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远侯哼笑一声:“你死了,太皇太后专权,我墨家也无宁日。救你一命,不过是补偏救弊,拨乱反正。”眸光如同一柄锋利的刀,落到他身上,“沈云,你虽擅权横行,可是,到底没有祸国殃民,还算不上无药可救。起码比你的那个义父,要值得欣赏得多。”
沈寒溪虽有些心狠手辣,很多事做得见不得光,可是大靖离了他也不能安稳。就比如前段时日,鞑靼进犯,若是由着兵部那些人折腾,大靖离亡国也不远了。
六部中的那帮老臣,眼里看到的皆是利益,整个朝堂,就找不出几个好东西。
在这一潭烂泥中,若是选择刚正不阿,自然值得人敬佩,可是如沈寒溪这般,游走在正邪的边界,也不能全盘否认。
沈寒溪轻理衣袂,垂头一笑。他的头发随意束在一侧,显得慵懒而随意。
定远侯提到顾蔺生,语气寒凉中掺杂着浓浓的嘲讽:“本候生平,最看不惯顾蔺生那样的伪君子,表面是贤臣良相,实则擅权误国。十年前,你不杀他,本候也要杀他。”
顾蔺生都死那么多年了,他提起此人时,依然有遮掩不住的滔滔杀意。
沈寒溪眉心轻动,问道:“恕我逾矩,有件事还想请教侯爷。多日之前,在金銮殿上,太皇太后亲口承认,少微是顾蔺生的女儿。没见过侯爷之前,我对此事尚怀有一丝疑虑,可是今日见过侯爷,我便只能当她是老糊涂。”唇畔笑意微深,带着一抹玩味,“只要不瞎,谁都能瞧出,少微是侯爷的亲生女儿。”
定远侯的身形一顿。
沈寒溪微微偏头,亭外夕阳的光斜照在他脸上,令那张原本冷淡的面孔,显得光耀摄人:“如果不是亲生父女,眉眼怎会如此相似?”
定远侯有片刻的沉默。他突然想起女儿出生的那一日。
这世上,没有人知道,他将小小的她抱在怀中时,有多么开心,以及,多么不知所措。
那是他第一次做父亲,在此之前,没有任何人教过他如何为人父母,可他清晰地记得那一刻的心情。
那一刻,他恨不得将全世界都给她。
由于秦氏是早产,这个女儿出生没多久,府上开始出现了一些不好听的传言,他气得亲手杀了那个率先嚼舌根的丫鬟,又家法处置了数十人才将此事平息下来。他根本不信那些无稽之谈。可是,那些风言风语还是传到了秦氏的耳中。她个性要强,气愤之下说了一些赌气的话,传到他耳中时,经过下人的添油加醋,便变了味道。他年轻时个性易怒冲动,也做了许多伤她心的事,说了许多伤她心的话,夫妻关系闹得甚僵。
可是,他的心结,从来都不是对女儿血统的怀疑,真正在他心中留下疙瘩的,是他多年后,在秦氏那里找到一封顾蔺生写给她的信。
顾蔺生在信上说,他给她腹中的孩子,取名“少微”。
仁寿宫。
年近六十的妇人独自坐在寝殿之内,望着铜镜中的女人。头上朱钗依旧,身上华服庄严,仿佛依旧是那个养尊处优的太皇太后。
天子虽将她囚禁在此,却并没有苛待她,留了两个贴身的宫女照顾她,吃穿用度也一如往常,一切,仿佛都没有改变。
她理着鬓发,听到门外传来丫鬟的声音:“见过侯夫人。”
殿门打开,又重新关上,所有的宫人都恭敬地退出去,守在门外。
太皇太后没有回头,等着脚步声停在自己身后,平静地开口:“哀家就知道你会来。”
女子年近四十,却像是三十出头,任何人见到她此时的风华,只怕都不会怀疑,当年为何她会被公认为大靖第一美人。
“暮羽,这么多年,你终于肯来见哀家了。”
秦暮羽那张近乎完美的脸冷若冰霜:“我曾发誓,一辈子都不会原谅你。”
太皇太后道:“哀家不需要你的原谅。哀家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好。你如今是墨家的主母,女儿也将是大靖的皇后。哀家能看出来,天子喜爱少微,他会杀了沈寒溪,立少微为后。”
秦暮羽立在她身后,唇角露出嘲讽的微笑:“这么多年,你还是这般自以为是。所以,才会一败涂地。直到现在,你还觉得自己的所作所为,全都是对的?”
“哀家是输了,可是,哀家又何错之有?”
秦暮羽冷笑:“好一个何错之有。”
她的目光落到铜镜中的妇人脸上:“你不会犯错,所以我腹中的孩子便该死吗?”
她的声音中没有悲喜,近乎平静地质问:“当年,蔺生想要成就霸业,最大的障碍就是墨家,恰好墨少卿喜欢我,你那般精打细算,自然不会放过这样的良机。任我如何哀求,都没拦住你的赐婚。我也是傻,以为我若是有了蔺生的骨肉,你就能看在孩子的份上,成全我们。”说到此处,唇畔才浮起苍白一笑,“可你却选择,要了那个孩子的命。当初,我以为是我自己不小心,后来才知道,竟是你暗中动了手脚。”
太皇太后被她戳穿当初犯下的杀孽,语气冷硬:“当年,项氏也已经怀了我儿的孩子,你腹中的那个孽种,若不打掉,影响了同墨家的联姻,于谁都没有好处。”
秦暮羽低眉冷笑:“孽种,呵……”继续说下去,“蔺生知道孩子没了之后,也极痛心,他承诺我,待他成就霸业,会将我接回他身边,我们还会有更多孩子。”
太皇太后的声音如冰冷的锐器,一下下击在她的心口:“要怪也要怪你不中用,不能得到定远侯的宠爱。嫁入墨家之后,非但没能帮到我儿,还眼睁睁地看着他落得那般下场。”
老妇人说到此处,手终于抑制不住地颤抖起来。也许,这世上唯有顾蔺生的死,尚能撼动她坚不可摧的心肠。
秦暮羽神色苍白而冰冷,凉凉道:“他活该。”
太皇太后沉声问她:“暮羽,你莫不是将那个孩子的死,怪罪到了我儿头上?那是哀家一手所为,与我儿无关。他失去了那个孩子,也极痛心。”
听了太皇太后的话,秦暮羽缓缓一笑:“我原本也以为,他极痛心,他甚至已经为这个孩子取好了名字……做父亲的,怎会舍得害了自己的孩子呢?”
太皇太后手指掐紧,道:“你对我儿情深意重,乃至第二个孩子出生时,也取名‘少微’。你与定远侯,因为这个孩子的血统争吵多年。少微……必定也是我儿的骨肉。”
秦暮羽闻言,神色间突然多了些恶意:“母亲,你要自欺欺人到何时?”
铜镜中那双苍老的眼睛因这句话睁大了。
“我已经被他骗了第一次,又岂会再犯一次同样的错误?分明是他,不想要那个孩子。我嫁入墨家不久,他曾装出一副后悔莫及的样子前来找我,那日他喝得烂醉,同我的婢女颠龙倒凤了一夜,他只怕……以为那个人是我吧。”
在太皇太后有些扭曲的神情中,女子勾了勾唇,继续说下去:“为女儿取名‘少微’的人,并不是我,而是少微的祖父。”她的目光里没有憎恨,就只剩下一点儿近乎是施舍的怜悯,“母亲,一切不过是巧合而已。可是我想,大概是那个孩子泉下有灵,想让少微继续他没能获得的人生,并且在冥冥之中引导着她,为他报仇雪恨吧。我要代替那个孩子问你一句。母亲,你现在是不是很后悔,当初没能留下那个‘孽种’?如果你当时尚有一丝慈悲之心,这世上,也不至于留不下顾蔺生一丁点儿血脉。”
风亭中,定远侯的声音无比低沉:“少微的母亲与顾蔺生曾经有个孩子,在怀胎五月的时候,意外流掉了,五个月,孩子已经成形,据说取出来时血肉模糊的一团。此事乃太皇太后暗中所为,顾蔺生也是默许的。这件事对她打击极大,也是她一直难以启齿的隐痛。”
沈寒溪一愣,问他:“此事侯爷早已知情?”
定远侯反问:“有何事是我墨家不能查到的?”脸上肌肉轻轻颤抖,“当初,是本候强娶她为妻,说起来,也是本候的罪孽。她说得不错,我们都没有资格为人父母。”
沈寒溪理着衣袖,没有立刻出声。
父辈的恩怨,在那孩子身上刻下了如此多痛苦的烙印,她能长成那般干净通透的人,委实不易。
他忽而问道:“墨家历任的少主,都活得不太容易吧?”
定远侯神色有些难看,道:“少垣性情不够稳重,又身体有疾,本候不能再将这样的重担压在他头上,只能委屈少微。”
沈寒溪了然:“唔,也是。侯爷为了保护这个女儿,其实也用心良苦,十年前,墨家暗门尚且不是全然听命于你吧,你费尽周折地请来了尹星阳,耗费数载,才将暗门收归己有,如今,又将暗门拱手相赠。”抬眼又道,“尊夫人这些年,也并非什么都没做,她虽然闭关念佛,却一直派高人守在少微的身边。若我猜得不错,这位钟先生,怕是比尹星阳还要有来头吧?”
自刚才起一直袖手立在一侧的老人闻言,淡淡开口:“老奴不过是个无名之辈,沈大人的高人又是谈何说起呢?”
“若我记得不错,解忧阁虽是墨家先任家主一手创办,却交给一位至交好友代为打理。这位至交好友只用了二十年,便奠定了解忧阁江湖第一的地位,却在风头最盛时,将阁主令传于墨夫人,退隐江湖,再无踪迹。也许,这位初代阁主,此时也依然留在新阁主的身边呢?”
钟伯只是微笑,道:“倒也可能。”
沈寒溪不再继续追根究底,目光重新回到定远侯脸上,眯了眯修长的眼睛,道:“侯爷请我来,应当不是想与我闲聊。”
定远侯凝视他良久,才道:“少微早晚要接掌墨家,不过,那应是十年、二十年后的事了,本候会尽力多挺几年,何时挺不下去,你要代替本候,护她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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