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鬼魂是枉死在苏墨森人体实验中那些可怜而无辜的平民,他们的身体发肤都有不同程度的残缺,有些残缺得非常厉害,整个被剥了皮,露出里面红红白白的肌里;有的手骨脚骨都折断,脖子歪在一边像坏掉了的提线木偶;有的从胸口处开膛,一刀往下直划到下身,内脏稀里哗啦往外淌;有的被挖了眼珠割了鼻子剜了嘴唇;有的……
反正,从长生殿里逃出来以后苏墨森没有吃到半点教训,没有一天闲着,他在陈家坞地底的墓葬里重整旗鼓,用坑蒙拐骗抢或者买卖的方式把活生生的人弄到里面去做实验。
冤灵越来越多、越来越多,挤满了整座花园,一张张面无表情麻木不堪的脸朝向我,似乎我是造成他们如此巨大苦难的根源。慢慢的,冤气越来越重,他们脸上不再没有表情,一个个眼底都浮现出仇恨和索命的情绪。
太可怕了。
我想逃,可是两条腿像被钉住了似的一动不能动。我闭上眼睛不去看,那片铃声在漆黑的夜里越发清晰和狂乱,我把那首童谣当咒语般念,以抵挡这些残破的、带着怨气飘浮在半空的怨灵所带来的巨大恐惧。
可我太害怕了,害怕到突然之间想不起童谣的全部内容,翻来覆去只有最前面两句清晰,公主铃响了,叮铃叮铃叮公主铃响了,叮铃叮铃叮,就这么一遍遍一遍遍地念,不知不觉间,那些鬼魂也开始和我一起念起来,越来越多的声音混杂进来,男人的声音女人的声音老人的声音孩子的声音,所有的鬼魂都在跟着我一起念,青铜铃响了叮铃叮铃叮……
我的左耳边有个苍老的声音在跟着念,我战战兢兢扭过脸去看,看见一张老得快要没有人形了的干姜瘪枣的脸,性别都辨识不出来,我确定小的时候见过他一次但不认识他是谁。然后我的右耳边有个女人的声音在跟着我念那两句童谣,扭过脸去看,是陈金紫玉,两只没有眼白的眼睛里淌着黑色的血,嘴角挂着凄厉绝然的冷笑,公主铃响了叮铃叮铃叮,公主铃响了……
我告诉自己说,都是幻觉。
都是幻觉。
童谣后面的内容怎么都想不起来,越努力越模糊,头疼得厉害,我不得不抱着脑袋往地下蹲,很长时间站不起来。
那些鬼魂的声音不知道在哪个刹那像约好了似的全部停止,刹时安静。他们不再念童谣,而是静静地看着我,并且拥着挤着朝我飘过来。但是很快,他们又张嘴了,围在我周围指指点点窃窃私语,各人说各人的,嘈杂混乱成一遍,到处都是声音。
起先我完全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后来有两个鬼魂飘到我的面前,一个脖子歪垂在左边,另外一个断手断脚,他们灰白色的嘴唇一张一合喋喋不休地说着什么,迫切而又悲伤,我听了很久才终于听明白他们是在告诉我他们叫什么名字家乡在哪里家中还有什么人,求我想办法告诉他们的家人他们死在这里死不瞑目无法投胎求他们想办法找人渡一渡。
所有鬼魂都在说这些,除了陈金紫玉。
陈金紫玉也在说话,但她说的是别的事。
她说:你这么多年也不回来看看,是不是把我忘了?
我想跟她说对不起,真的很对不起。可是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只能淌一脸眼泪,满心的抱歉,对不起,对不起,我把你忘记了,我不想的,是他们让我把你忘记的,对不起……
声音太多太杂太混乱,海浪样一层层涌过来,像是唐僧的紧箍咒,快要把我咒死了。
我抱着脑袋放声大哭,可他们不放过我,死缠着不放,甚至越逼越紧,他们哭、喊、骂、求、命令,用各种方式叫我帮忙超度他们的灵魂,完全不管这里有多少年时光过去,他们的家人可能已经不在人世,我大概永远完不成这么沉重的使命。
他们从四面八方逼过来逼过来逼过来,我不得不挥手踢脚然后发出连串的尖叫试图把他们都赶跑,可是一点作用都没有,他们还是逼过来逼过来,快要把我淹死了。
我感觉我真的要死了。
正要绝望的时候,突然一瓢凉水兜头而落,泼了我满脸,还从领口灌进直往胸口淌。
我猛地清醒过来,睁开眼睛看,所有那些恐怖的东西都不见了,鬼魂、杂乱的声音还有陈金紫玉的呜咽,都没了,只有个戴着防毒面具的男人真真实实蹲在旁边扶着我的身体,手里拿着个不知道从哪里捡来的老破水瓢。
这男人见我好像有点清醒了,赶紧扔掉水瓢从身后拿出个防毒面具来往我脸上戴。
我挣脱他,接过防毒面具但没有戴上,只捂在嘴边喘了会气,稍微醒醒差点走火入魔的脑子。这会我满头满脸都是水,完全分不清楚刚才自己那阵大哭是真实发生了的还只是幻觉的一部分,也不知道身处幻觉中的时候,自己到底还发了哪些疯状。
但这个戴防毒面具的男人肯定是真实的,我能抓到他,真切地感觉到他的体温。
我实在太激动,手舞足蹈差点没把手里的面罩给甩掉,那男人着急,按着我的肩膀用手势的起伏引导我的呼吸迫使我平静下来,他的声音从防毒面罩里传出来变得怪怪的,但我还是听出了是付宇新,心里一阵踏实。
幸亏来前做了周全的部署,这会还能有个自己人把我从幻觉里泼醒过来。
我缓过点劲来以后,告诉付宇新说跟我一起来的还有另外几个人,其中两个掉下悬崖去了,还有一个跟我进了院子之后就不知道怎么样了。我说得太急,连连咳嗽,付宇新小心翼翼喂水给我喝,抚着我的背叫我别着急,他说他已经把那几个人处理妥了,另外黎绪的妈妈还有夏小雨她们也都准备好了,只等找到我就可以撤了。
他一边说一边想把我抱起来,我急急地挣扎,问他钥匙呢,那把牌位钥匙有没有带上。他说带上了,在包里。说着又要把我抱起来。我还是挣扎,拼命地摇头,说不行,我的事还没办完。他也急了,厉声乱叫:“你疯了吧,这里的空气有害物质超过正常指标的上万倍,你现在已经中毒很深了,再呆下去会死的知不知道!”
我把防毒面罩盖到脸上,闭上眼睛用力呼吸,再用力呼吸,贪婪到了极点的样子。
我说:“我知道,但机会可能只有这一次,必须得把握好,事情太复杂我现在没法三言两句跟你说明白。”
付宇新不听我的,强行把我抱起来要往外走,我乱踢乱蹬乱骂,还咬了他肩膀一口。他觉出事态确实严重,就把我放下,问我到底还有什么事情没做完,能不能交给他去做。
我摇头,把大概情况和他说了一遍,有样很重要的东西,被我忘记了,只有这些魔手菌的毒气和那棵榕树上的铃声才能把封存掉的记忆唤醒。
他长长叹出口气,朝出去那道门望了望,很无奈地将我放下,严肃地说:“你的情况已经很糟了,最多再给你五分钟,五分钟一到,不管你想没想起来,我都得带你走,黎绪说了,无论如何要把你活着救回去。”
我吸入很多氧气,感觉好多了,听完他的话,没心没肺咧着嘴角笑起来,怪腔怪调问他:“怎么?黎绪让你救你这么拼命救,那要是黎绪不让你救,你就不救了?我们俩也还算有点交情的吧?”
他看我能耍嘴皮子了,稍微放下点心,也跟我打嘴仗玩,呸了一声,说:“没深到够给你卖命的地步,我有老婆女儿等着去养,没道理为你把命给丧了。”
这话听着,真暖心,黎绪是对的,他和常坤不一样,常坤的使命是拯救全人类,他的使命只是她,再加他们的女儿。
女人嫁这样的男人才会幸福,所以黎绪爱对了。
我让付宇新把我抱到榕树底下石桌旁的凳子上坐好,然后我把脸上的防毒面罩拿掉,用力把空气里的有毒物质吸进肺里,想让它们尽快起作用,把那首童谣的全部内容想起来。
真的是豁出去了。
我甚至都没认真想一想,我很有可能真的会死在这里。
我也是个超人,在全人类的安危面前,我把自己的生死扔在了脑后,老懒要是知道,一定会气到发疯。
付宇新寸步不离守在旁边,喋喋地教我甄别幻觉和真实,说所有不合现实逻辑的,都是幻觉,比如你看见一个明明已经死去的人,就没什么好怀疑了,绝对是幻觉。
他说:“妮儿,千万别把幻觉当真,会心理崩溃的。”
他说啊说啊说啊说啊说个不停,我听得有点烦,伸出手拍拍他的肩膀叫他别担心,告诉他我的心理没那么脆弱。
他静默地望着我,不再言语,隔着防毒面罩我看不清楚他脸上的表情,有风吹过,头顶的铃声又响了,叮铃叮铃叮。
公主铃响了,叮铃叮铃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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