在地面对公主妻,竟有些无措。他不该负她,哪怕任何一点心思,这样的人而不该被亵渎,她容貌于宫中并非绝色,更似寻常女子,心中凝着化不开的愁绪。或许这正是他心目中最适宜的妻,温柔寡言,体贴适时,无须纠结感情琐事深浅。心愿已了。
    大抵是他为她披衣,她为他温茶,逐渐也端一盅热汤,像只点头之交,并无过多言谈。逾年,她准他入闺中。
    她面色无异,立在屏风后,背对他,身披浴后薄衣,身姿若现。他拘束地立在屏风前,不知所措。
    似乎有悠悠轻叹,他看着她不发一言,毫无防备,就见着薄衣滑落,娇躯细腻无瑕。他痴了,见她缓缓转身,落入他怀,馨香温软,毫无防备。
    她面色本无异,只是渐渐红了眼角,咬唇,泪落。他心有歉意,但并无经验,于她而言,他当如野蛮原始的无礼吧,还算是陌生人,竟可做这亲密举动。
    于是他没有留宿,唤她“公主”,没有回应,便只能吩咐侍女细心照料,离开了。究竟,是尴尬的。却又是合理的。他们,是夫妻呀。
    此后,之间亲近了些,但大体仍如往常,他没有感觉感情上的进展。肢体上的触碰,也是寻常的,并无什么亲密。她不再抗拒同房,只依旧平淡。
    几个月后,有仆来报:她已有孕。
    他赶去她的小院,她已在庭院中等他。
    “我并非冷傲之人,只是待你,总以为亏欠惭愧。”她语气轻柔,茶色的眸带着柔软的歉意。她很少这般正视他,总似乎在逃避什么。但现在,她愿开始对他真心相待。时间,可以抚平一切伤痕,即使无法痊愈,也好受多了。因为习惯了,看淡了。
    如她这般迟钝慢热之人,也终是动摇了。
    本也不是什么坚强之人。
    他走上台阶,半躬身在她身前,握住她的纤手,温软微凉触感,贴到心里:“公主,您不须有歉。我亦惶恐,未能照顾好公主。”
    公主的一生,确都托付给他了。他愿做她的良人,只要她愿。
    所谓情深,表现起来从容漫漫。定下相守,慢慢靠近,他不急,时间还很长,执守一生。
    双方都兢兢业业,不愿在情深前给对方留下不太好的印象,但并未夹以客套的虚假。为官与在家,自是不同的。
    “唤我西莉亚吧。我会学着,成为一个合格的妻。”
    思绪拉回,西莉亚浅笑,想起摇篮中那玲珑小巧的可爱脸蛋,不由心生慈爱暖意:“见月儿的事不急,他现在还睡着呢。”她自然也不会忘记好生招待身边这位人界故友,永远的朋友呵,誓言心照不宣,情谊便不会断。“夜儿,别光顾着月儿。来,这位就是我常提起的故友,打个招呼。”
    西莉亚握住宁洛的手,显得亲密又自然。是呀,执手近九年。
    见止弥夜终于将目光落在她身上,宁洛心中波澜汹涌,然而随之而来的是恍惚感,不由面颊微烫地垂下眼帘,因为少年毫无遮掩的目光总是热烈。
    却听见少年用不以为意的口吻说道:“我知道她。当初,就是我带她回来的。一查才知,姑姑你的朋友,原来便是宁氏孤女,当年战乱中走失的宁洛小姐。”
    宁洛听他那样毫无保留、那样随意地说着她的事,感到几分难堪。止弥夜声音虽不大,却并未注意此乃他人隐私,一旁听闻的人,开始窃窃私语。她已为孤女,身份本敏感,由止弥夜口中的易令人多想的言辞,再牵扯上琐碎流言,对她名节自是有失。她不由恼恨,又很不甘,最初那份孤傲感,几乎消磨殆尽。王室,几乎是不可顶撞的,她能对止弥夜如何呢?
    西莉亚自然很是惊讶,又见身边人脸色已难看,连忙眼神示意让他闭口。
    止弥夜微微耸肩,不太明白为何姑姑忽然生气。他身为王室长子,自不会不知分寸,只是在熟悉亲近的人面前,稍微随意了。
    正当尴尬沉默关头,止弥夜忽然手伸过来,拉住了宁洛的手臂,语气有些放软,似乎也有点歉意的意味:“宁洛小姐,既然姑姑那样护着我表弟不让看,我们也不用一直在这等着了。我刚才进来时就看见这府邸另一侧景致很不错,趁现在时间还早,人不多,宁洛小姐可愿陪我去走走?”
    没有架子的王子殿下亲和力非常,就在西莉亚心中兀自“咦”着的时候,却见宁洛几不可察地颔首,两人身影便很快消失在视野中了。
    明知道雷绝不可能无缘无故相助,但没想到一日竟叫她颜面尽失,屈辱难忍。这比暗中遭袭,冰冷锐利刀刃抵住喉咙要可怕绝望上百倍。她步履蹒跚踉跄、衣衫凌乱地亡命逃出雷之手,将下唇咬得失去知觉,在遇见王子那一刻,终于能松一口气,死死拽住他的衣角,几乎用吼的,几乎神智尽失,那般胆大。那是她洛珊凝有生以来,最耻辱崩溃,也最幸运的一天,但那低声下气、拼死哀求的少女,绝不承认是她。
    也不知她说了些什么,很快王子变由惊讶转为平静,纯净的墨眸中已浮起她看不懂的深沉思绪,叫她全然忘却他的年龄,只感到无比可靠。将她扶起,他只有一句话:“随我回天界,你将会是全新的。”无惧曾经的狼狈苦楚,全新的生命,全新的生活。是他的承诺。
    很久之后,她才知道他的原话:当一个人丢掉过去的自我时,他便是全新的。
    丢掉过去,意味着抛弃信仰,树立新的。她相信他能带给她新生,正如他带她来到这个世界之初,与她说的那句暧昧不明的话:“待我查明你的身份,或许,你有机会成为侧妃。”
    她的隐晦心思,为何……
    只是安慰吧……
    宁洛再回首,遥望西莉亚所在的方向,将所有动荡心思彻底按下了,沉入心湖之底。也罢,现在这样,对彼此是最好不过的了,而旧友,是永不变质的。西莉亚不再需要她的守护,而她,也会遭到自己的归宿。是不是王子,又如何呢。
    当止弥夜逛够了回来时,西莉亚终于将众人所盼的宴会主角抱出房间。
    婴孩清澈乌亮眼眸已睁开,对周围人含笑——至少,让人感觉他是想要微笑的,很可爱的小家伙。
    西莉亚又慈爱地亲吻一下娇嫩的脸蛋儿,方才允许别人走近来看他:“我的月儿是不是很漂亮?”
    刚刚满月的伊涩月蜷缩在母亲四长公主怀中,一双墨眸浮笑之余,似乎隐着深沉的睿智之光。她毫不怀疑,她虔诚相信,他会是她的骄傲,西门家的骄傲。
    若非生在西门家,旁人定会误认这由陛下亲赐名字的孩子来自王室,几乎与止弥夜比肩齐名。但这份荣耀,也的确是他应有的。世人谁不知陌王宠爱这位失落的妹妹长公主,有这一层联姻,西门与王室关系更加紧密了。
    然而对于时年十五的止弥夜殿下,在西门伊涩月的满月宴上,他的第一个表弟在他怀中闹腾挣扎,全然不像在西莉亚怀中那样安生,令他很是郁闷,开始后悔为何自己自告奋勇冲上来大喊:“姑姑,让我抱抱他!”小婴儿一点也不有趣!
    西莉亚从面有苦恼的止弥夜手中接过婴儿,笑道:“月儿似乎不太喜欢你。”
    一回到母亲怀中,伊涩月几乎瞬间就安静下来了,小脸埋进母亲怀里,想来也不会有什么表情。
    不过少年人是很容易转移注意的。止弥夜没有计较婴儿的“嫌弃”,而是趁机凑近了他的姑姑,面色微红,压低声问:“姑姑,结婚之后,你过得好吗?”其实自从四长公主回归王室,后面又经过一系列事情,止弥夜与她的见面可谓屈指可数了,难得有闲话的时间,但亲近之意不减。
    西莉亚抚摸孩子的手顿了一下,道:“很好。”她看着少年,明白了些什么:“夜儿在想择妃的事?也快了呀……”
    “不是……父王说,这事可以缓缓。”止弥夜面色尴尬,连忙否认,声音却是压得更低了。
    她想了一下,叹:“是呀,你父王很忙,你也还小。”
    “唔,姑姑,你有没有想过,你与姑父相差十九岁,父王也在十九岁时有了我……”止弥夜试图将姑姑的思路引向正确的方向,也试图说得坦然一些,不至于显得过于窘迫。
    “夜儿在想什么呢?”她面颊一红,不觉开始想歪,语气也有些嗔怪了。
    “不不不!姑姑,我是想问……男人都是可以接受相当于自己孩子年龄的女人的吗?”止弥夜介意的点其实在这里。
    西莉亚总算明白了,忍不住低声嘲笑他:“夜儿又在为你母后吃醋呀?这不一样。王室非寻常人家,为了保证子嗣,君王有许多妃子是必然的,而妃子年龄问题,试想谁又敢推荐大龄女子给尊贵的陛下呢?皆是清楚情愿的,也无可奈何。但无论后宫有多少女子,你母后的地位都是无可取代的,就连初来天界没多少年的我,可也曾听闻陛下对王后的宠爱。当然,也听说了,殿下你的冷眼相对。这不满私底下可以,但是可不能摆到明面上来,你父王会难做的。”
    “我只是,有些为母后不值,她常年不在宫中……”止弥夜自知分寸,止住了话头,顿了顿,道,“谢谢你,姑姑。”
    又是几年,公主渐渐解开了心结,确实地感到人界的生活已经远去,结局如何也怨不得谁。
    她约西门霫昱出来,就在庭院的小亭子间,上次坦诚言语的地方,也是温馨之地。
    她搂着他的脖子,轻轻的依恋,这样亲密的动作,平时除了圆房是少有的,语气轻柔叹:“谢谢你,西门,为当初你愿意接受我,并一直愿温柔以待。”
    她对他微笑,纯洁无瑕,带着暖意。希望,他不会介意说得太晚,她对感情,确实是钝了。转眼几年过去,所幸,他还在她身边,她微凉的手,总是感到温暖。
    他知她曾处人界,忧愁也从人界带来,但一直不去问。至少现在,他知晓她心结解开了,两人拥抱良久,低声细语呢喃,耳鬓厮磨,感情升温,酝酿得恰好。直至她主动放开,并笑着向旁招呼:“伊涩月,月儿,过来。听很久了吧?”即使有心温存喜悦,到底想到儿子在看着,总是有些别扭。唔,月儿是什么时候睡醒的?
    然而有着奇异白色短发的伊涩月对父母感情并不太在乎,他在乎的是何时能够超越当今止弥夜殿下,名冠天下。即使,他只到他腰那么高。
    于是伊涩月想找到父母请求入宫寻表兄,顺便在表兄的书房读书。因为父亲总以他还太小不识什么字为由拒绝让他进书房,小小的人儿很是不忿,但却懂得隐忍转弯,去求助于表兄止弥夜了,尽管他对他并不对付。
    面对儿子清澈却坚定的浅金眼眸,心间满怀温柔情感的西门夫妇只有同意的份。嗜书这等爱好,自是好的,执意追求,便也由他去了。
    看着伊涩月小小的身影灵巧地溜出去,偏偏给人一种风度之感,西莉亚长公主微微蹙额:“月儿的发色和眸色……”
    自从伊涩月满了周岁后,相貌便是开始不寻常。唇红齿白的好容貌,自是讨人喜欢,只是发色与眸色皆是罕见模样,不由得令西莉亚担心,好在西门家的人都很好,没有人因此闲话,但西莉亚最担心的还是自己夫君的看法,一双茶色水眸也渐渐激动为碧色。
    “公主不必忧心,月儿是我们的孩子。或许是,他像你多一些。公主的眸色,也常有变化,大抵是血统有异,无需太过介意。月儿的浅金眸虽罕见,却是很好,神采聪颖。小小年纪已有沉稳气度,日后,必成大器。”
    西门霫昱按着妻子的手,安慰道,事实上也并不担心。
    西莉亚展眉,却是抿唇笑了:“不知月儿是否介意他将有弟弟了,他向来无论何事都是淡然得很,也不知避退。”
    伊涩月方才便是无声无息地来了,见父母亲近,知贸然打扰不好,便是顺势藏进了一旁树影里,却也没有刻意隐藏,只是到动情处西门疏忽了竟一直没有发觉。于是便眼睁睁看着父母举止,气息淡定自若,还能在被揭发后气定神闲地提出请求,令人哭笑不得。
    西门闻言,喜悦浮上面容,却又是忧虑:“公主又有了?可是……”他素来尊重妻子,到底还是很少唤她名字,西莉亚也只好应允。
    “我心甘情愿,不必心疼我的身子。”西莉亚面容恬静温婉,笑意淡然。
    “真是,太好了。”西门长叹,终是满心喜悦,心情激荡,面对着可亲的妻子,不由得再次紧紧拥抱,轻声道白:“西莉亚,我爱你……”
    在夫君怀中静静微笑着,碧眸明亮如水,幽幽映着美丽的天空。
    世事变迁,所幸手心的温暖还在。如果一切编织的谎言,初心为善,我甘愿沉沦永世,只愿身旁相伴。
    失去的幼时记忆,无你,失落又何妨?我最美好的记忆里,全是你宠溺的微笑,与你眸中深沉沧桑的眼神,值得封存于库,永世珍藏。我知道,因为有我。
    迪索亚哥哥,谢谢你的相伴。禁锢,封印,沉睡,我在你身边。我会在你身边。等待着。
    也感谢这个世界,我会握紧他的手,等待,神迹降临!
    ----------------------------------------------------【本篇完】-记于2018年8月4日11: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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