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间梨花林花落如白雪,月色清光美如画。
白悠兮屏退了婴宁,只身取了两葫芦兰花露隐身而来。
玉龙雪山顶峰处,白雪同梨花融作一体,玉狐村落结构精简,在白悠兮重建之下不久便恢复原貌,此时山头受她强悍的灵力庇护,一片宝地四季常春,梨花不败,芭蕉葳蕤长青。千年寒池中刚结的冰块不过十年,普通生灵尚可靠近。池子周围奇花异草不胜枚举,一切重生如新。
重建这些死物倒是容易得很,只是村里的狐都不在了,那场大火燃烧过后,剩下的尸骨都被埋在了地下。日头一轮一轮升起,这片村落的记忆都被埋没在日月变化的风云里,只白悠兮记得深刻,仅她而已。
巡视过一遍村落,白悠兮见一切尚好,便赶回了自己的狐洞。
宿蝶该是等了许久。青玉圆桌上,男子左手支头闭目假寐,一头紫发在月夜清辉之下莹莹泛光,眉目浅浅闭着,神态悠然而懒散,桌上一坛梨花酒酿,几碟小菜,其间有她爱吃的雪莲梗和银鱼豆腐羹。唯恐菜肴冷彻,宿蝶在每个菜上都罩了一层结界,甚是用心。
白悠兮脚步轻轻将兰花露放置在圆桌上,猫着身子蹲到宿蝶身侧,抬手欲触及他的长长睫毛,抡到半空,却被一只手捉住了手腕。
宿蝶缓缓睁开一双清宁的眼,淡紫的瞳仁中似有戏谑。
“小姐想干什么,怎地如个孩子一般?”说罢淡淡松了力道,将白悠兮手腕放开。
“呀,”白悠兮撇撇嘴,“我以为你睡着了,想把你喊醒陪我吃晚饭呐。”
她揉揉肚子,飞也似的坐到一边石凳上,却不小心碰到了头顶一茬满枝的梨花,白色花瓣洋洋洒洒落了她一脑袋。白悠兮似有委屈地看向一旁的男子,却见他只浅浅笑着,目光却并不看她,只拎着宽袖替她斟酒。
“小姐如今是魔界之尊,这副样子成何体统?在宿蝶面前也就罢了,若是被湮华君瞧见了……”
白悠兮望着眼前杯子中清亮的酒水,皱了皱眉头:“好好地喝酒吃饭,提那副骷髅架子做什么?”
晓得眼前这位魔尊大人喜怒无常,宿蝶也不再多言,只为白悠兮夹了几筷子菜,和白悠兮闲谈起之前狐洞的事情来。
过往总是令人伤怀,但谈起来仍旧让白悠兮甚是欣喜。
宿蝶放到唇边的酒杯滞了滞,白悠兮说什么,他也只是应“是”。
今夜十五,月色甚好,因是春日,林间的晚风吹上白悠兮的脸颊微染了分分热气,她只觉得今夜杯中的梨花酿有些烈意,灌入喉口辣得很。眼前宿蝶的面容也渐渐模糊了起来,只听得他正在同自己叙述些什么,声色平平。
白悠兮努力听着,最后脑子竟如发痴了一般,听不进一个字,只看到宿蝶关切地喊着她,顺着口型,她听出了几分:“小姐,小姐。”
她深呼吸一口气,只觉得这般酒量在喜欢的男子面前实在丢人,便努力聚焦了视线,掐着自己的太阳穴,将眼前好几个宿蝶的影子都合到一块。
宿蝶夹了一筷雪莲梗到白悠兮碗中,她晃了晃身子,捉住了宿蝶温热的手,贴到自己脸上,话语迟缓仿如痴儿。
“我有点晕。今日的梨花酿好烈,宿蝶,你觉得呢?”
那厢没有回答,一手便任由白悠兮拉着,一手将筷箸放下。
“以前我在李家村山头许过一个愿,我说我要比你先死……可你为何,还是死在了我前头?”
宿蝶见她伤心,低声哄了哄:“傻小姐,我这不是回来了么?”
她却忽然笑了一声,带着哽咽:“念灵消散……世间所有与他有关的记忆都会随之消失或者被修正。可我上回死过一次的时候,却把所有的记忆都记起来了。”
宿蝶听她这样说,先是惊了惊,后放缓了声音,将她往自己怀里搂了搂。
“你记起来了也好,我还以为你将过往都忘干净了。”
怀里的人儿却似有抗拒地将宿蝶推了推,埋头忍着晕眩的酒劲,话语迟缓,似是对眼前对男子说,又似是呢喃自语:“对不起,宿蝶。我什么都记得起,却独独不记得你的样子。”
宿蝶听罢,不再拉着怀里的人儿,任她自顾自理了理头发,两手托腮支在桌上,眼眶微红,沉寂许久,她又饮下一杯酒酿,目光迷蒙,如覆白雾,投向林中。
“你不是他。”
林中蓦地刮起风来,梨花片片落在桌上,春风微凉,清酒兑进梨花瓣,浮起旷世清甜的酒香。
“小姐……”宿蝶又唤了一句。
“对,没错。你所做的一切都和我记忆中的宿蝶相吻合。你知道我爱吃什么,你知道该唤我什么,你晓得我童年时候所有的事情,你举手投足间都是他的影子,可……他手心只有一条掌纹,他身上的温度只温不热,他从来不会说好听的话要我信他。即便知晓自己生命线已尽,他也只会躲在银铃里头等着为我而死。他从不说,但他所做的一切,我都懂。”
宿蝶淡淡望向她,无暇的一张脸不动声色:“小姐,你只是喝多了。”
“呵,”她忽然笑了起来,“你学得再像,也不是他。这些日子你同我逢场作戏,对我百般讨好。你可想过,被我揭穿是何下场?”
“小姐,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她却埋下了头,青白月光将她一身黑裙染上银色,微翘的眼角有莹莹水光,神色在酒精的麻痹下甚是苦楚:“你别再骗我了……我知道他根本不会再回来了,我什么都知道……可你来了,让我明白自己有多可笑。宁愿相信宿蝶是一只兰花妖,也不愿意相信他已经死了……”
湿热的泪从她眼角滑落,晶莹剔透,滑入袖中,湿了黑纱,无色可辨。
兰花妖抬眼看她,这些日子来,他看到她身为堂堂魔尊威震四方,看到她同湮华之间明争暗斗不苟言笑,看到她在知世殿处理事务果断而不留恻隐,却从未见到她如今晚这样失态过。
仿佛只是一个失了爱人的女子一般,爱到深处爱无能,便只好自欺欺人地活着。
原来镶嵌在她身上那些光鲜亮丽的痕迹,都只是一层保护铠甲。层层甲胄掩盖下的她是一只生了倒刺的刺猬,别人轻轻碰触,她便会痛到溃不成军。
他心软了软,后来想,到底只是个女子,终于觉得也没必要再隐瞒僵持下去,冷静说出事实:“我本为人界长白山下栖身石缝的一株幽兰,主人赐名漓西。吸取日月精气得以修炼成妖,奈何兰花根薄,能修成妖体实为不易。三月前,湮华魔君将我本体掘出山石,夺了我的兰花根,将我改头换面,将你同那宿蝶念灵的事情一并说与我听,我五百年修为皆在他手上,不得不对他唯命是从。”
白悠兮流了泪只觉得背脊发凉,又灌下一杯酒,深色倦怠,长长指甲搭在桌上,暗暗敲着:“我便猜到是他,他要你做什么,嗯?你将这些坦白于我,又希望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兰花妖笑而不语,指了指白悠兮手中的酒杯:“一滴白醉仙的毒素,可杀死十个修行上百年的仙子。尊上您可记得,您喝了多少杯?”
白悠兮面色一边,适才觉得脑中疼痛得厉害。
“尊上想不起来,让漓西来告诉你。十杯。”他伸出十根修长手指,笑容在月光之下苍白而诡异。
“你是太高估了自己的手段,还是太低估了本尊的修为?你以为小小白醉仙,就能取了本尊的性命?”
漓西站起身,同宿蝶一模一样的身型,容颜俊美却冰冷危险。
“当然不是,”他笑了笑,手中握着一柄弯刀,抵在在白悠兮心口,“白醉仙确实不能取了您的性命,可里头十分毒素,却非得三天才能排出体外,这段时间,你便只好当别人刀俎上的鱼肉。湮华君遣我在你身边当他的眼线,却不知我前日便偷回了我的兰花根。我如今要的,是你这副神之躯的心头血,来救我的主人起死回生。”
白悠兮低头看着胸前亮闪闪的弯刀,映出面容扭曲的漓西,嗤笑一声:“我是死过一回,蓬莱岛主怜悯我,替我重塑了一副身子,不过是泥石树枝合砌而成,何来所谓的神之躯?”
漓西眯眼:“你竟不知道么?兰陵神尊取了半碗心头血才塑了你这副躯体。你如今神躯为体,又有金道修为,放眼浩荡六界,谁能有你这样的福气?”
白悠兮只觉得脑子一轰,在白醉仙的作用下几乎要炸裂开来,耳畔隐隐响起那时重生初醒,妖烬同她说的那番话。
“是楚蒹葭解了你的寒毒,还替你造了一副新的身子,可这人情是兰陵给你求来的……”
没错,这身子是楚蒹葭塑的,可这些年来却没人告诉她,兰陵竟给过她半碗心头血!
兰陵,你究竟隐瞒了我多少事情?
“魔尊妖烬为你而死,兰陵神尊如今也不过一副病体残躯,世人皆皆说你忘恩负义,红颜祸水,你以为这些流言都是空穴来风吗?”
“怎么可能?他从未与我说过,他恨不得我死……不可能!”白悠兮不知哪来的力气,一把推开漓西,反身就往梨花林中跑。
漓西握紧了弯刀,笑若修罗,不紧不慢地放声喊去:“小姐,你要跑去哪里?”
月夜迷蒙,梨花虬枝缠绕,白悠兮跌跌撞撞地在林中穿梭,身后打落一地白雪。她头疼欲裂,又使不出灵力,双膝一软便跪倒在一株梨花树下。
下意识握住了手中的银铃,如捉住了救命稻草一般。
她闭目颤颤,眼前交错浮现着兰陵和妖烬的脸庞。是她后知后觉,这副身子灵力深厚,怎么可能是她先前做狐妖时候遗留下来的修为?
可她却如此这般忘恩负义,害死了妖烬,转而折磨兰陵,天道为公,她如今失了灵力,要被一只假冒她爱人的兰花妖追杀,该是死路一条。
月光把男子的身影拉得长长,漓西缓步朝树下的白悠兮走去,抬袖间亮出了弯刀,面色得意。
“小姐,我要的不多……”他弯下腰,冰凉的刀刃贴上白悠兮的面颊,她酒醒了几分,背后发凉。
“你别忘了,即便你今日得逞,三日之后等我毒素排出,我一样让你……不得好死。”
漓西却不以为然:“那又如何,我只要能取到你心头血救回主人,兰花根碎又如何?”他举起明亮弯刀,狠狠下刺的瞬间,一柄长长拂尘将弯刀缠住。
“丫头,跟我走!”
横空而来的无虚道长一把捞起白悠兮,几个飞踢掠上林梢,直往密林深处去。
漓西大怒:“人间道士也敢来多管闲事!你今日只有死路一条!”
白悠兮靠在无虚道长臂弯之间,呼吸急促,疼痛难忍,艰难开口道:“道长,那兰花妖有五百年道行,你斗不过他的。”
无虚啐一口唾沫,大骂道:“那妖怪小白脸竟害我白丫头至此,我便是拼了这条老命也要和他决一死战!”
身后漓西紧随,衣袂翩翩快如闪电,白悠兮拧起眉,捏诀招来一朵流云。
无虚将她放置在云头,甩出拂尘挡着漓西的袭击。
白悠兮驾驭流云向魔宫飞去,神智迷惘,只感到有温热的血液溅上她的手臂,无虚痛呼两声,一路骂骂咧咧,眼见即将到魔宫上界,白悠兮转头提醒:“道长!”
强风冽冽,无虚一拂尘推阻开缠斗不止的漓西,抓住白悠兮的衣襟一同飞入魔宫结界之内。白悠兮喝令一声,结界闭合,漓西被阻隔在外,咬牙切齿。
白悠兮滚落云头,身旁无虚道长也负伤多处,此处正是浮檀殿外,平日只有婴宁巡视,听得动静,婴宁提灯警戒而来,见是白悠兮,连忙扶起。
“婴宁……”白悠兮捉住她手臂,勉力说着,“你留在浮檀殿给无虚道长疗伤,哪都不许去。”
她贵为神之躯,白醉仙之毒虽是难以排解,却并未完全封起了她的灵力。待到恢复了些许,她给浮檀殿外头加了一层厚重结界,强硬不可出入。
“尊上,您要去哪?”
婴宁虽是湮华君的眼线,但这些年来服侍白悠兮,从未见她如此虚弱过,不免担忧。
她脚步虚浮强撑着墙壁行走,浮檀殿内透出的光落在她微垂的发间,分明痛苦不堪,却仍苍白了嘴唇强笑三分。
“我?我去还点东西,很快就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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