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前几天匆忙离家,和福顺一块搭车进了县城,直接去了西街新开张的聚仙酒馆。
福顺担任的据点改建的监工,是兴祖为他选定的肥缺美差。上任伊始,经兴祖提示,福顺已着手在老家旧宅上着手备料动工,修建三间瓦房,所需工料费用自然无须自掏腰包,全部摊入据点工程内。福顺由一个穷小子成为日伪剿共班副班长,多亏表叔着力提携,如今不费分文便可盖起新屋。这相对于韩跃楼的贪占数额和兴祖家产的膨胀幅度,固然是小巫见大巫,而对他却是天上掉下大馅饼。福顺对兴祖越发感激涕零,至于与翠玉偷情的那段往事,早已变得淡漠,全没了曾经的甜蜜和怀念。偶尔想起,内心颇感有愧于表叔。值得庆幸的是翠玉至今下落不明,多半已不在人世,小玉也莫名其妙地被保姆拐走……福顺如释重负,一桩大心事全部得以化解,更有喜事:老家新屋竣工之日,他就要娶妻成家了。
福顺没读过书,没有上进升官的资本和野心,仰仗兴祖,在特务队剿共班挂名当个副班长,没有正经职责,混得游手好闲,吃喝嫖赌样样占全。他在县城没啥亲朋好友,前两年时常去找在仁和药店学徒的青山,一道听闲书看马戏吃馆子玩麻将。青山终究年幼无知,母亲的告诫抵不住这类声色犬马的诱惑。家里开起药店,青山虽被勉强圈住,开初尚觉新鲜,不久就憋闷得难受,着实惦记在县城随福顺自在玩乐的日子。至于来这聚仙酒馆,则是两人半年前就约好的,青山一直记挂在心里。
聚仙酒馆位于县城西街,距西城墙的两个伪据点不远。老板正是于集街上迎春饭馆的吕胖子。他在于集开酒馆发财,固然得意于老婆的人缘,而他的烹调技艺也的确值得称道。所以又来城里租几间房子,开起酒馆,果然很快有了名气。
两人来到聚仙酒馆,径去里边占个雅间。福顺点了几样菜,包括红烧肘子和烤羊排,这是吕师傅的拿手绝活,在于集街上早出了名,当然也是青山爱吃的。又要瓶衡水白干,边喝边聊起来。青山早已学会喝酒,而且颇有酒量,这段时间在家被母亲管得严,今天见了美酒佳肴,有些失去节制,与福顺一碰一干地喝着。
庞福顺诡辩昧心事庞福顺带青山在聚仙酒馆正饮酒,老板吕胖子进来。因为老乡前来捧场,甚为感激,于是便亲来房间给两人敬酒。
青山问:“吕老板,咋不见老板娘来敬酒?”他已有了几分酒意,脸颊通红,说话也语无伦次。
吕师傅说:“在于集老家,照管那一摊子……两边的生意都不能丢啊。”
福顺打趣说:“老板娘在家忙着挣大钱呢!”说着向青山挤挤眼,开怀大笑。
青山听出福顺是和吕师傅开玩笑,蓦然记起在迎春饭馆后院小屋撞见聋子栓和胖女人偷情的一幕,不由转过脸看吕胖子。
吕师傅满不在乎,一副无所谓的口气笑笑:“这年头,就得各显神通,大钱小钱都得捞,捞到手算本事!”
福顺赞赏地点头:“吕师傅不亏卖油条出身,老油条,看得开世事,话说得在理。我再加一句,有钱就得花,花钱买乐呵,有钱舍不得,活着也龌龊。”
吕歪脖走了。福顺对青山嘻嘻笑道:“兄弟,我看你有心事似的,怎的了?莫非真的想那老板娘?那玩意像个大麻袋,把你整个人都装得下,有啥意思哩,哥有心带你去找妙云,可惜……”
“妙云?就是那小尼姑?”
“怎的,你小瞧那尼姑?这会儿只怕她瞧不上你哩!可惜,你连个大子没有,浑身挤不出四两油水,只怕她看不上你!”
青山尴尬地嘟哝:“她看不上我?哼,她在庵里那时候就喜欢我!谁说我连个大子没有?你……瞧不起人!今这顿饭,俺开钱,俺不老是让你花费,省了你瞧不起!”说这,脸孔一阵红一阵白,方才的喜气瞬间荡然无存,
“哥说句笑话,兄弟当真生气了?你带来钱,准备干啥事吧?”
“俺今儿带来钱,就是请你吃饭的。”说着拍拍腰间,“还有几个事,俺早想问你,你必须给俺说明白!”
“问吧,我听着。”福顺敏感地意识到问题严重,收敛了脸上的笑容。
“你带人抓过俺娘?”
“这……是啊,可那是上命派遣,我哪敢不去!”
“好哇,你在的这剿共班,原来真是干坏事的……我交你这朋友,真是瞎了眼!”青山恨恨说,攥紧的拳头敲击着桌子。
“青山,你这样说可是错怪了我。有人专干坏事,可我,从来不做坏事!”
“你是个汉奸,听说鬼子杀害俺妗子那天,你亲自带人抓俺娘,抓小抗抗……这不都是坏事?”青山眼睛瞪得溜圆,一脸怒气。
“好兄弟,我说你错怪我吗!”福顺似乎满腹委屈,凑近青山,压低声音说,“你妗子是共产党,抓住能不枪毙?这我怎能管得了!至于你娘和那个孩子,上头派我去抓,我总不能不去?其实,幸亏我在,不然她抱个孩子,能跑得了吗?”
“嗯?这怎么说?”青山疑惑地看着福顺。
“青山,你先别动气,好好听我说……我说的有半句瞎话,你骂我,用巴掌扇我,永远别理我……”
“好,你说,我听着。”
“当时,我和尹士先在你家附近盯梢,一连拖了几天,我没让下手。尹士先尹士先一心想立功得赏钱,是我阻拦着他。那天你娘抱着孩子跑进松林,我和尹士先假装跟万七拉扯,是让她和孩子趁机逃走,不然她怎来得躲藏?警备队的人到松林里搜查,是我一口咬定你爹那碑前有神灵显圣,把你娘救走,这话,连田翻译官也当真了,他们这才没认真搜查……你说,这不是亏了我?”
“你说的这些,全是真话?”青山半信半疑,两眼瞪着盯住福顺。
“我敢起誓,说半句假话不得好死,必挨枪子……这誓怎样?”福顺一副郑重其事的样子。
青山不语,缓缓嘘口气,脸上的怒气渐渐消退。
“我可以给你找证人……尹士先现在于集据点,你可以去问他!”
青山举起酒杯:“干杯!算个小误会。只要你别小看人,对得起俺,俺青山也不会对不起朋友!”
福顺认真说:“对,小小误会,哥没放在心上,我就知道兄弟是个义气人。不过,刚才这话,一定替我保密……这可是天大的罪过,让日本人知道了,要杀头的!”
“这怎的成罪过?是天大的功德。我真不明白,日本人为啥老想占咱中国,对中国人咋这样狠,又是烧又是杀……”
“咱俩是好兄弟,哥对你说心里话,中国被日本强占兴许是好事,你看人家给中国修的火车道,盖的工厂……日本人烧杀的是反抗他们的人,你不妨碍他,他不会伤害你的!”
青山吃惊地看着福顺,他大概第一次听到有人说这话,“照你这样说,都不反抗,中国不就亡国了?”
福顺讥笑地看青山:“哎呀,我的兄弟,你真是吃的河水管得宽!没见多少大官都只顾保自个家财,逃跑的逃跑,投降的投降……抗日,那小日本厉害得狠,谁能抵抗得住?还不是自讨苦吃!瞧人家蔡县长,俺兴祖叔,这些人才是真精明呢,听说还有个更大的官,叫汪精卫……都是看风驶船,两面讨好。所以咱们呀,哪里管那么多,自己设法多挣些钱,花着方便,玩着痛快,管他日本人还是国民政府,啥朝啥代,有钱就能吃香喝辣……刚才没听见,连吕老板也这样说哩!”
青山叹口气,喃喃说:“我爹,是让日本人打死的……都说他是好样的!”
福顺颇不以为然:“青山,我说这话你别生气。你爹,是好样的,只是……倘若你爹老实做自个的生意,现在你家会怎样?那还不成咱万家营第一大户,肯定连兴祖叔也比不上!这话是兴祖叔自己说的……可惜,好好一个家,你爹自个糟害了,你娘年轻轻的守寡……兴祖叔可怜你娘和你呢!”
青山不再说话,默默喝酒吃菜。天色晚了,福顺安排他住下,说:“既然出来了,就多玩几天再回家。你娘管你管得忒严,再出来又不容易!”
青山要去柜台埋单。福顺说:“青山,让我看看,带来多少钱?”
青山便从腰包掏出偷来的二十块钱纸票。福顺斜眼一瞧,笑说:“好好装起来吧,留着自个买零嘴吃。这里的账先不算,你就在这里吃、睡,最后我打总给吕老板结账!”
青山说:“哪能让你破费这么多?”
福顺笑了:“你当我傻呀,再说我也没那么多钱……甭操这心了,我处理就是了!你念过书识些字,将来升官发财有希望,肯定比我强得多,到那时别忘记你福顺哥的好处就行!”
青山听了心里挺舒坦,点头说:“你对俺好,俺怎能忘呢!”
这两天,福顺不去万家营,天天来店里找青山一起逛。县城的几条街,几十家店铺都逛遍。最热闹的当属城隍庙,正逢庙会,伪县长蔡惟德为显示繁荣,在三年前被日寇炮火夷为平地的火神庙大剧院旧址上重又修起戏台剧院,并特地从聊城、德州聘请来地方名班,轮番上演评戏、四根弦、梆腔等地方戏曲。青山看那戏报上写的演出剧目不少,有《秦英征西》、《吕布戏貂蝉》等,只是无心去看。又来到长乐坊的评书场,唱的是山东大鼓《响马传》,程咬金瓦岗寨称王那一段,青山早看书看得烂熟,也无心去听,便拖着福顺离开。两人在人群中走着,见一队全副武装的鬼子挺胸叠肚地走过,一会儿又有伪军巡逻兵走来,路边的女人都仓惶地躲进巷子或店铺。
忽然,青山两眼直愣愣地盯住一家小店门口。
福顺问道:“青山怎么了?看见熟人?”
青山说:“刚有个女人进去,像是村东姑子庵的妙云?”
福顺笑道:“噢,青山果真想那女人。你不可能在这儿见到她……妙云现在可阔了!”
青山脸一红,问道:“妙云真的在双凤院?那次,你说带我去找她,是去那里边……”
福顺点头,嘻嘻笑了,拍拍青山的肩膀说:“双凤院可是好去处,比原来的香艳阁强多了!还有个双琴院,都是蔡惟德来了修的,专供有钱有权人玩耍的地方。我前些日子见过妙云一次,往年的小秃驴,现在高了,白了,一头乌黑的头发,眉眼又俊,可真是个妙人,在咱县城有名气呢,没个头脸,花钱也傍不上边!听说蔡惟德、龟部,那些头面人物都睡过她。咱想会她,难哩,大官她都陪不过来呢!”
青山像个小傻瓜,茫然听着,支支吾吾说:“让她陪,有啥好哩?”
福顺大笑,笑得捧腹拍臀:“小老弟,看来你真是个雏,很快要娶亲成家的人了……哥想法让你长些见识……明天咱先试着去见妙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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