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去再碰到岔路口,楼明江都让我选择方向,我凭心情随便选,他按我的指示走,显得很坦诚,好像这地方确实对我完全开放,丝毫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可以隐瞒似的。
一路也都差不多都是实验室,楼明江一一简单介绍作用,不做特别详细的说明,但如果我问,他还是会仔细说的,大多都是我听不懂的学科和术语,所以后来我也就不问了。
再到一个路口,我往左指,楼明江看了一眼,没急着推我拐弯,而是叫我做好心理准备。
我问他往左转过去会看到什么。
他没直接回答,而是反过来问我:“记得四年多前和我们一起下墓的两个志愿者吗?简妮和梁胖子。梁胖子死了,简妮还作为‘寄生人’活着。”
我当然记得,而且不觉得一个寄生人有什么可怕的,更何况在这个地方,就算对我有攻击性也绝对施展不开,所以不怎么在意。
但是轮椅一转,拐到左边走道里,一眼看见玻璃后面的状况时,我的心脏猛缩了一下。
原来楼明江说叫我做心理准备,并不是应对恐怖的心理准备,而是应对可怜的心理准备。
玻璃后面的简妮太可怜了。
她被面朝通道一丝不挂绑在一张竖起来的电控铁床上,全身上下包括脑袋上和女性的最私密部位都插满了粗粗细细的管子,连在几台屏幕闪烁着数据或者曲线的仪器上,那张原本年轻娇美的脸如今被折磨得不成样子,嘴里、鼻子里都插着不知道干什么用的管子,脖子被金属环固定着,所以脑袋没办法耷拉,就那么直直地挺着,偶尔睁开茫然的、呆滞的、完全流露不出痛苦的眼睛看看眼前这个没有人性的世界。
太可怜了。
我清晰记得黎绪在笔记里描写的简妮,勇敢的、明亮的、活泼泼很可爱的一姑娘,如今……
楼明江怕我发作出情绪,加快速度把我往前推,我想避开简妮所受的苦,扭转眼睛去看另外一边,结果却是更残忍的一幕:有个全身插满各种管子、电线的女人被倒吊在那里,旁边两个穿白大褂的实验员在拨弄一个通电的机器,电得那女人全身抽搐口吐白沫直翻白眼直接晕死了过去。
我实在受不了,忍不住想要叫,楼明江从后面伸手一把捂住我的嘴,用很镇定的声音说:“这个也是寄生人。苏姑娘,是你自己要来这里的,就应该有一定的心理准备,何况我刚才还提醒你来着。”
我恶狠狠呼吸,说不出话,也不想说话,想起那个姓赵的法医助理,沈建庆从常坤手里把她弄到这里,再送出去以后,精神就不怎么正常了。废话,天天看这种画面,做这种事情,能正常才怪!
楼明江再次弯下腰,将嘴俯到我耳边轻声说:“你要记住,人世间的律法只保护正常人,这些都不是正常人,告到阎王那里去都没有用。付宇新的身份如果暴露,也是这样的下场。”
他最后这句话没有威胁谁的意思,倒反而有点像剖白,证明他虽然是研究中心B组的专家,但从来没做过对不起黎绪的事,即使知道付宇新是寄生人,也没有把他暴露。
我心里咯噔一下,仰起脸去看他,眼神像刀子样锐利,恨不得从他身上挖块肉下来。
常坤跟我说得很清楚,付宇新是寄生人这件事,他没有告诉过任何人,黎绪的那份笔记,他也一直都保管得很隐密,楼明江是怎么知道的!
我那一眼太厉害,楼明江当场愣住,有点莫名其妙。不过他也是聪明人,很快明白过来,一边推着我往前走一边解释:“四年多前陈家坞案件结束以后,警察都下山了,我还在村里寻墓,有天为找资料,下山呆了几天,到局里去找黎绪时碰到付宇新,我的戒指变颜色了,指代的是寄生人。当时真的特吃惊,但我真的跟谁都没说。”
我恍然,回想起来,应该就是黎绪对付宇新产生怀疑,偷偷将他的古龙水换成特殊勾兑过的无色无味的水的那段时间。没有古龙水的遮盖,他的身份就暴露了。
这倒是个意外,而且,非常有力地证明了楼明江刚才说的话,他真的没有做任何伤害黎绪的事,否则付宇新这会一定像刚才那两个寄生人一样,过着生不如死的日子。
心里突然对他生出些谢意来,但因为前面对他有些刻薄,这会突然改变态度就有点跟我的气质不符,所以还是淡淡的,没说什么,但到底记了他的情份,想着以后要对他善些,有要商量的事,还是要跟他商量的。
终于走完这条残酷的通道,又到了下一个岔路口,这次楼明江没有叫我选方向,而是问我:“你之前跟他们提出要见杨小燕母女?”
我点头。
他挺奇怪的,问:“你怎么认识她们母女的。”
我淡淡答:“不认识,线索查到罢了。”
他再问:“你又是怎么知道她们母女在这里的?”
我还是淡淡:“猜的。”
他也知道像我这种人一定也是犟脾气,不想说的不会说,所以很识趣不再追问细节,只问我知不知道杨小燕的女儿现在是什么情况。
我说:“知道,异化。”
他说:“是的,最终极最彻底的异化,按实验室的报告,那些异化出来的怪物对环境的适应能力达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毫不夸张地说,如果世界末日真的来临,它们会是最后生存下去的物种。”
说着话,轮椅已经拐方向了,这回看见的情况和之前有所不同,之前看到的几个实验室都是大厅,一条走道到头,就是一个大厅。这次走道右边还是一间通到底,像医院的通间大病房,摆了几十张窄床,床上都躺着穿蓝白条纹衣物的病人,全都很安安静静地在打点滴。
通道的左边却是隔成了一间一间的房间。
一共六间,每间都不小,放着很多仪器,最中间有个很大的、形状像水桶的玻璃器皿,里面灌着稍微带着点浑黄的透明液体,终极异化成了“九齿兽”的人类被泡在里面,玻璃右下角贴着标签,上面写着基本信息,第二个房间里的就是杨小燕的女儿姜玲玲。
姜玲玲被泡在圆柱形的玻璃容器里装的液体中,身体像条巨大的蚕蛹,脸变形得厉害,眼睛一大一小,没有眼皮,就那么死睁着,鼻子没了,只剩两个干瘪的黑洞,嘴巴像是被撕过一般,裂到了耳根底下,上嘴唇从当中豁开,能隐隐看见里面成片的、参差的尖牙和连在两片豁唇之间的毒膜。
她醒着,定定地望着我,隔着两层玻璃我居然有着隔着阴阳的感觉,特别惊心。
我知道,姜玲玲其实已经死了,正因为她的死亡,原本安静寄宿在她体内的病毒才会发作,重新架构她的身体,创造一个能够长久寄宿的新宿主,这个过程中残留下原宿主很少一部分情感意识和记忆,所以她对人类有认知,对母亲有感情,能和母亲共同在化工厂老宿舍生活那么长时间。
楼明江跟我解释说这种异化的情况攻击性和攻击力都太强,逃出一只就能毁掉一大片设施,所以只能用麻醉药物这么泡着,半点都不能大意。之前有个实验助理换药的时候弄错麻醉剂量,闹出很大一场灾难。
我对这些很清楚,半点不关心。化工厂老宿舍楼走廊两边墙上大片的血迹够说明问题的了,抓捕杨小燕母女的行动起码丧了他们六七个人的性命。我现在关心的是她还残存有多少意识,能不能回答我一两个问题。
我问楼明江她还有没有人类的思想意识,或者认知能力之类的。他说稍微有一点,但不多,比较像三四岁的小孩,只认对她好的人,比如她母亲,或者我们这里负责给她喂食的护工之类的,对其他人就很排斥,特别是拿针筒或者电击枪和麻醉药的人,看得出来她恨得咬牙切齿。我再问她能不能开口说话。他回答说不能。
我再问他平常姜玲玲用什么办法来表达心里的想法或需求时,楼明江转过脸来看着我,特别认真地回答说:“他们没有任何表达,于人无求,需要什么东西或者想做什么事情,直接自己弄,当然,是在自由的情况下。”
这么看来,就算代文静死前留下什么讯息给她,她也记不住,或者无法传达给我。
所以我要求见她母亲。
代文静最后留在本子上的名字是杨小燕而不是姜玲玲,就意味着如果他真的留下过什么重要讯息,也应该在杨小燕那里。
楼明江没有任何意见,掉转轮椅方向往后面走,那两个持枪的士兵赶紧退让到岔道里面,等我们往前走十几米以后才重又跟上。
这些黑制服士兵的听话程度和服从力度,大概真的和长生殿里的“黑死士”们有得一拼,不知道是军事化训练的结果,还是“睡眠教育”的结果。这个念头在脑子里稍微一掠就过去了,我发现我也不关心他们。
我心底真正最关心的,是我的哥哥苏醒。
但是不能着急,得慢慢来,一步一步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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